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秦毓……秦毓……”
她一跺脚:“公子,你不可以……”
唉,这薛相笑起来可真好看。
秦毓,你们个个都说我心暖了。可,你的心在那寒冰里裹着,一点都没化吗?
原本书库是两个人当差,那位才华横溢却没个叫李刚的爹的小李大人已经进了翰林院了。是中秋节宫里设宴,陛下在御花园里对着争奇斗艳的蟹爪垂丝菊感叹:花好月圆终是难久长,转眼便是北风吹黄花落,满目萧索。这样花好月圆夜,陛下情绪低沉,群臣都没了主意。兰汀本跟李大人坐在最后面,却见李大人一拱手:“陛下能不能给微臣备下各色颜料在这假山上挂下半丈白绢?”陛下允了。小李大人弯弯腰踢踢腿把裤管袖管子挽了,站在椅子上,用狼亳蘸了颜料下手又快又准。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那满园盈盈秋色便跃然于白绢之上。群臣鼓掌叫好,右相薛幽的冰山脸上见鬼似的多了丝笑意,陛下龙心大悦,这一高兴,小李大人便跟风筝似的乘风扶摇而上。
“你做了噩梦吗?”薛幽站在远处,边翻书边漫不经心地说, “再噩也是梦,你也大了,知道那是假的无须怕什么,喝点热茶就好。”
不过幸好兰汀在都城,早知道他这官没什么油水,如今一见,才知道油水什么的都是浮云,没饿得哭着跑回家就是他爹长脸了。
听闻薛幽好清净,从不在府上设宴,都是去城里的酒楼,多半是寻了个由头了。
“是下官的同乡的好兄弟。”
“最近睡得沉却休息不好。”兰汀摸了摸黑眼圈斟酌了一下问, “听说薛相是不睡觉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那人沉默了会儿说: “那边有个包子铺,走吧。”
白清明又坐了半响,外面北风吹得呼呼响,他抱着火炉,一阵阵犯困。
兰汀知道白清明本事大,他能去冥界,跟鬼做生意,是封魂师。而且他长得美,性子也温和,这些年对他一直很好。
“嗯。”
不管怎样,他们好歹是在兰汀的破宅里住下了。
“喂喂,你还不知道人家要说什么哟。”
他点点头,转身跑了。
运河边临水的铺子里,霞衣的美貌男子漆黑的眼里先是挤满了疼,而后是犹豫,接着便是无波漆黑的眼,冷漠决绝得叫人害怕。
“我不会。” 她说, “我只是太饿了。”
“若只是得罪个冥界鬼差也就算了,可你已经答应了人家,这样出尔反尔坏了规矩,以后我们怎么做事?”绿意急急地说了一通,见自家公子只是淡淡的搓了搓下巴,一时间又急又气,眼都红了,“公子这是嫌弃绿意吗?我本就是个树妖,没什么心肺,公子的心被人捂热了没错,可我还是冷的,我决不允许公子胡来。”说完这席话,她不愿再讨公子厌烦,抹着眼睛去门外帮着铜钱伯劈柴去了。
兰汀想起以前跟礼部的大人们去喝酒,酒过三巡微醺后听他们八卦当朝年轻的右相上朝从来都是第一个站在殿口。为此陛下还盛赞了几回。听说只有二十岁出头长得这么美又爬得这么高,是因为他是头有千年道行的狐仙。薛府的小厮说,他们相爷夜里不眠不寝,屋里彻夜燃着烛火,却从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稚气天真的少女,由于流浪许久身上有些邋遢,只是漆黑无波的眼,唇红齿白的清秀模样,怎么看还都是顺眼的。他见过各种风情的绝妙美人,无论是艳丽的还是清丽的,就算他自己,在冥界也是少有秀美绝伦。所以,他对她的脸,无论是初遇还是如今,依旧是顺眼舒服。
“回来了?”
¨¨¨¨¨¨这几日天一直阴沉,北风呼啸,穿得跟个小桂圆子似的兰汀前些日子将书架子都擦拭了一遍,如今这几日正在盘点书目。年前要将所有的史书按年份归类,若有损坏的就要拿去修补,损坏得太厉害了要重新修撰。
果真不是什么等闲之地。
“嗯?”
