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090章 猛大哥
小的时候,身上一旦有伤口,下巴下的淋巴(当地称羊子)就肿胀,一到傍晚,溜溜地痛,整个下巴火辣辣的,滚热难挡。有时还肿着半边脸,那种痛楚难以言说。
起初,母亲总是到路边找些水杨柳,猪耳草之类的退火用的草药,用岩钵捣碎,再用小手巾裹着,把药敷在我下巴下,等药草干了,淋些淘米水,烧倒是退下来了,可羊子却依旧不见消。
这种情形一般要经历好几天,母亲见我日渐消瘦,且茶饭不思,很为担忧。后来她听说村中的猛大哥会赶羊子,便带我去了他家几次。
猛大哥,有兄弟五人,他排行老二,村子里的人无论大小,都叫他“二哥叽”(二,故乡人读ér,“叽”,发音拖的长长的),因为有麻风病,猛大哥五十好几了依然打着光棍。
听伙伴们说,麻风是一种传染病,一旦染上这种病,头发与眼眉毛就会落得精光。因此,每当见到猛大哥,亦或他的兄弟,我们都会像躲瘟疫一样,生怕被传染上麻风。然后,我们就远远地唱起我们编的歌谣。
麻风崽子麻
不要来我家
要是到我家
把你全家杀
……
每每听到歌声,猛大哥气得七孔生烟,捡起树棍就来追我们,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愈是追,我们唱得愈是高昂。无奈,他只有去找大人,落得我们经常被大人们责骂。
每当我身上添了伤口,下巴下面,或腋窝,或大腿根处就会长羊子。
母亲有时找不到草药,就会带着我去猛大哥的家。当初我死活也不愿去,一来怕染上麻风病,二来怕猛大哥“报复”,后来,在母亲多次的埋怨下,才答应去试试。
那一天,母亲从坑上(旧时在火塘上架起几条横木,用来熏制豆腐,腊肉等)的鱼篓里,翻出二块约四两的片糖,片糖纸被炊烟熏得焦黄,那是拜年后留下的,每遇我们不愿吃药,母亲就会翻出一小块,把它用岩钵把把捣碎,加上开水。等我们把药服下,母亲就端来片糖水给我们喝。久而久之,即使不苦的药,我们也不愿喝,只等着母亲把片糖水熬好,才把药喝下,还假惺惺地不情愿喝糖水。
我跟在母亲身后,母亲大老远就喊:“二哥叽,二哥叽。”
几只狗从猛大哥家窜出来,见到狗,我瑟瑟发抖。猛大哥站在堂屋门口,斥责着狗:“剁死你,叫叫叫,不认识啊?炮打你的。”狗一听到叫骂,便摇着尾巴走开了。
“二哥叽,奇帮子(我的绰号)又发羊子了,你给他赶赶。”母亲说。
“又是这个鬼崽子,名堂多得很,前几天在亭子屋把尿拉到我身上?”猛大哥有些气愤。
“报你,吵得翻天了,我都被他气死了,摘了再主大(大,方言,是对年龄比自己大的男人的称呼)家的枇杷,还用烂泥巴打人家,人家一身都被他们几个搞得不像样子。”
听到母亲说我们去偷了枇杷,猛大哥“嘿嘿”笑了几声,得意之中隐现出几许惭愧。其实,去偷枇杷还是他怂恿我们去的。
“下回莫要去偷了,不然要割麻雀仔的。”猛大哥似乎原谅了我把尿拉在他身上。后来才知道,原来猛大哥去过再主家好几次,再主没给他吃过一粒枇杷,也许这才是他怂恿我们去偷枇杷的原因。
母亲把片糖递给猛大哥,他推却一份后便接下,然后夹在腋窝下。
我跨过堂屋门槛,看到那只全身长着乌毛的狗,脑壳皮发怵。
“莫要紧噶,它不咬人的。” 猛大哥和善地说。
堂屋有点黑暗,霉味刺鼻,靠墙的地方堆着柴草,箩筐,簸箕等。
