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四·記一(山水一)
中岩記
去青神西南十五里,江色盡綠玉,中邊皆見。隔岸坐立數山,若架閣者,中岩也。岩下上連延,可十數里許,回流峻壁,冥壑復磴,竹樹蒙籠。大要向背往復,皆與此岩終始。
渡江即水月樓,樓趾齧江,寺冠之。由樓視江則已俯,由寺登樓乃反降階,階垂窮與樓湊。階代樓為梯者強半,揣本齊末,度樓之腰,猶未能至乎寺趾也。
降自樓,出山門右行,不見江,則摩磴如蟻。數折為喚魚潭,魚聽掌出。石壁百仞,立而微俯,潭漱其脛,石無完膚,有邵伯溫大書可模。
並壁行數武,為羅漢洞。洞低,曲僂而入,如行牛角中隙處。稍右則為伏虎岩。沄岩為千千萬億佛,如恒河沙數。岩半之,跨壑為一小石橋,銜木其壁為閣,若居人架竹梁上以承燕巢者。人屈曲行其下,沿緣洞壑,俯仰竹石者數里,曰:「此走井研、富順道也。」岩又半,為流杯池,一曰太極池。有屋數楹,屋後為泉,泉流洞中。石壁四周,有黃魯直大小二石刻。壁間宋元刻頗多,每兩石縫接處,往往上下各截其半,中嵌俗筆,亦有居石隙苟完者。
出洞緣磴行,輿步紵代。去所謂羅漢洞、伏虎岩者,度可四三里,乃復睹前沄岩佛像,鬚眉歷歷可數。才隔一壑,尋橦可度,疑前此一段途徑可省矣。大抵喚魚潭以往,行皆並壑,石壁夾之若岸,壑若溪,藤蘿虧蔽壑中若荇藻,老樹如槎,根若石,猿鳥往來若游魚,特無水耳。諸峰映帶,時讓時爭,時違時應,時拒時迎,裒益避就,準形匠心,橫豎參錯,各有妙理,不可思議。
又行里許,蹭蹬拾級,乃睹古中岩題額。去三石筍不遠,所謂諾詎那尊者,引牛頭僧持鑰扣石筍,筍開得低頭佛盜珠是也。鍾子曰:自中岩至尊者岩,從下視上,頂踵腹背,其石脈皆當為筍。筍隙且平處則置屋,仄則鑿磴,斷則為橋,處危臨深則設石欄,欄則復見江。從江中望岩上,僧舍佛刹,雖一居之內,前軒後寢,累累綴高壁,上下疊而不覺其前後通也。登岩行屋中皆磴道,乃稍得其要領。趾後竟即摩前頂。石筍中分處如一門,尊者像處其中。右旋復為佛殿,殿傍一筍屹如浮屠,與中分者而三,實一筍也。人直指其巋然三峰者為石筍耳。筍上宋元刻亦多,俗書災石者亦復倍之。
萬曆辛亥十月二十一日,曉霽,與弟恬及艾子登於中岩焉。禮諾詎那尊者畢,說偈。偈曰:「偶爾喪珠復返,急時扣鑰相求。未免勞勞多事,世尊不合低頭。」又曰:「未必衣珠真失,總緣岩石當開。自供羅漢遊戲,不管山僧往來。」說偈訖,返。
修覺山記
辛亥十月十有九日,早發新津。叔弟恬不知隔江者為何許山也,與童騎疾驅過之。予與艾子後,坐舟中,指江幹削壁千仞、竹樹榱桷、出沒晴嵐雪浪外者異焉。問之,則修覺山。子美《遊修覺寺》詩曰:「野寺江天豁,山扉花竹幽。詩應有神助,吾得及春遊。徑石相縈帶,川雲自去留。禪枝宿眾鳥,飄泊暮歸愁。」後遊詩曰:「寺憶昔遊處,橋憐再渡時。江山如有待,花柳更無私。野潤煙光薄,沙暄日色遲。客愁全為減,舍此欲何之?」及唐明皇幸蜀,大書「修覺山」三大字嵌石壁,今猶存者,即其處也。