“瞧你这势力的人,秦毓没在才能想起我。”虽嘴上抱怨着,往榻上爬的速度却丝毫没减缓,眉开眼笑的,“啊,对了,秦毓那贪心鬼若真以后再也不出现就好了,他为了救我丢了五百年的修行,以后不知道要怎么勒索我们。”
“你身上的香味真好闻。”
“姑娘。”
兰汀就是这样最可爱,他说什么,这孩子就信什么。白清明搓了搓下巴,等兰汀蓝色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才慢慢收敛了笑容——好一个玄妙的沧澜城。
薛幽走到门口又扬起嘴角道:“小兰,明日上朝跑慢些,也别再迟了。”
“是淡淡的莲香,带着点苦味。我最近直都有闻到这种香味,可没听见任何脚步声,本以为是错觉来的。公子。你不是凡人吧?”她的笑容似乎都有些苦了,“以前听母亲说,人在将死之前,一定会有鬼差跟随的,到了油尽灯枯的时辰便将魂魄锁走。”
下午都城里开始下雪,起初是细碎的小冰粒子,傍晚已经是指甲大的雪花片。兰汀回家添衣裳时,见家里只有白清明在,堂屋里敞开着门,榻边堆了两个炉火,有雪花被风卷着落进门,很快便融化成亮晶晶的水珠子。
柳非银从外面回来就看见白清明斜靠在榻上,鼻息平缓,似在沉睡。
兰汀头垂得更低:“不用了,若晚了我就宿在薛府了。”
白清明又叹了口气,不愿意跟这痞子多纠缠。他知道他想说什么,无非是把人家金枝玉叶的郡主扔到忘川河里泡一泡之类的混账话。她把褥子掀开个角:“不冷吗?快上来暖暖,来下盘棋吧。”
“我可以。”白清明的凤眼微微上挑,嘴角扬起,“绿意,我原本就不是什么守信用的生意人。”
“他很好,只是他最近不在酒楼,是老家那边有些事。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磨些时间。”白清明目色一闪,更加柔声哄着,“既然秦毓说来观你的成年礼,定会来的,若不来,有我与非银也够了。”
兰汀跑过去,“薛相早。”
可他不知为何自己会执着于这张脸,或者说,执着于这个还是孩子的姑娘。
原本不笑还好,这一笑简直像是朵天池白莲盈盈绽放,美得惊艳绝伦叫他这种见惯了美人的都忍不住看呆了。
“在风临城?”
“啊,吓死本大爷了,你这是诈尸啊?”她跑过来做事要掐他,见白清明翻了个白眼却没躲,顿时眼珠转了转,嘻嘻一笑,“清明,你能不能帮我个小小的忙?”
怪不得古人都说,纵然多情总比无情苦。好一个多情苦。既是多情又如何做到无情?既是有心,又如何能装成那无心之人?
于是次日朝上,天刚蒙萦亮,他就捂成一个小棉花包进了宫。看见殿前只有一个人,薛幽将手揣进兔皮护手里沉默着。他一来薛幽就看见他了,冲他招招手。
他抚着胸口的位置,有些恍惚。
“那你仔细些跑,穿多点衣裳,小心路滑。”
“依依,你不会死。”他握住她交叠在桌上的手,微笑着说,“你放心,我秦毓不会对你食言。”
白清明不说话,望着地上那些水珠子。
这一整天兰汀都在想薛相的好处,又想他清正廉洁还对他笑,断然是对他也好的。
“你会算卦?”声音低沉幽深,“那你算算我是谁?”
兰汀猛地醒过来,腿和胳膊都睡麻了,一动就朝案底下扎进去。有双手飞快地捞住他。兰汀迷迷糊糊地望着眼前的人,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与结了霜的唇,是右相薛幽。
半月前独孤山庄收到都城王府送来的拜帖,说是颜敏王爷的小女儿昭月的成年礼,请夫人和非银公子务必赏光。柳非银的爹任性地把那拜帖扔出门外去,他与姐姐独孤金金在窗外偷听。一向有气质冷峻沉默的爹恨恨地磨牙:“孩子都那么大了,还不死心,我们就再生两个,让他的心死透!”