猛大哥把片糖放好,搬出一条凳子让母亲坐,然后递给我一张小板凳。自从猛大哥母亲死后,他一直与他最小的弟弟一起生活。
猛大哥从里屋端出一只碗,碗里装着半碗水,蹒跚地来到我跟前,他右手呈拈花之状,往我下巴一弹,水滴洒在我下巴上,凉凉的。然后用拇指与食指捏拿、按压羊子,自然少不了他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咒语:两眼望青天,师父在身边云云。而后就是细细的,如蚊虫般的哼唱,最后什么都听不到,只见嘴唇微微抖动。
说来也奇怪,经他一按,一压,一捏,羊子不怎么痛了,感觉还消了些许。
“还痛吗?”他问。
“好一点了。”我说。这时,我看到他那口被烟熏黄的龅牙,黑黑的,斑斑驳驳,这是因为常年吸旱烟导致的。
“还骂不骂我是麻风崽了?”他眼光里隐现出淡淡的凶煞。
我颤抖了一下,不敢看他,大抵是他的尊严被我们这么一群不谙世事的伙伴们侮辱的原故,我们在他伤口洒盐。见我紧张的样子,他转而又一笑,他那高高翘起的门牙十分地惊悚。
“善报崽,满爹(方言,爹读yi,指与父亲辈分相同的男子)与你开玩笑的。”母亲见时间差不多了,站了起来。
“二哥叽,好了吗?”母亲问。
“好了。”猛大哥收住手。“晚上还得来赶一次,要把放出去的羊子收回来。”
“好,让他呷了夜饭再来。”还不等母亲说完,我已逃出了猛大哥的家。
那时我才知道,猛大哥把羊子看作一只小羊羔,仿佛他家那头黄牯牛一样,早上放出去,晚上得找回来。长大后,我才知道,羊子,其实就是淋巴结。
村子里的小伙伴,听说我去猛大哥家赶过羊子,起初都不愿与我一起玩,说是我被麻风的手摸过。日子长了也就把这事忘了,依旧一起把村子吵得翻天。
其实,猛大哥并不凶煞,相反还很朴实,忠厚,勤恳。村子里的人也尊重他们一家人,因为他们有病,就把村中最好的一口水井给了他们,还给他们分了许多的良田。
猛大哥年轻的时候,除了种田,就是赶山,放套,听说他还知晓梅山术。
我曾经看见他背着火铳,身后跟着好几只狗去赶山,十分的威武,其中就有那只全身长满乌毛的狗,猛大哥叫它“老乌”,而我们叫它“乌栋子”,大概它是猛大哥的栋梁原故。这只狗极其凶猛,猛大哥很为喜欢它,亦许是因为这样,村中爱给人取外号的“福麻狗(真名叫宗福)”就给他取了个绰号“猛大哥”,其实有侮辱之意。
每次太阳落山的时候,猛大哥就挑着柴从山上回来,身后的柴刀上,不是挂着野鸡,就是山老鼠,野兔。我们一群孩子一直会跟到他家,谁要是摸到了猛大哥打回的猎物,心里竟会美滋滋的,谁要是没摸着,就会生气地说:“我才不稀罕麻风的东西呢。”其实心里很是失落。
后来,我与“老奤”取了猛大哥的一副套绳,那是一条棕绳,结实,精致。我们偷偷地把套绳放在村庄后的山上,山货没套着,结果把老奤家的狗弄得半死。
我曾经与猛大哥去赶过山,坐下来休息时,他就讲起那年日本鬼子从村子经过的事。那时他还小,没有躲进大山,日本人大概是要找一个牵马的,嫌他小,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后,把他提起来,像扔草包一样,扔出好远。
他还捡到日本人戴过的钢盔,说是从一个死了的日本士兵头上取下的,他很遗憾当时没有把皮带取下。
只是当有人问他为何还不讨个老婆时,他显得很尴尬,并有几许悲哀的情愫,显然还有几许可怜。
