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樱落无期
洛淮是被一股很冲的灵力拉回来的。
神识渐渐恢复，他感觉到有樱花落在身上，耳边响起断断续续的声音。
“你行不行啊，师尊怎么还没醒来？”
“你太吵了。”
“我吵？池青灼你是不是……”看到皱起眉的洛淮，薛子穆的声音戛然而止。他隔了几秒才试探地叫了一声：“师尊？”
洛淮眉头紧锁，他嘴唇动了动，“噗”地吐出一口鲜血来。
池青灼忙收回灵力，慌乱地看向他。
勉强恢复神智的锦兮在旁缓缓睁眼，唇边流出一丝暗红色的液体。她捂着心脏，看向洛淮的眼神满是凄凉，“你也觉得很可笑吧？”
声线颤抖而无力，像是经历了一场大病。
洛淮随手抹去唇角残留的血迹，神情中满是心疼：“你还在等她？”
“不等了。”锦兮身子一晃，险些摔倒。她扶着树干尽力站稳，才继续道：“为什么要等呢？”
她好像突然又想清了。
薛子穆和池青灼相视一眼，只能安静地听着两人的对话。
“我的魂魄被锁在这个地方了，我出不去，也找不到她。”
她已经消耗了太多力气，连方向都分辨不清。
洛淮随便扫一眼，便能看见她颈间触目惊心的伤痕。
红衣衬得冷肤更加惨白，乍一看，在暗云下的确有几分瘆人。
她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
那些丑恶的嘴脸又浮现在眼前，洛淮觉得自己身上隐隐作痛。
不能平息。
这样一个思想腐败的时代，本就容不下那被视为另类的感情。
可身处红尘，谁又能在这世俗中做到真正无错呢。
锦兮的手指浅浅融进树干。
“都快灰飞烟灭了，还要用仅存的魂魄养这棵树吗？”洛淮眼中并无神彩。
他第一眼就看出了这树并不是泥土所育，却未曾想托着它的，是那个女孩的最后一缕幽魂。
她早就做好不入轮回的准备了。
锦兮苦笑一声，并未作答。
“见她一面吧。”洛淮紧攥着衣角道：“我帮你。”
黑云笼罩天幕，不知名的鸟儿嘶哑着冲进幽谷，耳边鸣声回荡，阵阵绕心。
“算了吧。”锦兮乌瞳微闪，轻叹道：“干嘛呢？为什么要打扰呢？”
“只有一个人难过不就好了吗？为什么要把另一个人也拉进来……她现在过的，风生着呢。”
洛淮好像被什么击了一下。萦绕耳畔的，是出现在锦兮记忆里的声音——压死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设法将你的魂魄带出。”洛淮过了好久才说，“你可以见到她。”
“可能会有点痛，比起你在这里安然离开……”洛淮又道，“你明明放不下不是吗。”
“我早放下了。”锦兮声音暗哑。
“你回来不就是为了她吗？你宁死也要留着的樱树，那些喜帖，你一开始说的‘娶一人’。这些都是放下了？”
“重要吗？”锦兮冷笑一声，满不在意地说：“她放下了啊……”
“如果没有呢？”洛淮问。
锦兮愣住了。她抬眸打量了他片刻，神色凄然。
洛淮把锦兮的魂魄装进乾坤袋中，尽力维持着她最后残存的灵力。幽府让她重返人间，片她说可以去见她，其实不过是想用她的手来杀人罢了。
她的魂魄被锁在这里，要带出去确实费力。洛淮觉得自己心中燃着火，保不齐就会被反噬。
三人御剑向庆安镇赶去。
池青灼行于云间，衣摆飘扬，他侧头看向洛淮道：“师尊似是对那姑娘十分上心？”
“我只是觉得若让她就这般灰飞烟灭，便不是一场圆局了。”洛淮抿着唇，想了好久的措辞才冷静回复。
“那女鬼杀人无数，师尊为何还想帮她？”薛子穆仔细对比，这实在不是踏梦星尊往日的风格。
“她本心并不坏。”洛淮抬手轻遮迎面而来的风，随口一提：“你们是怎样寻到那个地方的？”
薛子穆款款道来，讲述了他在迷阵中和僵尸对抗，然后破阵赶路，结果莫名晕倒，然后被池青灼叫醒，两人看到山上的樱树，十分艰难且不易还很幸运地找到洛淮，却发现他跟女鬼共情险些走火入魔，于是池青灼就用浅梦玉佩把洛淮拉回来的全过程。
