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愿者上钩
“那就好。”崔亮笑了笑，终没有再说话，他步出厨房，望着暮霭渐浓的天空，轻轻叹了口气。
“第二点，刘子玉的妻舅为薄公手下大将，薄公一直以死忠于皇上而让皇上另眼看待，但他若是在立嗣问题上有了一定的倾向，皇上还会那么信任他吗？”
“嗯，卫昭与高成关系极好，父皇不但不――，反而将高成提为大将，交了五万人马在其手上，这其中，卫昭不知下了什么功夫。”
“图确是太师祖的原迹没错，但有些图形，似与师父所授有些微的不同，所以我怕有错，选了京城附近的细看了一下，记住部分图形，这两日去了红枫山实地验对了一番。”
“不知道，昨天早上见他还好好的，但晚上好似很晚才回来，我都睡下了，今天一大早他又出去了。”
虽已至秋末冬初，但这日阳光明媚，那耀目的光辉，倒似是天地间在释放最后的秋色，赶在严冬来临之前，洒下最后一丝暖意。
裴琰蹲落下来：“我现在在家养伤，哪能出去钓鱼。”
“可王爷想过没有，清流一派深受儒学影响，死忠于皇权正道。您再费尽心机拉拢于他们，他们也只是视您为静王爷。在他们眼中，真正的主子还是那有着明诏典册的皇位继承人。谁有了那一纸诏书，谁在他们眼中就是皇权正统的继承者。太子再不受皇上喜爱，可目前为止，他还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又有董大学士护着，清流一派会支持您吗？”
裴琰道：“王爷，我这副身家性命都是王爷的，日后唯王爷之命是从，区区一套《漱玉集》，自然更要献给王爷，以证诚心。”
裴琰一字一句道：“就是卫昭，卫三郎！”
“哦？！”裴琰身子微微前倾。
裴琰忙站起来回礼：“王爷这般信任于我，愧不敢当。裴琰自当殚精竭虑，为王爷作一马前卒，鞠躬尽瘁，共图大业。”
二人正说话间，江慈猛然推开房门，探头道：“崔大哥，你晚上想吃什么？吃醋溜鱼还是豆腐煮鱼头？”见裴琰欲待张口，她又笑道：“相爷定是不在我们这里吃的了，我也没备相爷的份。”
“嗯。”
静王面上露出感动之色，裴琰又道：“至于皇上这番布置之后，会如何动我，君心难测，我不便推断。但我自有计策回到朝中，只是需得王爷届时鼎力相助。”
“那是自然。”
静王有些尴尬：“子玉进京，是正常的年考述职，少君多心了。”
“这就不得而知，但南安府为您和我的重地，南安府若是有事，不但我脱不了干系，只怕王爷也―――”
笑闹声中，城门轰然关上，嗒的一声，落下大闸，夜雾轻涌，京城内一片寂静，仅闻偶尔的更梆声。
城门即将下钥之时，一顶青丝锦帘软轿悠悠晃晃被四名轿夫抬出了南门。
裴琰面有不悦：“我命你服侍于他，原来你就是这样服侍的，连他去了哪里都不知道。”
“相爷是忙惯了的人，闲下来自是有些不习惯。”
其余的人哄然大笑：“小六子，等下换班后，咱们也去红绡阁，叫上玉儿，替你暖暖被子！”
“正是。”崔亮微笑道：“我现在有八九分把握能将图原样绘出并找到各地矿藏，相爷大可放心，只要再去一两趟，最后确定各种图符，就定能无误了。”
江慈直起身，觉蹲得太久，腿有些麻木，眼前也有些许眩晕，一手捶着大腿，一手揉着太阳穴，嘟囔道：“你又不放我出西园，我怎知他去了哪里？再说了，他若是一夜未归，难道我就要一夜不眠吗？”
“相爷慢走。”崔亮将裴琰送出西园，回转身，慢慢走到厨房门口，长久地凝望着厨房内那灵动的身影，默然不语。
静王接过《漱玉集》，手抚书册，片刻后笑道：“好好好，今日得少君赠书明心，本王就厚颜承受这份重礼。日后待本王寻到相匹配的珍宝，自会回赠少君！”
不待静王作答，他又道：“还有最重要的一个人，王爷得多提防些。”
裴琰进园，她斜睨了一眼，也不理他，自顾自地忙着。裴琰负手慢慢走过来，俯身看了看，眉头微蹙：“你的花样倒是多，也不嫌恶心！”