不知怎的,兰汀被他的眼盯着足觉得发毛,本来涌到嘴边的真话溜了一圈咽下去。 “上朝时见了各位大人,下午书库就我个人。我人言轻微,没人跟我搭话。” 兰汀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绞衣角, “晚上薛府设宴,我这就要去了。
“嗯,秦毓兄若忙也就罢了,本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有白兄和非银兄也是一样的。”兰汀那双小松鼠一样的眼睛天真地眨了眨,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白兄,我先去库里了,那里就我一个人守着,要有什么人来找书,我不在就遭了。”
薛幽点头: “没错。”兰汀愣了,竟然有不睡觉的人,睖睁着又听薛幽道, “其实这失眠之症也不难治的。若是方便你今夜到我府上来,就跟家里人说薛府设宴,若晚了就宿在我府上了。”
“你没睡好?又做梦?”
既然是他说的,那定然是没错。
“不是你在我们糕饼铺子边上坐着影响我们生意,你换个地儿吧。”
绿意在厨房里帮忙回来,一眼就看见他断了一截的头发,心里一跳。
白清明支起胳膊擎着脑袋,明艳的眉眼舒展:“小汀,你回来了,今儿又跟谁说了话,见了什么人?”
面前的薛幽明明比他只大两岁,可他是个五品打杂小官,薛幽是一品右相,他什么都做不好,而薛幽却是国之希望,真是云泥之别,无法比拟的。出于对强大者的信任和向往,兰汀扭捏着问:“ 薛相,要是有人连续十几年都梦见个姑娘,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他只是要我帮他一个小小的忙,就是无论他做了什么都不管不看不问,就足矣。” 白清明双指拈起一颗棋子置于棋盘上,粲然一笑,“有什么关系,人生苦短,只需及时行乐。”
「公子这是嫌弃绿意吗?我本就是个树妖,没什么心肺,公子的心被人焐热了没错,可我还是冷的,我绝不会允许公子胡来的。」
白清明一把拉住他,割下一绺紫灰色长发编到兰汀的发里,而后拍拍他的脸,水润润的眼里都是关怀:“小汀乖,今日遇见什么人,回来都一个不漏地跟我说,知道吗?”
阿福包子铺里的灌汤包。馅大皮薄汤汁多。是城里的一绝,所以客人也多。进门时,他扯着她的袖子把她带到座位上,是靠窗的位置。能闻到雨气。从石桥边到包子铺不远他都走得极慢,她心里很感激他的体贴,知道这位公子必定是个好人。
一场春雨一场暖城内处处氲氲着暖暖的潮,她靠着墙似睡似醒,也似在做梦。梦里是冬日,云积成深灰,有个少年男子,总是一个人待在书库里,还会没出息地哭鼻子。她在梦里是可以看见的,真是幸福。
若真能不眠不寝也就好了,起码不用再梦见那些离奇的画面,就好像活生生的另外一个世界。而梦里的事物都真实得有些可怕,他有时甚至觉得,那姑娘就是他,他就是那个姑娘,本就没什么分别。
她二话没说便站起身跟他走了。
他冰封的眸子稍稍融化些:“小兰早。”
“不能?”
她侧过耳朵:“ 你要卜卦?”
次日兰汀发现自己家巧巧涂脂抹粉,穿得花里胡哨,也没当回事,吃了饭就要往库里跑。
白清明摸着自己那截断发,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小李大人走时。兰汀拽着他的袖子哭。他性子有些沉默。见兰汀如此不舍,也颇有些动容 “小兰,你我同朝为官,抬头不见低头见,不必如此伤心。”
“薛薛薛相……”兰汀哭丧着脸,“下官,下官不小心睡着了。”
梦见姑娘,大约就是思春了吧。你也大了,怎么连这个都不懂?
老仆当晚收拾出一间厢房,一个原因是只剩下一个能住人的屋子,还有个原因说起来臊得慌,只有一床棉被,所以只能委屈两位年轻美貌的公子挤一挤。可惜来得不是时候,若是大夏天……她早上伺候公子们洗脸……巧巧铺床想象了一下公子们衣衫不整春光乍泄的画面,脸红地捧住脸。
他点点头,刚要跑,突然想起一件事又转回头来犹豫着:“白兄,秦毓兄他还好吗?年后我给他写了几封信,他都没回过。”兰汀失望着,“再过半月就是我的生辰了,他说过要来观我的成年礼的。”
“梦见姑娘,大约就是思春了吧。你也大了,怎么连这个都不懂?”
