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表白
“没有谁！”
闵子骞看起来没有信服。
“是我。”我说道，“你是世界上最大的大人，最成熟的人。是我傻乎乎的，我什么都不明白……你压到我头发了。”
他忽地弹起，我旁边的衣服堆轰然倒地。他嘟囔了几句对不起之类的话，我没听清，我猜他也没有打算让我听到。他正准备去捡地上的衣服，我打断了他。“别动，留着我捡。谢谢你。”
“不客气。”
他去洗澡了，我听到了卫生间里哗哗的水声。我在心里数了十秒，又数了十秒，在数到第七个十秒的时候，我终于坐了起来。我把衣服叠好，放在床头，其实也没有几件。黑色大衣，还有一件白色的卫衣打底。
中午饭我们是在车上随便解决掉的，晚饭我点了粥和小笼包的外卖，还要了几个春卷。我刚拿到晚饭没多久，闵子骞就出来了。我拆开塑料袋，把里面的食物一样样地取出来。“你出来的正好。”
“包子？”
“包子，春卷和粥。”我说道，“你先吃，我去洗澡。”新的衣服还没有干，洗完澡，我打算穿着那件打底衫，还有现在这条极其宽松的牛仔裤。昨天的我并没有这样的顾虑，他的衣服足够大，对我来说像个短睡裙。
站在温热的水里，我的头脑在一点一点地清醒。我们有两个人，我还有六千多，我不知道他手里拿着多少钱。我们可能会租个房子，那样的话，一个月租金大约是八百。如果住这里，每天都是两百。四千除以两百，我们还剩多长时间？
我们想要多长时间？我不知道。这几天里，我们明明应该讨论一些更严肃的目的，不过我一直在向他调情。没有闵子骞，我可能早就不在这里了，没有我，我不知道他要到哪里去。不管怎么样，我们相遇了，我想让时间停在这一刻，但时间不会停在这一刻。我的未来，被抛弃的未来又或是被故意拖延的未来，忽然又在向我招手了。它让我做出决断。
我有一种隐隐地恐慌，也是一种事实，那就是我依然在变得越来越坏。我从我的生活里逃了出来，像一个逃犯，我逃到了一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和一个男孩寻欢作乐，我们浪费，挥霍，沉醉，花光所有的钱，然后痛痛快快地睡一场大觉，睡着然后再也不用醒来。这是有问题的，如果一个人活一百天却要经受九十九天的痛苦，那所有人为什么不只活一天，快乐结束，然后就立马走开？这样一定是有问题的，一定有问题。
我关了水龙头，在头上涂抹着玫瑰香的洗发乳，我周围散发着一种还算好闻的，工业合成的味道。
“你一直在说，你这样做是错误的。”闵子骞的话在我耳边响起。
我自称无法判断正确与错误，所以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做任何事，这到底是清醒还是借口？我想做错误的事情，但出于虚伪，我必须给自己找一个做错事的正当理由，然后说服自己，最好还能说服别人。闵子骞是那个可怜鬼，是我选中的可怜鬼，他不得不支着耳朵听我自己骗自己的荒唐哲学，在我说到不够通顺的地方的时候，还得想方设法地安慰我一番。
我是错的，我从来都是。接下来，我不管做什么，好像都是错的。我选哪一条路，哪一条路就是错的。我只要开始行动，就会做出错误的选择，我倒不如一直留在原地。过去的生活叫我逃离，我无法忍受，所以掉头走向另一条路。我选择结束。我该如何结束？我只知道，我不能快快乐乐的结束，我肆意享乐，把后果统统交给他人去承担，这是不好的，至少在我的观念里，这是不好的。但我必须结束，所以我得在痛苦中结束。
可这段时间，这份痛苦，仅仅对着我，对着我们，这又有什么必要呢？我只是给自己营造了一种虚假的道德成就感。看吧！我的离开，对我和世界来说都是一件好事。我得到了解脱，因为我是痛苦的，即使我给别人也带来了痛苦，我们也是一样样的。我向来便如此公平。
我一直想一直想，同时按摩着头发。恍然间回过神来，我愣愣地看着我手上早已消失的洗发液，我相信，这次我的头发一定得到了很好的滋养。外面忽然传来了一阵轻微的敲门声。
“你好了吗？”闵子骞在门外问道。
“我……很快。”我下意识地回答，然后重新打开了淋浴喷头。
