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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樱恋于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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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院的石堆上,躺着面目狰狞,泛死灰的妇人。她的双臂被生生拽下,还有几片断肉挂在肩膀边缘,露出的白骨清晰可见。

    鲜血从伤口处不断涌出,蔓延到了洛淮脚边。

    血腥味。

    尸体旁的少女瘫坐在地上掩面哭泣,刚才的叫声是她发出来的。

    老人看到这副情景,当场翻了个白眼昏死过去。人们哀叫着,痛哭着。

    心理素质比较差的都叫喊起来——接二连三地死人,他们已经坚持不下去了。

    少女眼神空洞,冲上前夺过洛淮手中的剑就向脖颈抹去,最后倒在阵阵惊呼声中。

    鲜血还冒着热气。

    两股液体融在一起,像流水一般爬过每一寸地面。

    他俯身,白衣衫底被染红。

    “洛仙尊,那鬼就在这檐下杀人,为何你看不见?”

    又来了……

    “你不是很厉害吗?”

    闹哄哄的。

    “你不是神吗?!”

    洛淮垂眸看着自己染上鲜血的手。那一幕又浮现在眼前……

    原来每个世界都是一样的。他们都慌了,不知道该责怪谁了。

    “别吵了。”他无力地制止着。

    没有人听见,他们深陷于无尽的恐慌中。

    洛淮起身,不经意看见不远处飘逸的粉色。这里早已寸草不生……又何来这么鲜艳的颜色?他愣了半秒,飞身而去,留下还在惊讶的人群。

    他停于薄雾中,走向模糊色彩。

    每走一步都能听见树枝断裂的声音,枯草被风轻吹着,木僵于荒土上。

    不知走了多久,洛淮才从层层雾中看清眼前的景象。

    樱花飘落之际,少女坐于树下,红衣胜枫,长发飘然。

    她面向峭壁,抬手接住飞落手中的花瓣。

    “姑娘为何穿红衣?”洛淮觉得这画面并不可怖,反倒有几分零散的美。

    “娶一人。”她轻靠在树干上,没有回头。

    “锦姑娘。”洛淮叫了一声,抬脚走了过去。腰间铃铛晃动,发出悦耳响声。

    那姑娘浅浅回首,长发在风中飘浮,遮住半边脸。“你认得我?”

    她肤色冷白,显得有些疲倦,但又不失温柔。

    洛淮站在树边,花落满天。

    他浅笑道:“不认识,但我猜是你。”

    “锦兮。”女孩抬手将一边黑发揽到耳后问:“你呢,是来抓我的?”随着她言语间的动作,宽大的红袖向下滑落,露出纤细的小臂。

    洛淮瞳孔微缩。

    那冷白的皮肤上遍布着青紫色伤痕,还有多处淤青,令人发指。

    “那便要另作讨论了。”洛淮眸光淡去,轻声道:“可以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吗?”

    锦兮微微耸肩,沉默片刻后她笑了笑,带着自嘲:“我喜欢一人。”

    不出所料。洛淮坐在了她旁边的石块上。肩头落了花,面前是深渊。若失足掉下去,恐怕粉身碎骨都是轻的。

    岩下是无尽的黑暗,岩上却是动人的浪漫。

    “说来听听?”

    女孩犹豫着,并不确定要不要说。她低头轻扣着手指,好久好久才侧头小声道:“是个姑娘。”声音低沉而没有底气。像是难为情,又像是在害怕什么。

    洛淮脸上并没有多余的表情,他很自然地笑道:“愿闻其详。”

    锦兮似是被惊到了。她看了洛淮很久,眼中闪着光,似是感激,又像是别的什么。她笑了一声,眼眸清澈。

    “我有点累了,也不知道怎么说。”她仰头看着满树樱花,“带你看看吧?”

    带他看一看,自己也做最后的怀念。

    洛淮抿了抿唇,问道:“共情?”

    锦兮轻点着头,“你会吗?”