兰汀摇摇头,还是哭。那几日有些书库外的侍卫都能听见小兰大人那悲痛欲绝的哭声,纷纷称赞小兰大人虽然笨了点,可是性情中人啊——当然,若他们知道兰汀哭了几天纯粹是因为自己一个人在黑糊糊的书库里害怕,会不会对人性绝望?
柳非银跟姐姐捧着脸蹲窗下听得津津有味。
没等兰汀答应,他就扭头进了大殿。
事情是这样的。
薛幽点点头,便不再问了,对于他的玩忽职守似乎也没有追究的意思,径自到前些年记载雪灾的架子上翻腾去。近些日子薛幽常往书库跑,北部的雪灾严重,陛下卖老偷懒把事都交给了右相,有人听薛府的家丁说,相爷已经好久没有好好儿睡过觉了。
姜果然是老的辣。什么叫投其所好?就是给饿鬼吃食,给贪财鬼银子。柳非银这辈子还没见过有谁比白清明更爱钱。白清明收了钱,就算绑,他也会把他绑过去的,所以只能心甘情愿地来了。
那个痞子一大早就去了睿王府拜访,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这是冬天的都城没什么良辰美景确有如花美眷。柳非银今年都二十一岁了,也到成亲的年纪了。他掐指算了算,又叹了一口气,那倒霉的红线竟还没结,天界的月老都老糊涂了吗?
他本就是藏不住的心事的孩子,说谎更是心里七上八下,见他这架势,恨不得立刻扑到他怀里哭了。半晌白清明却笑了:“也好,你也大了,去喝个酒本也没什么,要不要晚了叫铜钱伯去接你?”
这是市井繁华地,能闻到糕饼的香味还有远处布庄减价的吆喝声,伙计是好商好量的口气,她也不愿为难他。于是少女正了正身上挂的挂褡子摸起木棍溜边走在青石路上。往右走,便是垂柳烟烟的运河边,临水搭了不少竹轩,是文人墨客们喜爱流连之地。
她在石桥边坐下,不时有人经过脚步或轻或重。轻薄的雨沾湿了衣襟。她听桥洞里过画舫时的箫声,听水波拍击石桥,过了没多会儿,她听见有人过来。
兰汀松鼠般乌黑的眼睛眨了眨,接着轰的一下,从脑汁到面皮都沸腾了……思思思春?!i呜呜呜,这如何是好?薛相本来就够讨厌他了,如今……他顿时尴尬得忍不住发抖,薛幽径自抱了书从他身前走过,他羞得不敢抬头,鼻翼间荡过他身上散发的清幽澄澈的香味,又飘远了。
兰汀想起梦里秦毓的样子,沮丧地低下头。他一定是病了,否则为什么从记事起都是反复做同一个梦。他梦里总是有个还不满十四岁的少女,眼盲,被父母嫌弃。可是今日不知为何,他梦见了秦毓,他那种冰冷的模样让他的心脏觉得很疼很疼。
然而,次日他的大美人母亲眉开眼笑地斜靠在榻上吩咐:“银银啊,王爷给了拜帖,娘不去你再不去怕是于理不合。”柳非银桃花眼里寒光一闪,当他是傻子呢,什么成年礼,根本就是安排他跟那个豆丁大的公主相亲呢。母亲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继续说:“娘已经派人去了锦棺坊送银子给白老板,拜托他随行,这一路照应你。刚刚他已经差侍女绿意来回了话,说给这么多银于太客气了 不过是我的一片好意所以就收下了,他已经准备好行装可随时出发。你要是不想去可以,再跟他把银子收回来就是了。”
薛幽手上停了停,捋了捋身前的发,不明所以地笑了。
可如今,离过年也没几日了。
薛幽不理他,然后问:“秦毓是谁?”
哟,爹吃醋了,真可爱。
兰汀看了看那堆积如山的史书,委屈地瘪起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