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零陆』澜局起惊随悖宴生
大楚东境,望帝上泽的朱雀神宫内,步伐极轻的宦官队伍于空中连廊中徐徐穿行,捧着竹简托盘的宫女与宦官长队擦肩而过,眨眼间,袖底的信纸就传递到了对面之手。
片刻后,司祭主殿,追燏殿。
甘醴为首的宦官长队停驻在槅扇外,待身后宦官向四周退散开后,他走入殿内。
大殿恢弘而肃穆,向里延伸的整座内殿都被建造成了大型神龛的形态,正中央,朱雀神像宏伟矗立。
宽大的底座之前,楚令昭身着祝史形制的暗金烈日纹官服,端坐于太师椅边缘,面前祀桌上摊开着写满晦涩文字的祭祀史册。
朱雾袅袅弥漫,少女绝艳的眉目沉静微垂,素手展阅竹简的姿态无端生出冷肃威仪,压得身后高大的神像亦略显失色。
一时竟难以区分谁才是正神本体。
甘醴不敢多生亵渎,只低头将信纸呈至桌前。
“小姐,潜伏在华序的私兵递来消息,连月来搜查遍了西南一带,还是不见郡王踪迹。而苏室皇族……”
甘醴悄悄抬了抬眸,见楚令昭神色沉静不变,他才继续将话讲完:“苏室皇族于皇城的宗室全部被孙括斩杀殆尽,至于太子与苏栩,据暗探在朝弦查访,似乎是葬身于行宫的那场大火。”
少女眼睫颤了颤,须臾,便继续浏览司祭史册,复杂的文字在她的指尖轻盈掠过,整卷竹简阅尽后,她启唇发问:“客人可到了?”
甘醴应是,“已在雅轩等候半个时辰了,只待小姐空闲下来。”
镂空炉中香料燃尽,楚令昭起身召来宫女们将祀桌上的史册收起,接着便抬步走向殿外。
听袖、浮白二人陪侍着楚令昭,见少女面色冷淡疏离,仍是素常傲慢薄情的模样,她们反而松了口气。
这才是她们所奉之主的真实底色。
当初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扶持苏室皇族,实是出于丞相遗愿的情分之举,然那样的感情用事,却让小姐平白被扶不上墙的烂泥耽搁了大业。
是以,小姐还是眼前这般的本态为好。
两位侍女欣然浅笑,越发恭敬地随行少女身后,向宫苑园深处的雅轩走去。
半月雕花轩窗外,榴花于园中开得正盛,霸道的火红色泽生生在一众芬芳中杀出重围。
几位年轻的公子姑娘摇着折扇信步其间,谈论起一桩望帝城前段时日的趣事。
“纳川楼今年第一场聚珍会上,发生了件稀奇事儿,有位来自异域的商贾半路闯入了席间,这商贾说怪也的确怪得很,别人都带些名家字画来赴会,他却好,将一纸空白的卷轴大摇大摆放上了赏览展案。”
“此事在下亦有所耳闻,那商贾声称他带来的东西比聚珍会上所有大师高士的真迹都要贵重,执意要将空卷轴放上展案首位,闹了好一番笑话。”
“哪一年聚珍会不出几件怪事,这又有何稀奇?”亦有姑娘不以为意。
旁侧赏花的公子听到他们所聊的事件,敲了敲折扇,笑着参与交谈:“仅是如此自然算不得稀奇,但偏偏,还真有人出高价买下了那纸空卷轴。”
众人啧啧称叹,“原来是这么个稀奇。”
正待继续这桩趣闻之时,他们等待已久的少女终于来到雅轩内落座。
众人快步折回雅轩,十分有礼地致意:“祝史大人。”
楚令昭眸光扫视过面前的青年男女,随意抬了抬手,“诸位请坐。”
此次的席间都是些年纪相仿的年轻人,众人也不虚客气,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雅轩内的宫女们上前斟酒之际,青年们趁势好奇观察起上首的楚令昭。
望帝城早已流传开这位新晋神宫祝史的事迹,无论是百卒诛霍氏,还是从前华序荒唐恶行的条条目目,都吸引着这些青年义无反顾地前来赴这场宴会的邀请。
即便这位祝史处在无主的朱雀神宫……这样一个复杂的位置。
楚令昭靠坐在大椅上,右手拇指上的兽首扳指缓缓敲击着扶柄,笑吟吟望向席间众青年。
“今日设宴所为何事,想必诸位已然心中有数。”
方才与众人讲述奇事的公子会心一笑,措辞滴水不漏而分寸得当,“赤徽军军权一事,陛下有意命在座诸位的尊长与您为难,大人不去一一拜访,却与我等小辈商讨此事,实是平白绕路,枉费功夫。”
楚令昭挑了挑眉,目光澄澈锋锐地盯向他,“大楚皇权至上,多年来各大门阀世家屡遭打压日益衰微,却仍是秉持着门阀间相互攻伐的态度,争斗不休直至两败俱伤。本官曾只当是尊长年迈一辈们愚顽固执,却原是世家之内上行下效,晚辈的麻木假寐青出于蓝,宁任家族一再没落亦不敢向皇室争取分毫。”
她这话完全不留余地,直截了当地点破门阀仅存的一点微薄易碎的尊严。
在座的青年们脸色都寒了下来,旁侧的另一位公子愤懑道:“祝史大人于朱雀神宫中出此大逆不道之言,就不怕触了冒犯皇室的罪名?”
“这就大逆不道了?”楚令昭只觉分外好笑,“大楚皇室的颜面可不像诸大门阀一般脆弱,还不至于被几句无可辩驳的事实冒犯到。”
席间有姑娘听不下去,淡淡出声道:“本以为祝史大人请在座大家前来,是有事相求的,却难道只是想要言出不逊一番吗?”
“看来樊二小姐误会了本官的用意。”楚令昭温和笑道,姿态不愠不恼。
轩窗外满树榴花惹眼非常,日光刺穿雕栏洒满案前。
少女在盈室的光辉中优雅起身,举手投足间雍容铺陈,众青年望着眼前画面气息微敛,复而脸色稍霁,只当她要向他们郑重致歉,便都环了双臂认真等待。
楚令昭睨视过众人的神情,“此次设宴请诸位前来,是赠予各门阀一个有求于本官的机会。”
青年们愣住,却又见这位年轻的祝史言辞没有半分戏谑玩笑之意。
在众人不解的视线之下,楚令昭接过宫女奉来的卷轴,在桌案上一展而开。
看清这份卷轴的模样,刚刚与楚令昭争执的几位公子姑娘犹豫了片刻,他们稍稍收敛面上的难堪与不悦,正襟危坐看向了少女。
“这卷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