    “当然。”洛淮坐在她面前毫不犹豫地施起了法。

    共情时很容易走火入魔,但那一刻他并没有想很多。他觉得有人需要被救,而他其实可以做什么。

    眼前满是黑暗。

    神识像是在荒芜的黑洞飘荡。

    过了很久,眼帘中才呈现出晃动的画面。

    画面中的姑娘一头乌发编成辫子垂于腰间,鹅黄色长衫,清爽又干净。洛淮猜,那是锦兮从前的样子。

    那时她背着竹筐在山林间采药,刚站起身准备往山顶走走,却被眼前突然出现的一团粉色撞倒。

    竹筐不知什么时候被撞到了一边,锦兮躺在草丛上,整个脑袋都嗡嗡响。趴在她身上的那团粉色“嘶”了一声。

    锦兮缓缓睁开眼睛,恰巧和那双灵光闪动的杏眼相撞。

    两人对视了良久,那个小姑娘抿着朱唇,似笑非笑。

    锦兮眨了眨眼,只温声道:“你没事吧?”

    “没事!”小姑娘一边笑着,一边不好意思地从她身上爬起来,“对不起啊,撞到你了。”

    锦兮摇了摇头,半撑着身体打算起来,却听一声尖叫,她又被压倒在地……

    “……”

    趴在她身上的小姑娘含糊着说了句:“姐姐,我腿好像受伤了。”

    锦兮抿了下嘴唇,让她坐在草地上。鲜血染红了她的烟罗裙——是被地上的树枝划伤的。锦兮从腰间掏出一瓶小罐子,扯下自己裙子上的布料,替她包扎。

    “我叫顾漓。”小姑娘咬紧了牙关。“水字,不离的离。”

    锦兮抬了抬眼,“疼就喊出来。”看出顾漓眼中的失落,她过了几秒才无奈地道:“我叫锦兮。”

    顾漓咧着嘴笑了起来。

    因为她受了伤,所以每走一步都一瘸一拐地,后来锦兮实在不耐烦了,就背着她上山。山顶有一棵苍劲的樱花树,樱花落得满地都是。

    顾漓抬手从树上摘下一朵花,把玩了片刻后夹在锦兮的耳朵上,被对方冷言道:“你怎么这么幼稚。”

    画面一转,樱花漫天,云翳晶莹剔透,绽于天幕中。

    两人已经从最初的生疏变为熟络,渐渐开始互相打闹。

    她们常在樱花树下收一捧花瓣洒在对方身上。

    锦兮胆大,会捡起林间小虫吓唬顾漓,看着她满山乱窜的模样捧腹大笑。

    顾漓娇弱,总是在厨房给锦兮下绊子,还时常嚷着要给她做饭,最后逼着对方吃下难以下咽的“毒料”。

    锦兮因为从小一个人生活而养成的孤僻性格也因为顾漓的到来而慢慢改变,开始接纳新的人和事物。

    顾漓脱离了家里的管束,每天像个孩子一样活蹦乱跳,也不再被各种麻烦的礼节所束缚。

    在旁人看来,她们就是胜似亲人的朋友。

    日复一日,洛淮觉得很幸福了。

    直到画面又颤动着转变,

    顾漓趴在藤椅边仰头望着正茂盛的樱树,她问锦兮:“姐姐,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大概是……想和一个人共度余生,想保护她,把最好的都给她,见不到她便会想她,看到她和别人好便会不开心,会包容她的一切小毛病,想,一直陪着她……”

    锦兮越说声音越小。

    洛淮的心跟着颤了一下。因为他知道,这个时候的锦兮已经心动了。

    她也不懂什么是喜欢,只是没头脑地说着,却又觉得像是在解释自己对顾漓的感觉。

    那天之后,顾漓就很少再主动找锦兮说话了。

    两人僵持了几天,锦兮开始害怕了。她不知道是不是那个小丫头看出了什么,想要离自己远一点了。

    日日都在煎熬。一边责怪自己动那些心思,一边安慰自己其实那种感觉并不是喜欢。

    也许是相处久了的错觉呢?

