第12章 裂口
我们在一起的第一天，我一早就醒了。睡觉的气味，香甜，混乱的气息充满整个房间，没有拉开窗帘以前，这里都是黑夜。我并不想回忆昨天发生的一切，我有些害羞。
我真正成为一个女人了吗？黑暗里，我眨着眼睛。我应该长大一些的，一夜之间，我被上帝放逐。
在我为数不多的时光里，我总算又完成了一个使命。
我有些满足，又有些空虚。满足使我快乐，空虚使我痛苦，而空虚总是大过满足。这像我经历过的，生活中大部分的幸福。这幸福混杂着罪恶和恐惧，冲动，崇高的献祭，还有放任一切的自由。沉浸其中的那一刻，我举起狄奥尼索斯的酒桶。
但这幸福太过短暂。醉汉除非吃了头孢，或经历了其他的什么意外，总是会醒的。他们睁开眼睛，那些痛苦便卷土重来。第一种痛苦就是美好短暂。那些苦行僧一样的人从来都不理解：“你还想一直这样下去？有一点不就够了吗？”他们同样一无所有，但仅靠一点希望就能生存，毫无怨言。我也不理解。
我会更爱他，爱到不能再爱，但我也没那么爱他，说不定一点也不爱。爱是一种美妙的相互利用，而我们此刻恰好乐于被对方利用，算得上合作博弈的一个均衡。我爱浪漫，我爱轰轰烈烈，奋不顾身。闵子骞出现了，他看起来和我一样。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早上睁开眼睛的那一刻，我又不太想他和我一样。
我抚摸着他光滑的脊背，沿着着每一块骨骼的边缘，然后亲了亲他的后脖颈。他翻了个身，面朝着我。看起来像是醒了，不过没有睁眼。我开始抚摸他的眉毛，眼皮，鼻梁还有嘴唇，脑海里依旧思绪乱飞。
“我再睡一会。”他嘟囔了一句，握住了我的手。我其实也不想起床，我全身上下像是散了架，可是我也不想再做梦。
黑暗中，我瞪大眼睛，想要看清楚他的脸。我喜欢他的容颜，甚至有些嫉妒。如果我是闵子骞，会不会生活的更好些？我说不上我哪里差，硬要比较的话，比起他来似乎也不差。但我从来不喜欢我，这样的我。我每天都要变得比过去更讨厌一点点。就今天来说，早上一睁眼，我就打扰到了别人的睡眠。
他会觉得我在利用他吗？我和他在一起，可能只是为了短暂地摆脱痛苦。昨天的我理直气壮，借着上头的冲动揪起他的衣领（细节不重要），说什么：“你不许带有目的，因为我的爱足够纯粹！”
纯粹什么纯粹，一点也不纯粹。
我是爱他的，我爱他。我也渴望着他的爱，我们会不分日夜地待在一起，互相占有，而我沦陷，一直持续到我的故事结束的前一天。
我是爱他的。
但我开始希望他和我不一样。可能就因为这一点爱，我想看到他的未来。
“我睡不着了。”闵子骞依然闭着眼睛，声音含含混混的，带着些起床的气息，像粗糙的水晶碎片。
“开灯吗？”
“不要。”他说，“太亮了。”
他的手穿过我脖子后的空隙，把我往身边拢了拢。我靠着他的肩膀，他的下巴摩挲的我的头发。
“我昨天表现好吗？”他问道。
“特别好。”我说，“不管哪方面，都特别好。”
“梦里你也是这么说的。”他伸了个懒腰，整张床都有些晃动。他揉着眼睛。
“后悔吗？”
“什么？”他没反应过来我的问题。
“就现在来说，你后悔了吗？”
“你要我后悔什么？”
“后悔和我出来，后悔没有早点回去。”我低声说道，“你可以和各种各样的女人做，你还有一辈子。”
“又开始了是吗？”他坐了起来，“轮不到你来替我做决定，我以为我已经说得够清楚了。”他的声音像是被扑灭了，留下挫败。
不过很快，他又振作起来。
“不要聊这个了，行吗？我自己知道什么是后悔。早上吃什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不过我能感觉到他在我身后坐了起来。
“我想知道你在想什么。”我说道。
“我也想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一直在想，你会不会是我爸妈找来的。”
“你爸妈找我来上他们的……”
“从今天开始我不会这么想了。”
“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你在想些什么。”他叹了一口气，又抓住我的手，包在手心里，说道，“想听我说吗？”
我点点头。
“我不知道。”他说，“我不知道我应该怎么想。我想过，我想过回去。”
我紧紧攥了一下闵子骞的手，他安抚似的握了回来。
“每一秒钟我都想回去，最好带着你一起回去。”他笑道，“你说的没错。”
“你是自由的。”我提醒他。