静王面露憎色：“他只不过就是个弄臣，二哥用来在父皇面前进进谗言，给我们使使跘子，军政大事却还轮不到他说话！”
裴琰叹道：“是啊，文妃娘娘虽然也被册为了贵妃，但比起庄王的生母和其身后的高族势力，王爷还是有点吃亏啊。”
裴琰转身拿起那套《漱玉集》，微笑道：“当年高唐先生批注此书，他论点再精妙，再旁征博引，发人深省，但仍是围绕着这本漱玉集来写的。”顿了顿又道：“我无论在朝在野，无论为官为民，长风骑十万人马日后不管是谁统领，这辅佐王爷的心，也是始终不会变的。”
裴琰靠上椅背，悠悠道：“刘子玉其人，虽精明能干，民望极高，但他有两大死穴。”
“据我所知，八月科考期间，皇上曾派卫昭去了一趟南安府。”
裴琰正待再说，却见她沾着泥土的手在额头搓揉，弄得满头是泥，笑着摇了摇头，转过身，见崔亮步进园来。
静王心中暗惊，并不言语。
静王忙推道：“此乃文中瑰宝，岂敢要少君割爱，能借来一观，足矣。”
裴琰微笑：“子明劳累了两日，早些歇着，我还有事。”
“刘子玉出自河西刘氏，确为名门望族，但河西刘氏与当年文康太子交往过密。”
裴琰捧起《漱玉集》，递至静王眼前：“这套《漱玉集》，还请王爷笑纳。”
黄昏时分，仍是暖意融融，江慈哼着小曲，蹲在院角自己开垦的那片花圃中，一手握着花锄，一手拨弄着泥土。
二人同时起身，相视一笑。
江慈抓起一把有数条蚯蚓蠕动的泥土，送至裴琰面前，笑道：“相爷，你钓不钓鱼的，这倒是好鱼饵。”
铁蹄声踏破霜夜宁静，一匹骏马披星戴月，疾驰至南门口，马上之人丢下令牌，睡眼朦胧的值夜军士慌不迭地打开城门，马上之人怒喝一声，奔如流星，如闪电般消失在蒙蒙夜色之中。
裴琰忙道：“岂敢，正如王爷所说，你我本是一条船上之人，我说这一切都是为王爷考虑。”他顿了顿道：“王爷，现今形势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您想韬光养晦，以退为进，可庄王爷会让你如愿吗？刑部正在追查南安府科考案，若是一路查过来，王爷能养得安心吗？！”
静王站起身，长揖道：“望少君恕我鲁莽之举，日后，还需少君多多辅佐于我！”
静王把住裴琰双臂笑道：“听少君这一席话，令我茅塞顿开，对朝中局势有了更清晰的了解。只是不知少君现在作何打算？如若真要离开朝中一段时日，又有何妙计？”
“请少君赐教。”
静王目光闪烁，裴琰直视着他：“王爷，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朝中局势，你比谁都清楚，我只怕是要离开一段时日。敢问王爷，刘子玉进京，可是王爷之意？”
“父皇派卫昭去南安府做什么？”静王疑道。
“好。”江慈边往锅里加水边点头道：“我知道的，现在就是借我十个胆，我也不敢到处乱跑了，等师姐回来，我会老老实实和她回去的。”
“少君是说―――”静王惊疑道。
“王爷，一个皇上任命为光明司指挥使、放心将整个皇城安危交于其手的人，只是单纯进谗使坏的人吗？王爷切莫被他弄臣外表所迷惑，此人不但不是弄臣，搞不好，还会是个当世之枭雄！”
静王心中暗恨，自出生以来纠缠于胸，生母为浣衣局宫女、出身寒素的自卑感，与身为皇子、天之骄子的自傲感夹杂在一起，让他忍不住露出激愤之色。
静王木然不语，裴琰续道：“我理解王爷的心思，刘子玉乃河西名士，又多年宦海沉浮，是朝中中立派的中坚力量，王爷此时选择他，一来是想向皇上表明您并无非份之想，二来是想拉拢清流与中间一派的力量。
崔亮神秘一笑，将门关上，坐回裴琰身边，替他沏了一杯茶，压低声音道：“这两日我想法子进了一趟密室，看到了那幅石刻图。”
“看来我真是个劳碌命了！”二人相视而笑。裴琰笑道：“子明这两日去哪里了？”