    可当想起顾漓说自己是为了逃婚才跑出来的,锦兮就更怕了。

    她怕顾漓会被抓回去嫁给别人。

    但又仔细想想,自己也是个姑娘。

    她无财也无才,根本配不上那个千金小姐。她没有能力保护她。

    那段时间锦兮想了很多,也开始渐渐远离顾漓。

    后来的记忆便有些模糊,零零散散的都是些片段。

    大概那一个月,她们都渐行渐远,保持着藕断丝连的关系。洛淮知道,那段时间锦兮并不开心。

    直至樱花又开始散落。

    在锦兮的记忆里,那天顾漓发了很久的呆。

    樱花落于耳畔,掉得满地都是嫩粉色。那句没太听清的告白,便使暮春又有了色彩。

    是浑浑噩噩吧。

    晕晕沉沉……

    锦兮恍惚间以为自己着了魔,可回头望见那个丫头绯色缠绵的脸庞,又好像不假。

    心跳沉沦般的静止,并没有想象中那样跳的热烈。其实她也同样在那段不明所以的感情里挣扎了很久吧。

    是释怀,是感慨,是那心脏本就死寂,却又逢光开始有了生命的迹象。

    两个姑娘瞒着所有人,偷偷相爱。

    甚至对彼此都是小心翼翼的,不再像从前一般吵闹跳腾。

    但她们却甘愿,且沉浸。

    是樱树下的脸红,也是餐桌上的心跳。

    “阿漓,我想……娶你。”

    后来锦兮变得十分胆小。那句话是她喝了好多酒壮胆后才说出来的。

    “姐姐,我很喜欢你哦。”

    后来顾漓不再胆小。她会经常踮起脚尖凑在锦兮耳边对她说情话,然后看着她面红耳赤的模样偷偷傻笑。

    她们躲在樱花中偷偷浪漫。

    “姐姐,两个女孩可以在一起吗?”顾漓曾慨问,却没有得到答案。

    这本该一直维持着的浪漫,直到洛淮眼前的画面不安地抖动起来……

    那天粉色花瓣浅浅落下。少女红着脸坐在藤椅上,侧身亲吻她的眼眸。

    睫毛簌簌,痒在心尖。小心又温柔。

    本以为是浪漫的赴约,却不想成了死亡的日暮。

    她亲吻她的脸颊,吻到了炙热。

    那是她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简单而热忱的浪漫。

    炸裂的酒瓶碎于地面,响声刺耳又惊心。

    少女们轻颤了一下,似是已经预料到会发生什么了,怔怔地望着彼此,慌乱又镇定。

    喝醉的酒鬼看了她们良久,就蹒跚转身,摇摇晃晃地朝山下走去。两个女孩暗暗窃喜。还好那人醉了,定是记不清刚才看到了什么。

    可洛淮的心却揪了起来……

    果然,眼前画面黑了片刻,洛淮渐渐开始颤抖。很久才知道原来颤抖着的不是他,是跪在地上的锦兮。

    是恐惧,是不安,也是无助。

    她在哄乱声中抬头,刚好对上那双熟悉的眼眸。依旧那般好看,带着樱花的澄澈。

    木棍打在背上,女孩惨叫着。

    撕心裂肺。

    锦兮弯了弯唇角,明明是自己被打,哭的却是那个小丫头……

    她的顾漓,连哭的时候都好看得紧,让人心疼。

    “姐姐……”顾漓哽咽着想要冲上前,却被身边人死死拦住。

    人们不伤她,因为她是有钱人家的女儿。

    于是锦兮在心动后,第一次庆幸她的阿漓是个千金小姐。

    那一刻洛淮才知道,原来狗血的剧情也会扎得人心疼,像裂了一样。

    冷水泼在身上,谩骂声像针一样狠狠扎进心脏。

    她本不觉疼的,她以为,忍忍就过去了。

    直到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带走,推上马车,一切痛意才像反应迟钝一般,突涌而来。

    她记得顾漓被拉走的时候,那双眸子是含着泪的。

    后来,疼晕了吧……

    晕了很多次,又醒了很多次。

    “狗娘养的死东西,竟是个磨镜!”