“可是我也不想回去。回去不回去对我来说没有差别，我现在只想和你一起。对你来说，除了回去和结束，有想过第三条路吗？”
“想过。”我承认道，“但那是最可耻，最懦弱的一条。而且，那条路等同于回去，想了也等于没想。”
“我不知道怎么办了。”他说，“我从不怀疑自己，自从……我现在开始怀疑了。”
“自从遇到我？”
“自从遇到你。”
“真是不好意思。”我假惺惺地和他道歉，笑道，“我好像给你带来了不好的影响。”
“我会让你补偿我的。”
“所以，现在怎么办？”我问闵子骞，我知道这是个无法回答的问题。
“现在怎么办？”他反问我，他明明知道我也回答不了。
“想怎么办就怎么办。”他低头看着我，自己做出了回答，“怎样都可以，不是吗？”
“怎样都可以。”
我们再次达成共识，同样的共识。我们一遍又一遍重复着相同的对话，强调我们的理论。没关系，一切都没关系，离开之前也是这样的说法，一切都没关系，顺其自然。离开之后也是，已经选择了不是吗？没关系的，怎么样都好，一切都好。经历了很多，但我们没有一点长进。不过有没有长进，又有什么关系？
“我只想要你快乐。”闵子骞说，“不许再想了。现在先做个坏人吧，和我一起。其他的统统不要想了。”
“你又不是坏人。”
我撑起自己的身体，摸索着把灯打开，一不小心把床头柜上的手机碰到了地上，传来刺破空气的一声响。
天这才亮了，我看到旁边床上的凌乱，竟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的慌张。
“什么掉了？”他下了床。
“我的手机。没事，我来捡。”我低下头，那手机没有掉在地上，而是落进了床头柜的抽屉里，打开的抽屉。我伸手把它拿起，指尖却意料之外的，触碰到一个冰凉光滑的外壳。
我心里一惊。
“你还留着这个吗？”我拿起了那把黑色的折叠刀。“我以为安检之前你就把它扔了。”
闵子骞愣了一下，然后快速回答道，“对，扔了。”
“那这是……应该不是你的。”
“不是。”说完，他进了卫生间，关上了门。
我轻抚那柄小刀，沿着它冰凉的外壳。打开后，那刀刃也是发黑的，那黑色吸走了所有的光，毫不留情，又无比冷酷。它刚一出现，就悄无声息地划开一道口子。
天平一侧开始漏水。我越来越空，而他满溢。在有意或是无意的拉扯下，我们交融，又再次分裂地存在。不变的是，我依然对他一无所知。
“你怎么还拿着它？”闵子骞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他今天穿着一件黑色的t恤，衬得他的皮肤很白。他把小刀从我手里轻轻抽走，然后扔回了抽屉。“早上想吃什么？”
“我都可以。”
“那我就随便买了。”他坐在床边穿袜子，然后俯下身去系鞋带，他又整理了一下衣服，然后走向门口。我看着他做完这一系列动作，看着他走向门口。
一瞬间，我感觉他不会回来了。我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恐惧。
“闵子骞。”我叫了他的名字，这名字说出来很不习惯，我几乎从没叫过他的名字。
“怎么了？”他扭回头。
“没什么。”我摇摇头，“我有点想吃芒果。”
“知道了。”他朝我笑笑。
他一共出去了三十七分钟，八点零四到八点四十一。我慢吞吞地挪到卫生间，洗漱，然后就一直站在窗前。今天是阴天，外面的云朵很密很浓。时不时会有一阵凉风吹进来。我看到一只灰色的猫穿过院子，消失在大门的门洞里。楼下的饭店还没有开始营业，系围裙的女人提着一桶水走了出来，泼到门外。一大片灰白色的地面变成灰黑色，汩汩细流向四周蔓延，发散。
我看到闵子骞了，我看到他提着两个袋子走进来。他也看到了我。他很夸张地朝我挥挥手，然后加快了脚步。过了一会，我听到房门打开的声音。
“楼下有一窝小猫。”他一进门就说道，“大门出去往东走，就那个废弃垃圾箱后面的草丛里。我一开始买了肉饼，不过都留给它们了。我又折了回去。”
“它们妈妈是灰色的？”
“你也看到了？”他放下手里的袋子，“灰色的，蓝眼睛。很漂亮。可是她不信我，我只能把吃的放在很远的地方。”
我拆开了袋子，芒果是店家切好的，装在透明的塑料盒子里，黄澄澄的，看起来很诱人。
这倒是没给我用那把刀的机会。
我们在桌子旁坐下，我拿起一个包子，一口咬了下去。
“为什么想来丽江？”我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