等我终于把自己收拾好，然后出来，外面的天已经黑了，我进去之前明明还是亮的。我记得我买了包子，电视桌上却是两个菜，还有米饭。
“你洗了好长时间。”
“是吗？”我朝他笑了笑，指着桌上的食物，开玩笑道，“包子变身成米饭了？”
“包子被我吃光了，米饭来复仇。”他笑道，“它还带了两个菜做打手，不过我可以再和你一起吃一点。”
“谢谢？”
“不客气。”他递给我一双筷子。
我不做声地吃饭，他也吃着，时不时看看我。“米饭又输了哦。”我提醒他。
“不管输赢，它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他夹起一块茄子，送进嘴巴里。“这就足够了。”
“给我讲一段你的恋爱故事吧。”我说，“你可以讲你最喜欢的那一段。”
“我最喜欢的可能还没发生，我讲不出来。”
“那不就没机会发生了吗？”或者说，有机会的，只要他后悔了。
挺好的，他后悔……
“我最喜欢现在。”他看着我。
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转移了视线，假装认真地吃着米饭。
“有机会的。”他轻声说道，“我想让它发生。”我抬起头，视线忽然变得有些模糊。灯光照耀下，朦朦胧胧中，他的眼睛里像是反射着星星，而我很慌乱。我的心跳得很快。
“它……它可能会很短暂。”
“嗯。”他点点头。
“它可能不美好。”
“它也可能非常美好。”
“它……”
“你只需要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他打断了我。
我是怎么想的？我刚打算痛苦地结束，闵子骞就迎面走来，带着我的欲望，还有爱。让时间停止吧！我在心里大喊大叫，就停在这一刻，然后永远不要前进了。当一切静止，我不用对得起谁，也再没人会痛苦了。
“我……”我有些说不出话，我的声音又开始颤抖了，我咽了口口水，继续说道，“我也……我——我也想让它发生。”
我感受到他身上传来一股放松的气息，他原来一直都是紧绷着的，我居然没有发现。我的世界糊成了一团马赛克，我什么都看不到了，我努力地睁大眼睛，但总是无济于事，我的眼睛里从来都装不下这么多东西，这么多水。
我确实在变得越来越糟糕。我又流泪了，他站起来，走到我面前，把我拥在怀里。他的身体很硬也很凉，我坐在电视桌旁的高脚凳上，把头埋在他的t恤里，贪婪地闻着着一大片好闻的空气。
“我想让它发生。”我小声说道。
“你害怕了吗？”他问道，一只手抚摸着我的头发，“你不喜欢我也没关系，没事的，我不会做什么……还是你会觉得，觉得我，觉得我很危险，觉得我是坏人？”
“没有。”我说，“你特别好，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我用手背擦了擦眼泪，“我就是，一下子，有点难过，莫名其妙的。”
这时，我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忽地振动了几声，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力。我拿起来看了一眼，是杨璐的消息。
“他上表白墙了。”她说，“我不知道是凑巧还是有人在故意试探我，他这几天，无论什么回复都是淡淡的，他也很少问我什么。我感觉我要凉了。我用我的另一个号加了他，他一下子就回复了，他说，“你好”。我现在应该和他说什么？我现在怎么办？”
“别搭理他。”闵子骞在旁边发出评论，“那个男的要么是没兴趣，要么是故意的。”
“要我的话，我会承认那是我的账号，或者什么都不说。”我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开始发语音，“反正不会聊下去。毕竟刚刚认识，用小号……这样试探感觉不太好，其他的，就正常交往就行，不用对他很热情。”
“已经聊起来了，怎么办？”
“断掉，或者，”我看了旁边的他一眼，“或者坦然一点，直接承认。你如果还想和他在一起，你得把之后相处可能的状态，尴尬的，不尴尬的，都想一想。就现在这样……现在冲动了，以后可能要后悔。”