決策登焉。所從徑,裒山石之復者為磴,亂整枉直,各肖其理。登者屢憩,憩處每平,平處每當竹樹隙,隙處必從其下左方見江。江錯磧渚,或圓或半,或逝或返,去留心目間。土人縛竹為亂,若童子置葉盎中以度蟻,設身處地,頗危之;從上視下,輕且駛,甚適也。度磴去頂可四五之一,行住坐立,更端者數矣。其傍乃有石級齒齒蜿蜒壁間者,往修覺寺道也。曰:「姑舍是。」
尋中徑數折上,有亭翼然,祠杜工部、李供奉、蘇端明、方正學。方有石刻詩,可讀。亭後數武為寶華寺,禮佛畢,反。
自亭出山門左行,竹樹純駁夾砌,數折即修覺寺。寺前雙井,一井置一塔,唐物也。明皇書嵌佛殿左側岩壁上,字方廣二三尺,一字各專一石,飛翥沈著,且甚完好。予入蜀所見唐碑獨此耳。
出寺無所見,欲返。寺僧指石隙一小徑,才容足,出此徑乃有平田大陸。復緣磴數折上,矗然俯江者,曰雪峰,兩寺乃在其下。始悟所云磴去頂四五之一者,第可指修覺耳,非此峰也。左眺稠粳山,如旅行而稍居其傍。下憑欄視江,則已正,無所不見,不若初所見江之從其下左方也。然從下上修覺,去江趨遠;從修覺上雪峰,視江乃反近。舟中所指江幹削壁者,即今著腳處也。
降自雪峰,復繞井塔下。屈曲一二里許,不復見所由寶華寺徑矣。乃忽得所謂石級齒齒壁間往修覺寺道者,則今還道也。與初所從徑合。徑窮登輿,是日抵彭山宿。記授弟恬。
浣花溪記
出成都南門左,為萬里橋。西折,纖秀長曲,所見如連環、如玦、如帶、如規、如鉤,色如鑒、如琅玕、如綠沈瓜,窈然深碧,瀠回城下者,皆浣花溪委也。然必至草堂,而後浣花有專名,則以少陵浣花居在焉耳。
行三四里,為青羊宮。溪時遠時近,竹柏蒼然、隔岸陰森者盡溪,平望如薺,水木清華,神膚洞達。自宮以西,流彙而橋者三,相距各不半里。舁夫云「通灌縣」,或所云「江從灌口來」是也。人家住溪左,則溪蔽不時見。稍斷,則復見溪。如是者數處。縛柴編竹,頗有次第。
橋盡,一亭樹道左,署曰「緣江路」。過此則武侯祠。祠前跨溪為板橋一,覆以水檻,乃睹浣花溪題榜。過橋一小洲,橫斜插水間如梭。溪周之,非橋不通。置亭其上,題曰「百花潭」,水由此亭還。度橋,過梵安寺,始為杜工部祠。像頗清古,不必求肖,想當爾爾。石刻像一,附以本傳。何仁仲別駕署華陽時所為也。碑皆不堪讀。
鍾子曰:杜老二居,浣花清遠,東屯險奧,各不相襲。嚴公不死,浣溪可老,患難之於友朋大矣哉!然天遣此翁增夔門一段奇耳。窮愁奔走,猶能擇勝,胸中暇整,可以應世。如孔子微服主司城貞子時也。
時萬曆辛亥十月十七日,出城欲雨,頃之霽。使客遊者,多由監司郡邑招飲,冠蓋稠濁,磬折喧溢,迫暮趣歸。是日清晨,偶然獨往。楚人鍾惺記。
遊浮渡山記
