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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争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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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在观景台上呆了大约二十分钟,闵子骞礼貌性的拍了照片,拍了峡谷深处的金沙江和弯弯曲曲的公路。江面没有丝毫水的轻盈,那是一种凝固的湖蓝,或者石青色,厚重的像油漆,厚重的让人感受到庄严和隆重。

    在旁边超市门口老奶奶的殷切目光下,他买了根煮玉米,然后塞给了我。

    老人笑眯眯地看着他,没有说话,但我体会到了她的意思:“真不错。”

    我们回到了车上。

    “退学了,后悔过吗?”我问道,啃了一口玉米。玉米很软,不过没什么甜味,只有玉米味。幸好它个头不是很大。

    “可能后悔过吧。”他看着窗外缓慢倒退的山谷和树木。

    “如果换一所大学,或者说改变任何一个条件,你还会这样选择吗?”

    “不知道。”

    “听说你们学校宿舍不怎么样,但环境很好,可以交到很多朋友,如果坚持一下,读上四年,你说不定就不会这么想了。”继续吃着玉米,我忽然想起来自己从小到大都很容易晕车。我或许不该吃东西。

    “你爸妈知道吗?你随随便便跑出来?”

    “你好像很想让我后悔。”闵子骞忽然转过了头,盯着我的眼睛,“你发现了吗?你一直在引导我,让我后悔。”

    “咱们这样,难道不该后悔吗?不后悔才不正常。”

    “正不正常也是我的事情,轮不到你来教我后悔。”

    他在努力压抑着声音里蓄势待发的恼怒。很显然,他没能忍住怒火。“你说自己很蠢,但你显然从没那么觉得,对不对?全世界只有你聪明,你清醒,你什么都懂,所以也只有你痛苦,只有你没有路,其他人全是幸福的。其他人全都是天真乐观的傻子,他们什么都没看清楚,什么都不懂,他们不配和你一起,他们没办法理解你。”

    “我没有说……”

    “包括我。”他继续说道,“你把我当成离家出走的小男生,还自作主张的替我考虑。我只是一时冲动,我什么都没想好……你想方设法的教育我,叫我回到那什么正确的轨道上来,如果能传承发展一下你所谓的理论,那当然最好了……你打算陪我玩几天,然后再买点鲜花饼把我送回去,顺便再替你向其他人问个好,对吗?”

    “我不是……”我发现我完全插不进嘴,他现在像一个竖起鬃毛的狮子。

    “于渺。”他第二次叫了我的名字。第一次是试探,然后因为我们只有两人,交谈时完全用不到对方的名字,第二次就是现在。

    “永远别自以为是。”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了出来。“我坐在你身边,可你旁若无人。你的计划里没有我,我知道。你可能想和我上床,但你从来都没想和我一起——”

    “别说了!”汽车剧烈地颠簸了一下,我的玉米掉在了地上,捡起来后,我把它扔进了垃圾桶里。我有点开始晕车了。

    他看着窗外,不再说话。不知道是在生玉米的气,还是在生我的气,不管怎么说,他都是在生我的气。

    我闭上了眼睛。我妈妈告诉过我,晕车的时候可以按前臂上的一个穴位,还有大拇指和食指中间的虎口。我不抱希望地掐着指缝,希望司机师傅忽然想停个车,让大家上个厕所什么的,我想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

    “这个窗户能打开。”他忽然说话了,“咱们换位置。”他冷着脸站起身,我下意识地挪了过去。

    “谢谢。”我打开了窗户,外面的风扑面而来。闵子骞把头偏向另一边,看起来像是在睡觉,不过我猜他在假寐。

    我也要睡觉。我看了一眼时间,还有三个小时才能到,足够我睡了。等我们再次醒来,说不定会忘掉这些不愉快的争吵。

    可能我确实是在小瞧他,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把他看成了什么,可能是朋友,路人,情人,也可能是小孩,少年,同龄人,或者是向导,圣人,神。

    他看起来并不像一个吸血鬼,我倒是一直想要一个吸血鬼男朋友,他的身体也是温暖的。

    这些天,我甚至觉得自己有点依赖他了,不过我从来没想过他会这样想。明明还在酒吧里的时候,我就决定把我的道理都吞进肚子里。

    还有,我才不想和他上床。这一点过会儿必须得提醒他。我只是在猜想未来可能发生事情,出于一种蒙特卡洛的精神。我要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合乎情理的推断。他是个男人,我是个女人,我们并不讨厌对方。理智触底,还没来得及反弹,现在的我们也足够疯狂。伊甸园很美,丽江一样。

    我没有睡着,我知道他也没有,他把项链含在嘴里,从眼角的余光里,我看到那好像是个小小的白玉佛像。我们保持沉默,我们不约而同地生闷气,只有时间从我们身边经过。车顶上可能停了一只天使。

    “今天晚上我们可能会一直待在景区里。”我打破了沉默。

    “我知道。”他吐出了那块散发着温润白光的小石头,回答道。

    我放弃了。我开始看着窗外。

    太阳在即将落山的时候终于出来了。天上的云依然很厚,像柔软洁白的皮肤。太阳把这样美的皮肤蚀了一个大洞,这算是我到丽江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天空。那是一种极为纯净的蓝,圣洁美丽的蓝。

    我却不合时宜地想到了闵子骞的脖颈,白玉和黑色细线。

    我想叫他也看看,不过我不想说话。我只是看了他一眼。

    “太阳出来了。”他自己注意到了。他看起来恢复到了平常的样子,我朝他眨眨眼。他看着我。

    过了片刻,他也朝我眨眨眼。

    我们大概算是和好了。

    下了车,我们排队买了票,然后进入景区。天已经开始黑了,我们总是在天黑的时候到达目的地。这时候来的游客大多都会参加一个篝火晚会,唱唱跳跳一番然后住下休息,明天一早再开始游览。我们不同,景区很大,我们始终在往前走。

    “冷吗?”闵子骞穿着黑色的连帽卫衣,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替他感觉到冷。

    “我还好。”

    “前面是走婚桥。”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还编了满头的彩色辫子。我跑着过了桥,然后在尽头处停下。我趴在木制的栏杆上,一边看着桥下绿波浪似的草,一边等我的爸爸妈妈。

    “走婚桥。”他重复着我的话。

    晚上没有什么游客,世界上仿佛只剩下我们两人。鞋子和木制的桥面相碰,发出沉闷的声音,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周围有各种虫子的叫声,好听极了。

    “你想过结婚吗?”