他滔滔不绝地讲着，不肯放过每一个细节，还时不时地调侃池青灼几句。
洛淮并没有认真听，极为敷衍地说了句：“那你们真棒。”
谁知薛子穆听后差点没站稳，摔下九霄云外。
他狂眨眼睛，看向身边的池青灼，想确认自己刚才并没有听错。
要知道，从前他无论再怎么努力，想博得自家师尊一个赞赏的眼神都难如登天。如今得到的可是一句明目张胆的夸赞！
“师尊前些日子就夸过我了。”池青灼眉眼带笑，略带挑衅地冲他挑了挑眉。
薛子穆笑了一笑，“你嘚瑟什么？往后师尊定是夸我多一些。”
洛淮开始以为自己ooc要被怀疑了，没想到那两个徒弟竟然这么幼稚，还开始放话下起了马威。
不过仔细想想，如果在这两人面前崩坏原主的人设，他们应该也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顶多是对方震惊，自己尴尬，久而久之说不定就习惯了，他也就不用再装的那么辛苦了？
但还是要小心。
正想着，洛淮就朝某个未知的方向飞去。
“师尊，赵府不是在北边吗？”池青灼叫住了他，脸上带着疑云。
洛淮猛地止住，朝脚下望了片刻，又拿着罗盘研究了半天才信誓旦旦地道：“这方向就是北边啊。”
池青灼嗤笑一声，“师尊，罗盘拿反了。”
薛子穆也笑得鼓起来两个腮帮子，“即便是拿反，也不该走这个方向啊。”
洛淮瞬间觉得脸在烧，但他却认定不是自己的错。
要怪就怪他们修真界的罗盘不标字，得用灵力来驱使，指针还晃荡不定。
三人落在赵府门前。
两座石狮屹立在外，显得格外气派。墙高而厚，大门紧闭。
洛淮拂袖走到后墙边，一种曾经逃课翻墙的熟悉感涌上心尖。
“师尊，我们怎么进去？”
“飞进去。”洛淮说着就后退半步，向墙头飞去。
两个弟子见状也立马跟着飞身。
“唉唉唉！”洛淮因没把握好力度，踩在灰墙边缘像欲飞的鸟一般疯狂扑腾着两只胳膊，眼看重心不稳将要下坠，池青灼和薛子穆齐叫一声，飞上前抓着他缓缓落向地面。
洛淮被他们一人抓着一条胳膊，像待宰的羔羊一般毫无还手之力。他缩着脖子，模样委屈极了。
脚尖刚与地面触碰，二人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碰了师尊，他们心中大惊，因为怕死十分默契地松开了手。
洛淮还没站稳，两边支撑力就同时消失。他来不及张口喊，眼看就要与地面相吻，他就要面临着毁容的危险……
十万火急中，背部衣衫被从两边同时拽住。
洛淮面向大地，身体倾斜。
雪白衣衫被两个徒弟紧抓着，阻断了他向下砸的趋势。
本以为就这样得救了，外衫却从肩上缓缓滑落，洛淮瞪着眼睛又向地面接近了几分。
即将坠落之际，腰身被人从后抱住，洛淮大惊失色，被带着转了一圈，躺在了那人身上。
后背能清楚地感受到砰跳着的心脏。
洛淮衣衫不整，干瞪着眼望着苍穹，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还没有松开的迹象。
“你你你你池青灼！！”薛子穆红着脸跳了起来，“你要不要脸！！”
洛淮微侧了下头，后身温热的触感烧的他耳根发烫。
身下人的气息缓缓喷洒在耳边，洛淮浑身都酥了一下。
突然想起红香艳上，他和池青灼近距离面面相觑的情景……
洛淮苦叫一声。为什么每次都是他？！
“三位是？”
耳边响起一道十分温柔的女声，洛淮受了惊一样猛坐起身，从池青灼手中逃离。
后者慢慢爬起，面红耳赤地和薛子穆对吵着。
洛淮理了理衣衫，才抬眼看向面前一身淡黄罗裙的姑娘。
乾坤袋闪着光，登时浮起，却又猛地落下。
能让锦兮的魂魄有这么大反应的，不用想就知道她是谁了。
洛淮在看向她的一瞬间，竟有种错觉。他好像在这个姑娘的身上看到了锦兮从前的影子。
空落落的庭院中，一棵枯死的树木立于屋前。
“漓姑娘？”洛淮下意识地叫道。
“你认得我？”顾漓眼中闪过几分错愕。
她和锦兮在被人叫了名字后说的话竟无二别。