遊浮渡,取道大江,法當從華嚴寺入,躡石龍峰,歷會聖諸岩,而反於金谷岩。蓋浮渡有二戶焉:曰華嚴,曰金谷,各據如來峰一面,而各相背。起華嚴則止金谷,起金谷則止華嚴,此其要領也。茲遊則吾友廬江令章章甫道之,故從金谷入。
以甲寅二月十八日,同林古度茂之、程胤兆天民,道沙溪,過羅汊河。去山十五里,已見檣山。檣山者,立浮渡前,如舟之有檣也。行數里,即桐城界。又數里,渡溪村行。尋明鏡塘,即金谷岩閣倒景也。仰獅子石,傍頫如來峰,一石落落,左右翼我上。過九曲岩。岩居金谷左,深曲數十百丈,炬行可穿金谷、大通諸岩地中,達金雞洞而出,若牖也。出則可橫至會聖岩左右,今塞為僧廚,不可入,姑舍之。
至金谷岩。岩高以軒,右頫抱龍峰,置屋弘整。最當山之豁處,縣溜數道,高寒覆人。稍左則滴珠岩,即大通岩也,深廣可金谷之半。從兩峽數折入,其上石罅宛轉漏天者,龍湫洞也。泉從罅亂整下注,若出噴壺中。腰有石閣如螺,可周可始。其中邊石,擊之谼然,處處皆聲,知其下皆空,所謂入九曲岩可穿其地中出金雞洞者是也。
出岩,見鎖雲石,一片苔繡水泐,堅而藻也。其右可至垂虹井、綠蘿庵矣。舍之。反金谷,出紫霞關。關,石也,弓之至地而門焉,故曰關。可望諸岩。右折下,上磴,莽中得首楞岩,可望九華及長江。至此者以為難矣。再折而上,即可登妙高峰,坐金谷頂,探大通岩水所出。舍之。仍由首楞反紫霞關,則不逾關,步其上,如石梁,望諸峰焉。自金谷至此,皆不見檣山元。
登嶺行,廣長可二里餘,如大堤,可輿可馬。外見柳峰諸山,四周浮渡;內則見胡麻溪。俯穿心岩,望金雞洞圓朗壁上。其下即晚翠岩,翠深如晚,而九曲廚煙,時從洞出,若源水花片。稍折,行深松,則遠錄公塔在焉。始見檣山雙塔映對。
東折五雲岩下,過伽藍洞。洞左則會聖岩也,即遠錄公與歐文忠說法地。岩背金谷,又當山之溪處,望檣山則益正,兩峰夾焉。稍屋之,綴以兩廡。右有翰墨泉,泉流枕上,以炊以茗。又右則三曲岩、雲錦廊矣。舍之。左折為翠華岩,又左為陸子岩。岩額即陸子書。陸子者,陸宰也,宋宣和間人,字元鈞。與黃安時輩遊此,易皇甫岩為今名,事詳金谷題壁中。岩內石曰「枕易」,泉曰「活生」,縱橫十餘丈。前有竹一面,朝陽洞在竹外。又左則垂石覆出如廊者數十丈。循廊出龍虎關。關當廊盡處,亦一岩也。三石柱下上環生,如鼎三足、開三門焉,故亦曰關。自會聖至此,岩列如比屋也。
左折稍下,即雷公洞矣。舍之。躡石龍峰。峰又一大堤也,偃仰如龍,石苔鱗如介,如昂首檣山,夭矯欲上。從此下弇中,則往華嚴寺道也。從人請宿華嚴便,僧寂教曰:「不可。宿華嚴,即明日雨,是置張公、海島以往諸岩洞矣。」俱善其言,舍之。從石龍下凹中行。寂教者,金谷僧,年十二,頭眼不凡,神在山水。茂之從灑掃內得之,故所在與俱。
乃繞胡麻溪,入阮君洞。壁行,磴受趾才半。壁高百仞,石浪如海,曰海島岩。仄而上,得蓬壺洞。會聖隔嶺在壁外,望之如長城。而檣山見會聖前者,始兩峰夾之而三,至此則側,別對一峰為兩。