    “还没有,你呢?”

    “你应该也没有。”他替我做出了回答,“结婚算得上是一种规则,一种约束。”

    “对,结婚……不过我爸妈很幸福。他们以为我未来也会幸福,我小时候也这样以为。”我仰起头,看了眼天空。“他们的幸福在我看来理所当然。他们会争吵,他们经常在过年的时候争吵,不过很快就会和好。”

    “我小的时候,家里那台电视经常坏,尤其是到了看春晚的时候。这时候我妈就会生气。她会指责我爸,为什么不提前拿去修一修,或者干脆换一台。她希望所有的节日都像她期望中那样和平,不能有一点不顺利。”

    “你爸会生气吗?”

    “当然会,他生气起来说话会很大声,我会有点害怕,但我知道他不会做什么的,他只会一边生气一边解决问题。比如,在我们家换了新电视之前的那个春节,他连夜跑去我舅舅家拉回来一台备用电视。”

    “他们吵架的话,你会参与吗?”

    我细细碎碎地讲我家发生的琐事,不过闵子骞好像很关心这个话题。

    “当然不会。我只会安安静静呆在一边,或者回到卧室里。我会假装那一切都和我没关系。”

    “万一和你有关系呢?”他追问道,“我是说万一,他们吵得很凶,他们打起来了,要死要活,或者他们会离婚之类的,这时候就和你有关系了,你得从他们两个人里选一个。”

    “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我也从没想过。”我笑道,“如果发生了,我谁也不要,我只会生气。”

    没有几步就要走到桥的尽头了,我发现,我们就快走到尽头了。这一瞬间,我忽然意识到,我一点也不想往前走,我想在这座桥上待到天荒地老。

    “前面的路太黑了,咱们绕回去吧。”我拉住了闵子骞的袖子。

    “怕什么?”他笑了一声,“我在呢。”

    他径直往前走了,我跟在他的身后。这里的天上有星星。在我们的城市里看不到星星,就算有,我也情愿相信那是假的。每一个亮如白昼的夜晚,星星的光被隐去了,如果有特别亮的星星,那一定是假的。只有白色的路灯是真的。

    我们往前走了好远,这是个我从没来过的地方,像个砌在湖里的长岛。

    “我感觉,结婚是这个世界上最差的设计。婚姻是出于爱的,可是爱又不能规定。”

    “结婚是给那些不觉得它差的人设计的,他们可能也不在意爱能不能被规定。”

    “对,”我说道,“没错,如果我不结婚,这一切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那我在这里批评什么?”我忽然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我之前从来没有考虑过的问题。“我为什么要批评这些?”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我开始动脑了,因为我在思考,我在一点一点地看清世界。因为我有理想,我读了很多道理。因为我同情他们,同情那些遭受规则约束,标准压迫的人,也可能因为我害怕我的未来,我害怕我将面临的一切,有朝一日我会走进一种规则,我现在在表达拒绝。

    “不喜欢,不去做就好了。”

    如果那全都与我无关,或者可以避免,如果我真的是完完全全的旁观者,我为什么要批评这些规则?

    “是我的原因。”我像是忽然被泼了一盆凉水,“是我得不到爱。”我停下了脚步,他也没有再往前走。我们站在原地,我继续说着,“所以我开始质疑爱的标准。我可以得到,不过我亲手把这一切变得越来越糟。我可能……”

    “你和糟糕一点关系都没有,”他提醒我。“你又在自己为是。”

    我不想理他,我有些激动起来。“这一切都说的通。什么对不对,错不错的,如果永远能够符合规则,或者在标准中合格,我还在意什么对错?我变得越来越差了,我不再合格了,我早就这么觉得,不过一直没有承认而已……我搞砸了一切,但我不接受自己的失败,所以我开始质疑这些标准。我发现标准的背后的奖励从来都不是我想要的,我也不关心那些标准,但我却一直为了合乎标准而忙忙碌碌,当我不再忙碌,当我停下来,我只是停下来发一会呆,我就变得不合格了。我忽然不想这样下去了,我不想将就了,那本来就不是我想要的,搞砸了又有什么关系呢?可能是我太胆小了,因为胆小我搞砸了一切,又因为胆小我不敢放弃被搞砸的一切。我这一辈子!都在这样畏畏缩缩地忍受这些荒唐的标准,我……”

    “你不要说话,”我看着他欲言又止,“我知道,我的理论的出发点就是胆小,为了掩盖这点胆小,我才装模作样。”

    “也不是胆小,我……”

    我忽然感觉到一阵急迫。我想阐述些什么,我想澄清些什么,但我一时间什么都说不出来。我背过身去。我越来越激动,我的眼泪流下来了,我不想看到他。

    “我才没有什么理论。”我低声说道。我的声音颤抖而冷静,“我从来都没有什么理论,我不配谈哲学。我太害怕了,你知道吗?我没有办法好好生活,所以我拒绝生活。”

    “我是那只狐狸,我吃不到葡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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