她没有回复我了，可能正忙着解决那边的焦头烂额。
“太和气了。”闵子骞说。
“要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办？”
“要是我？”他朝手机那里扬扬下巴，“我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我收拾了塑料餐盒和包装袋，闵子骞洗漱过后，早早就坐在床上。他以一种极其认真的神情看着手机，恍惚间我觉得他像是在做数学题。
刚刚高考结束的男生。我又想到了刚见面时，我给闵子骞下的定义。
他太正常了，他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男生。他在同龄人中会很出色，他心里会想着女生和谈恋爱，他有时候有些幼稚，有些固执（不过这让他在我心里变得可爱），他还读了很多书。这个可能仅仅是“正常”的男孩，此时此刻，在我心里却是神一般的存在。
闵子骞像是看透了我。他说出来的那些，那些“无聊”，“结束”，“自私”的话，都像是顺着我的想法编出来的，他没有这样的能力吗？他当然有，他很厉害。他把我研究的一清二楚，而我依然对他一无所知。
这么多天了，比起那个刮大风的晚上，我并没有变得更了解他一点。
闵子骞会觉得我可笑吗？他会像一个四五十岁，或者年纪更大的人一样看着我，然后同情地摇摇头，说，“这都不算什么，孩子。谁没有经历过这样的阶段？去摸摸寺庙门口那棵八百年的古柏吧，你会走出来的。”
我也觉得我很可笑，不过是一种无能为力的，悲壮的可笑。我有着称得上灿烂的过去，但我忽然不想再继续，去找到什么未来。我的同学们充实而忙碌，考研或者实习，上课时在前排认真的记笔记。他们是生长的，是向上的，是一片片迎风招展的新叶，一片片美好而充满活力的嫩绿色。
我本来也应该这样的，就现在来说，我本该躺在我宿舍那张一米宽的小床上，听歌，或者一边发呆一边数着淡青色的床帘纱帐上的小洞。熄灯了，然后是一整片黑暗，或者有微微的光亮隐在外面，传来点鼠标和敲击键盘的声音。
明天，明天是周三了，我有两节课，优化方法和时序分析。下了课，我可能会去图书馆自习，如果还有地方的话。图书馆里总是坐满了人。
我像是一块忽然坏掉的零件。不知道是哪一天，我忽然发现，自己可能长着棱角，死活塞不进那一团团的圆里，或者说，我是圆，当我拼了命地挤进那些不规则形状的拼图里的时候，我变得皱皱巴巴。
我开始只觉得恍恍惚惚和一片虚假，我不知道我每天在做些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将要面临什么。早晨七点钟我走向食堂，天是一种老照片似的淡黄。我一下子不想前进了，我只想看着那朦胧可爱的黄色。我看着天空，然后又环顾四周，所有人从我身边匆匆经过，这一瞬间，我感觉到自己好像正在向一个深渊里滑落。
滑落。
我向来处理不好一些事情，比如人际关系，比如人生规划，比如无所事事和学习。在滑落的过程中，我越发地处理不好了，我把一切都变得越来越糟糕。
然后我开始质疑世界，包括我自己在内的全世界。我老早就觉得自己是个普普通通，不极好的人，现在忽然发现我自己还有点坏，不止是我，全世界都有点坏，它凌乱不堪，嘈杂喧闹，有时还无比荒诞。造物主看到这样的世界，是一定会发出叹息的，它混乱，却又令人惊异的和谐，乱七八糟的和谐。我看着这样的世界，忽然想把它推翻重来，但这并不像撕掉一页草稿纸那样简单。这些精巧复杂的东西都是没什么意义的，不止是我，所有人都在自以为是，按照自己的意愿强加一些意义进去。我也一点也不想投身于潮流般的庸庸碌碌，鸡毛蒜皮。无论想到哪种未来，我都会感到恐惧。冷漠的，精致的，享乐的，富丽堂皇的，还是不被理解的，穷困的，昏昏沉沉，没有日夜的。没有一个，没有一个是我想要的，成功或是不成功的，我在其中快乐或是不快乐的。我否定了每一条路和每一种可能性，我也否定了我自己的每一条路，和每一种可能性。
至此，我的生活一点一点变得令人无法忍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