出憩阮君洞口,尋徑,疏竹數十個如新桐,則張公岩道也。岩亦當山之豁處。出岩下,步一石橋。橋跨一澗,澗石其底,三桃花粲如三婦。大抵浮渡無岩不樹,無徑不竹,無石不苔,無澗不花,獨抱龍峰一松最古耳。
過橋稍上,則觀音岩。二岩各有石樓可登。又上一小石洞,廣數尺,洞內石孔如椰子者百餘,每孔刻一岩名,盈浮山之數,曰「總岩」。山之石史也。遂反。尋繞雲梯。梯就石為磴,橫豎柱直,甚有思理。磴盡升嶺,即天池。且見之矣,日將夕,舍之。步蓮花石。石上紅文如蓮瓣,不知所為。嶺上行里許,隨步鏗然,響出於足,知其下處處空也。嶺盡,望雲錦廊可即。日已入,舍之。由三曲洞反會聖岩。
是夜雨。將就枕,念石廊所刻建安雷鯉詩佳甚,《志》未收,相與執燭鈔焉。詩曰:「已從浮山來,更覺浮山好。萬壑染秋雲,乾坤怪未了。遊人無古今,天風醉花鳥。我欲煮煙霞,呼童拾瑤草。」鈔竟,各作一詩,刻於壁。
次日雨,出石龍峰側,執蓋觀雷公洞。洞以鯉得名,門垂飛瀑,雨後漲甚。次日雨不止。朝陽洞兩日目中,竟以雨故不克入。仍從弇中道至華嚴寺,望放生池。
明日雨止,議歸矣。度雨後龍湫新瀑益盛,乃沿如來峰復登金谷。稍尋九曲,炬行數丈,度至金谷地中矣。塞不前,乃止。入尋岩壁,始從阿羅漢座隙讀陸子題字。字甚遒古,文稱之。完好可拓,《志》亦未收。
出岩,仍入大通觀飛瀑,真浮山第一水也。右折則垂虹井。岩覆之,有石一梁,故曰垂虹。又右為綠蘿庵。庵今廢,在兩壁中。反故道,復由紫霞關登妙高峰。峰為浮山絕處,出沒層深,得獅子石,蓋首楞頂也。下視綠蘿庵,又折而下。蹭蹬竹石,鉤巾枳履,乃得龍湫洞。探大通水所出,去金谷遠矣。乃出其頂,從洞中呼岩僧取筆墨,上勒「景陵鍾惺、閩林古度、新安程胤兆窮滴珠水源。甲寅二月廿二日,雨霽山朗,遠青薈蔚」三十五大字於石。反至首楞,徑已夷矣,乃遊人所謂難至者也。遂反金谷歸。
鍾子曰:浮渡無非岩也,是以稱「浮渡」焉。今所遊,以此始,亦以此終之,金谷也。宜以始,不以始;宜以終,而又不以終者,華嚴寺也。自金谷而外,正視側視,無所不見者,檣山也。已至而再至者,又金谷左右諸岩也,紫霞關也,首楞岩也。過其處不至而卒至者,雷公洞也。不期至而至者,妙高峰也。如屋然已至其中,而又升脊尋簷窺其庭室者,又金谷、大通也,綠蘿庵也。始未至而卒至,至而有不能至者,九曲也。幾不至而至焉者,張公諸洞也。可以至,且欲至矣,竟不至,至而有不詳者,雲錦廊、三曲洞也。身為岩而能積諸岩焉,左右前後,可至可思者,會聖也。卒不至而若至者,天池、金雞、朝陽、晚翠諸處也。岩皆可屋,屋而住僧者,金谷、會聖、觀音、阮君、張公、三曲也。詩若文,山收之而人棄之,幾失而佹得者,雷鯉之紀遊、陸子之題名也。
〈(沈刻《隱秀軒集·文辰集·記一》止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