“听说过。”洛淮薄唇微抿，没想多说，轻声道：“不知姑娘是否愿意见一故人？”
顾漓茫然地歪了下头。
才不到一年的时间，她就从曾经活泼调皮的小姑娘变得端庄沉稳。
遇到陌生人也淡定从容，丝毫不惧。确有一副为人妻母的气质。
不过顾漓的变化多少让洛淮有些惊讶。
锦兮记忆里的她，总是带着笑容乱跑，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如今却温文尔雅，连话都不怎么说了。
洛淮施法召出锦兮的魂魄，又布结界将二人隐匿，给她们重逢叙话的空间。
微光闪烁，顾漓半愣着跟眼前人对望。她本不期待的，她以为就算是有人来杀她，她都不会动容的。
可当看清那人时，她却眼圈霎时血红，失了分寸，好久才颤声道：“姐姐？”
锦兮长发飘散，红衣浅摆。惨白的脸上不见丝毫血色，瞳孔深不见底。
“赵夫人。”
顾漓闻声脚步突地止住。哑口无言。
半晌，她才带着哭腔道：“对不起……”
锦兮冷着脸，没有说话。她觉得自己的心被揪了一下。
顾漓眼中浸满泪水，傻傻站着。
锦兮觉得自己喉咙被什么堵着。她被拉走的那天……也是现在这样，含着泪。只是相比从前，她长大了很多，变得倔强了。
两人都只是站着，一语不发。
结界内的每一丝空气都逼得人难过。顾漓动了动，想上前。
“别过来。”锦兮沉着声后退了一步，顾漓也不再往前走了。只是她那双眸子又红了几分，紧攥着自己衣摆的手泛着冷意。
锦兮以为再见到她时，自己会不顾一切地奔上前拥住她，不再放开，直到灰飞烟灭。
可是她错了，她还是不够勇敢。
她不过是一缕残魄。
她只会从顾漓身上穿过，她们注定不能相拥。小丫头胆子那么小，吓到她怎么办……
顾漓站在原地，双眼通红，可眼泪终究没有掉下来。她看着锦兮，像是在恨，在埋怨，怪她为什么不肯让自己去抱抱她。
锦兮微一皱眉，心突然疼的厉害。
“对不起。”顾漓浑身颤抖着重复：“对不起。”她看到锦兮身上的伤，抬手想要抚摸，却终是放下。
“疼吗？”她红着眼，手足无措。
“疼。”隔了几秒，锦兮才回答。
她本来是想说不疼的……可见到了顾漓，她好像突然就坚强不起来了。她在赌气，她也在怪她。
顾漓觉得整个世界都要塌了。
锦兮挤出一个微笑，满是自嘲。她说：“两个女孩子是不能相爱的。”
那个曾经没有得到的答案，顾漓现在得到了。
可她不信。
“可以的。”顾漓摇着头，声音哽咽：“我现在会做很多菜了，已经不调皮了，不会发脾气耍性子了……我有好好听你的话。”
她的声音破碎，“姐姐，樱花不开了，可我还是好喜欢你。”
锦兮皱着眉把嘴里的鲜血咽了下去，强笑道：“你做的饭真的很难吃的……”
顾漓笑了一声，随即掩面，再也忍不住了。
“阿漓，我也很喜欢你。”锦兮的身体开始渐渐透明，可那句话她还是没能说出口。
她本来是想狠心一点的，可后来发现面对她的阿漓，她没办法，也做不到狠心了。如果再来一次，她还是没办法对她说：“我不喜欢你。”
可同样，她也再没有勇气说喜欢。
撞了太多次南墙，她真的疼了。
她知道自己撑不下去了。所以这也许就是她对顾漓最大的报复了。
“顾漓，我真的很恨你。”这是锦兮说的最后一句话。
“姐姐……”顾漓看着她渐渐消失，不知所措。
言罢，结界缓缓散去，那道光也不在了。
洛淮回眸看见万千樱花洒落在地，顾漓跪坐其间，浅浅亲吻飘于手心的残花。
两个正在打闹的少年登时愣住。
洛淮侧头问落在自己肩上的樱花：“怎么样？”
空幽的声音飘荡在耳边：“我本不知，那赵家公子原是这般温润好看，想必那丫头定会幸福吧。”
洛淮轻轻点头。
锦兮化作樱花，又对顾漓说了一句话。可其实她骗了顾漓，她再也没有来世了。
灰飞烟灭，不入轮回。
她本是游荡人间的鬼，生生不息，只为再见她一面。
那树樱花终是败了。
“见过她，值了。”
顾漓指尖花化为烟雾散去，洛淮俯身向她告别。“再会，锦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