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画师回过神,见白清明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竟然睡着了。
棺材板是紫国的紫星木,木质偏软,原本不适合做棺材。可是订棺材的老夫人是从紫国嫁过来的,做梦都想着凤鸣王城的深秋,满街都是深深浅浅的紫,花香极浓郁,被风一吹染满了裙角。
府上厨房的少女们碎了一地的玲珑心,荷包也不绣了,眉也不描了,见了先生腿肚子也不哆嗦了。
“白老板,我便是那时开始喜欢她的,可是那时我年轻气盛,怎么都不肯承认。因为伽蛮是个身份低贱的家奴,我怎么可能喜欢她呢?”
画师知道后,硬生生地咬坏了两杆画笔,终于把那个叫伽蛮的丫头叫到房里,咬牙切齿地问:“既然说我长得丑,那为何要看着我的脸流口水?”
他不禁哑然,道了句好睡,躺下合上棺盖。
白清明侧头想了想,不知怎么回答。
画师静静地看着头顶的白清明,突然笑了:“白老板没有爱过什么人吧?”
那笑容还真碍眼。
伽蛮行了个万福,礼数一点儿都挑剔不出毛病,嘴巴上却不咸不淡:“先生教训得是,圣人说自古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府上女子成群,小人却只有一个。怪不得别人说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伽蛮可真是受教了。”
“先生不知道无垠地狱是什么地方,说不定伽蛮早就魂飞魄散了,就算你去了无垠地狱找到她,她也不认识你了,她是魔,除了吃魂魄填饱肚子,什么都不会了。”
白清明拿了支蜡烛进来,用一只手挡着风,领口绣着金色云纹衬着冰肌雪肤,怎么看都不似个真人。画师在发呆,笔丢在一旁,坐在棺材前抱着膝。白清明眉眼温柔起来,不同于那种做生意时的热络,而是带了一丝的怜惜。
主子觉得碍眼的东西,忠心耿耿的家奴也觉得碍眼。伽蛮的日子非常不好过,经常找不到鞋子,或者吃坏肚子,再或者莫名其妙从天而降一盆冷水。画师看得兴致勃勃,本以为她很快就会撑不住的。可是伽蛮每天光着脚在茅厕里哼歌时,他真的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那天以后画师就开始留意这个叫伽蛮的小家奴,自从得罪了主子,厨房也不肯再要她。大执事派她去马棚做事,那里又脏又臭,她却很悠然自得,把几十匹马伺候得干干净净。甚至她连睡觉也不回下人房,在稻草上一躺,跟几匹刚出生的小马挤在一起,睡得香甜又满足。
从来别人见了他只捡好听的说,奉承话永远都不嫌多。猛然听一个家奴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画师气得几乎要跳脚。可是伽蛮歪着头,一点都不怕他,唇角还不轻不重地弯着。紫国律法中有一条便是不得无故虐待家奴,伽蛮的行为顶多是掌嘴,再重了传出去也是惹麻烦。
伽蛮次日就顶着一张姹紫嫣红的小脸在后花园修树枝,还哼着小曲,挺悠闲。画师见她像吃了赏赐似的,不自觉地好笑:“你今天脸色很不错啊,往紫星树下一站,不知道的还以为开了满脸花儿呢。”
画师自己也不明白,大概是因为她太快乐,一个穷到卖身为奴的人怎么可以有那种最本真单纯的快乐呢?
这个伽蛮嘴巴坏,黑白分明的眼里没有半分惧意。画师望着那双眼睛,被骂成小人却奇怪的没生出半分怒气。只觉得整个人仿佛都陷入那双不染尘世的眸子里。这次他没有再让恶奴掌她嘴,而是拂袖而去。
画师自出生就肺不好,从小就是个药罐子,整日咳个不停。医者让他用纱巾蒙面,只怕深秋吸了花粉,后来便养成了习惯。别人只当他长得太好,一双美目就足以倾城,所以才要蒙面。那个小奴隶揭了他的面巾,看了他的真面目,没淹死也就算了,竟然胆大包天地在外面到处说:“先生怪不得要戴着面巾呢,原来是长得有碍观瞻。”
“给一百个死人暖棺,我就能进无垠地狱见到伽蛮,这是我一直期望的,白老板为何总说要救我?”画师轻笑,“白老板帮我完成这个仪式,就是救了我了。”
伽蛮淡淡地说:“先生长得好看,所以伽蛮才流口水。不过先生把伽蛮踢倒水里,实在不是君子所为,所以面目可憎,这不是有碍观瞻吗?”
画师胡乱擦了一把脸,手忙脚乱地去掀棺材盖。他有个习惯,就是每画完一副棺材,就要躺进去睡一晚,就好像一种仪式。其实就是一种仪式。白清明看着他躺进棺材,并不急着帮他盖上棺盖。
画师不知道她每天在高兴什么,荆钗布裙,粗茶淡饭,还每日都笑着。
“白老板肯定没爱过吧。”画师坐起来摘掉面巾,满脸都是温吞的笑意,“白老板想不想听我跟伽蛮的故事?”
屋内烛光如豆,白清明出去端了两杯香茶,斜靠在椅子上,今夜,好像要落雨了。
“这是你睡过的第七百三十二副棺材了。”白清明叹了口气,“仪式未完成,我还有办法救你。”
「画师不知道她每天在高兴什么,荆钗布裙,粗茶淡饭,还每日都笑着。」
画师在棺材身上描着紫烟般的花团,如云朵般飘在棺身上,淡淡的木香飘在后堂里。
“先生,要就寝了吗?”
未出阁的姑娘们会在中秋节的月圆之夜,提着装满紫星花的篮子去狐仙殿求姻缘。那里的狐仙特别灵验,来年便能寻得良人,再双双携手去还愿。老夫人就是在狐仙殿门口与瞧热闹的夫君相识,他是东离国人,嫁过来几十年儿孙满堂,真正是白头到老。
他为什么总会跟她过不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