裴琰低头饮了口茶，又抬头微笑道：“王爷，现在局势很清楚，太子庸碌无为，皇上隐有废立之心，但与您争这个位子的庄王爷，他身后有着卫昭、陶相、高族这三大势力在鼎力支持，而清流一派及薄公又站于中间，唯皇命是从，敢问王爷，您的背后，有谁在支持您？”
崔亮走到她身边，替她将散落下来的一绺秀发拢到耳后，轻声道：“小慈。”
静王咬牙道：“我正为这事头痛，恨只恨我舅父不成器，不但帮不了忙，反而只会拖累于我。”
崔亮回转身，见裴琰望着自己，有些尴尬，自嘲似地笑了笑：“相爷，小慈她，我―――”
晚秋入夜风寒露重，天空中数点孤星，愈显冷寂。
静王不自禁的前倾身子：“少君请说。”
崔亮见到裴琰站于院中，似是一怔，旋即笑道：“相爷伤势看来大好了。”
“自家的园子里为什么不能钓鱼？那荷塘用来做什么？难道就是看看吗？或是醉酒后去躺一下、吹吹风吗？”
守城的卫士望着那顶软轿远去，一人笑道：“红绡阁的姑娘们生意倒是好，这个时候还有出城去陪恩客的。”
“少君请说。”
裴琰与他并肩步入房中：“好得差不多了，皇上还宣我明日进宫，这么多日未曾上朝，也闲得慌。”
江慈转身间看见，笑道：“崔大哥，这里烟熏子气重，你还是回房去吧。”
“不错，皇上本来对我全力支持王爷视而不见，任你我联手对抗庄王爷和陶相，为的就是制约庄王爷生母高贵妃与河西高氏一族的势力。但随着我们逐渐势大，皇上又将高成提为大将，实是制约我长风骑的无奈之举，但若不是卫三郎与高成关系甚密，只怕皇上也下不了这个决心。”
裴琰一噎，崔亮见江慈额头上满是泥土，忍俊不禁，走过来左手扶住她的面颊，右手握住衣袖细细地替她擦去泥土，柔声道：“你做什么我都吃，只是别太累着了，那片花圃留着明年春天再弄，何苦现在弄得满身是泥的。”
裴琰笑了笑：“八月十二武林大会，我从长风山庄下来后，去了一趟南安府，也详细了解了当日举子火烧贡院的详情，这件事的背后，只怕卫昭脱不了干系。”
裴琰将静王送出府门，慢慢悠悠地走回书阁，在窗前伫立良久，回转身，摊开宣纸，浓墨饱蘸，从容舒缓地在纸上书下三个大字―――“漱玉集”，他长久地凝望着这三个字，笑了一笑，放下笔，缓步走出书阁。
“还有，王爷，您真的认为南安府科考一案，是那鲁秀才迂腐愚钝，无意中捅出来的吗？”
江慈忽地眼睛一亮，忍不住抓上裴琰的右臂：“相爷，府内不是有荷塘吗？里面一定有鱼的，我们去钓鱼，可好？”
裴琰笑得极为愉悦：“子明天纵奇才，我向来是信得过的。”
裴琰笑容敛去，站起身来：“子明还没回吗？听说他这两日未去方书处当差，是不是身子不适？”
静王暗惊，半晌后点了点头：“我倒真是差点被他的弄臣表象所迷惑，总以为他只不过是父皇宠信的一个―――，倒没细想过，二哥若是没有他的支持，父皇不会放心将高成提为大将。”
“以后，做什么事，不要太任性了，该忍的时候还是要多忍忍。”
她自卫昭手上拿到一半解药，免了部分性命之忧，又由崔亮口中确定了那姚定邦确为奸恶残暴之流，下定决心替卫昭实施移花接木、混淆视听之计。这两日想到既能从卫昭手上拿到解药，又能令裴琰放过自己，心情实是愉悦。
裴琰摇头道：“王爷错矣！”
天上一弯弦月泠泠然，寒风轻吹，万籁寂无声。
那人直摇头：“不行不行，这个月的俸禄早用光了，昨晚又手气臭，输了个精光，我还是回家找自己老婆暖被子好了。”
静王默然良久，轻声道：“倒是我考虑不周，少君莫怪。”
“哦？！”静王猛然站了起来，愣了片刻，又慢慢坐落椅中，面上神色阴晴不定。
裴琰急忙将她沾满泥土的手甩落，耳中听她说到荷塘二字，愣了一瞬，笑道：“哪有在自家园子里钓鱼的，改天我带你去映月湖钓鱼。”
“看子明胸有成竹的样子，定是验对无误的了。”
江慈笑道：“反正闲得慌，没事干，翻弄翻弄。”抬眼间见裴琰面色阴沉，忙挣开崔亮的手，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