    “呸!恶不恶心啊,这种东西就是打死了才好,我都替她祖宗十八代丢脸。”

    “我说呢,两个丫头在一起关系好的跟亲姊妹似的,谁知道背地里干着些什么……”

    “我看她爹娘就是让她克死的!”

    “扫把星。活该有娘生没娘养。”

    “这女子不守妇道,就跟市场上没人要的烂菜叶子一样,踩她一脚都嫌脏!”

    “贱胚子”“杂种”……

    锦兮被关在地窖里,拳打脚踢。她可以是任何人发泄怒气的工具。

    这世界每个人都有负面情绪,所有人都会不开心,会有不堪的往事,所以他们都需要一个病人来反衬自己的正常,他们都要靠批判来继续活着。

    可棍棒藤条打在身上,已经没有感觉了。

    她像麻木了的疯子。

    连哭都不会了。

    只是那些伤痕和唾沫星子在最后让她认清了一个很有道理的道理:爱一个人是有错的。

    她撑了好久,在不见光的黑暗里。

    后来,锦兮听到一句话。那原本刚硬的骨架好像瞬时就软了下来——撑不下去了。

    她到死都记不清身上哪里在痛,记不清后来人们指着她的鼻子骂过什么。

    她听见邻院的小孩害怕地看着她,嘟囔道:“锦姐姐,你一定很喜欢顾姐姐。”

    她听见有人说:“那姓顾的丫头都已经嫁进赵家了,现在过的好不风生。”

    她想起顾漓说:“姐姐,这辈子除了你我谁都不嫁,我就算是死了,也只喜欢你一个人。”

    她记得自己说过:“这一树樱花,算做我的聘礼。阿漓,等它再开花的时候,我们就成亲,瞒着所有人……”

    可那棵树再也不可能开花。人们嫌脏,砍了她的树,又嫌恶心,抹去她所有的自尊和希望。所以啊,原来爱一个人真的有错。

    错在那满树樱花,错在稚气的笑话。

    锦兮死了。洛淮的心像被剖开一样,锦兮受过的那些疼,他也都试过了。

    再后来,锦兮的魂魄在幽府飘荡,她本已释怀的心脏却又被唯一的欲望燃起——再看她一眼。

    幽府放大了她的欲望,深化了她的爱恨,也激起了她的魔念。被强加的“噬恨魂”让她重返人间。

    仅存的理智让她留下了黎塘村的其他人。

    洛淮知道,她本不想复仇的,也没想过将那些伤口都还给谁。她只是想来人间,再看她一眼,却被激发的怨念吞噬了所有善意。

    锦兮后悔了。这样的她,顾漓会害怕的。

    那些锦兮死前指着她鼻子痛骂的狰狞的面孔,洛淮见过的……

    死灰,无色,青绿,僵硬,恶臭,腐烂……

    其实她们本不会被发现的,她们本该在下一次,每一次粉红色的浪漫中白头偕老。

    其实她们本不会被怀疑的,村民们之所以那么唾弃她,厌恶她,到底还是因为流言蜚语太热烈了。

    若那酒鬼是对他们说一个姑娘亲了另一个姑娘的脸颊一下,也许他们并不会做出那样狠毒的事情。可如果是说了其他的呢?

    是虚构的“事实”让她们颠沛流离,再也找不到回去的方向。

    她们是相爱,也只是相爱,并没有世俗口中的那么龌龊不堪。

    当陷入结束的记忆时,洛淮望着黑暗,寻不到出口。

    他挣扎着,又想着放弃。

    共情时他就是锦兮,而他爱过一个人,从懵懂到赤诚,坚守,再到一点一点破碎,被碾压,无望。

    痛。哪里只是身上的。

    她嫁人了,她很幸福,她不要她了。

    可她还在等她。她以为有一天人们会发现其实这样并不是有病,其实是他们错了,她以为有一天自己能活着从那片黑暗里出去,在樱花树下,娶她。

    她以为她会来看她……

    心脏的共鸣久久不能平静。洛淮想沉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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