当年纪大起来的时候,猛大哥就很少去赶山,只是安心地种田过他的日子。“牛屎肥,狗屎肥,石头拉屎肥三年。”他种田很少买肥料,主要靠农家肥,靠老天的赐予,靠大地的恩泽。
猛大哥兄弟每年都会养一些鸭子,也曾经想用鸭子换几个零花钱,只是知道他家底细的人,是断然不买他家的养生的。很小的时候我就听人说过,“宁盖麻风的被,也不吃麻风养的鸡。”这让他们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一对难兄难弟,日夜守着老屋,日出而耕,日落而息。他们也想过正常人的生活,娶妻生子,享一份天伦之乐,可惜老天辜负了他们。
后来,有人给猛大哥弟弟介绍了一桩婚事,外地来的一个半疯的女人,只知她叫春妹。我们称她为“春妹癫子”,虽然邋遢,但女人起码有的东西还是具备,只是年纪大了,失去了生殖的能力。
那段日子,猛大哥心里一直不舒坦,自己光棍了大半辈子,“年年挂青,老祖宗年年不管事。”如今管事了,大的不管,管小的。气愤之余,总会骂几句:“娘卖逼,明年不给你们挂青,让你们呷,呷,呷……”说是说,骂归骂,但他还是相信这句老话:十个赚的,不如一个困(困,方言,指睡觉)的。意思是说,十个赚钱的,还不如一个葬在风水宝地保佑子孙后代的。因此,他总在希冀着被老祖宗宠幸。
不久,春妹癫子死了。好事者说,是猛大哥的弟弟房事过于凶悍。
自从我进入中学,就很少看到猛大哥,也再没去他家赶羊子,只是寒暑假回家的时候,总看到他坐在亭子屋,他似乎在等待什么。见到我时,他偶尔会问一句:“你是奇帮,长这么高了。”
我也会叫他一声,满爹(yi)。他总会说:“读书人就不一样,懂理。”
看到他的苍老,我很为怜悯他,他的眼眉毛依旧光光的,嘴唇努力地包住几颗突兀的门牙,只是脚背比以前要厚了许多,黑黑的,脚背与脚跟处裂开了好几道宽宽的口子,他坐在亭子角落,听大人小孩聊天,仿佛自己不存在一样。
村中有一老女人,说她走阴(迷信说法,说是魂魄出壳)。我早前就听说猛大哥懂梅山术,于是问他:
“猛大哥满爹,你会不会梅山?”
他略思索,说:“师父不让讲。”
“你师父是谁?”我好奇地问。
“梅山老祖。”
“你会不会走阴?”
“会,我还是指挥官呢。”
“那你在阴间有没有女人?”
“当官的都有。”
“你有几个?”
“两个,一个胖的,一个瘦的。”
……
几年以后,当我从外地回到村庄时,猛大哥早就死了,因为是五保户,民政局出了丧葬费,听说尸体是用汽油烧化的。
这回猛大哥真正地作了“土司官”,也许他在地底下与他的二个“夫人”团聚了,亦许他还见着了春妹癫子。
每次路过亭子屋,耳边总会响起那首儿歌:
麻风崽子麻
不要来我家
要是到我家
把你全家杀
……
这时,心里就十分地惭愧,惭愧我的冷漠,偏见,以及我对于猛大哥的歧视。当我看到亭子屋那只静坐的石青蛙,就会想起猛大哥曾经拾到我心爱的“蟆蝈”叫叫,当他还给我时,我连看都不看一眼,就把“蟆蝈”叫叫丢入水塘里,这是对他的鄙视,甚至是一种污辱。麻风病人,也有人格,有尊严。
现如今,我偶尔也会长羊子,每次疼痛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我的儿时,还有那个善良,会赶羊子的猛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