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战斗吧！少年
还未走出三丈，范二的身后便响起了一声轻叹，而后是一个沙哑厚重的洛阳腔，“就这么一走了之？”
这种时候，范二心中充满忐忑，一时也不知现在是审判后的新纪元，还是审判尚未开始；尽管如此，他还是把自己伪装成了游客，开始闲庭信步。
这四十多天师道众要是一拥而上的话，岂不正好落入和尚们早就挖好的陷阱？结果一定是被打得抱头鼠窜，从此留下一个二十和尚杀散两倍于己的天使道徒的传说。
被范二一喝，众人赶忙止住了脚步，阿仁的鞋子却不小心踢到了步道的砖缝里，竟一个踉跄摔了个狗啃屎。
竟然还敢出来耍帅，真是叔可忍，婶都不能忍！
范二感觉身上有股凉意，头也有些昏沉，也不知是被冻醒的还是痛醒的；还在打呼噜的阿仁同样衣衫污秽，身上有好几处包扎过的痕迹。
“这是在哪？”范二赶紧用右手食指压在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问道。
“对面谁是话事的？上前说话。”范二高声喊了两句，随即笼着袖子缓缓向前走了几步，他身后的天师道徒也是亦步亦趋。
顾恺之讨厌谢安腔，是因为相比于桓温的看重，谢安对他这个大画家实在是太冷落了。
不但门口没有守卒，院子里也是一个人都没有，唯有几棵树落叶纷飞，洒在满地的阳光里。
“这大概是最好的结果了。”范二点点头，原本以为战斗的结果是两败俱伤，没想到衙役们最终还是给这场战斗划上了休止符。
当范二再次清醒过来时，天色早已大亮，晚秋的阳光懒懒地照在窗纸上，耳边是均匀的呼噜声。
“阿仁怎么可能在这！”范二看着趴在自己床畔打呼噜的书童，马上就意识到这儿并非自己的家中。
“郡衙？”范二一愣，他原还以为是在哪个师兄家中的，想不到竟是府衙，这样的话，他最想知道的战斗结果也用不着多问了。
眼看身边的大师兄就要下达总攻的命令，范二赶紧低声劝阻道，“咱们这边毫无章法可言，要不先稳稳吧。”
在范二等人的引领下，四十余手持棍棒的天师道徒浩浩荡荡地走上通玄桥，直往半里外的通玄寺逼去。
很不屑一顾地，带头和尚面无表情地嘲讽道，“说好的约战呢！你这懦夫是来找虐的吗！”
洛阳腔响起，范二只得站住，他已经知道自己想要离开不是那么容易了。
事实上，对面的和尚早就认出这一对上次出现过的胆小如鼠的跳水组合了。
“是啊，昨晚我看到你被打倒后就扑到了你身上，也不知过了多久，李都尉就带着近百兵卒赶了过来，个个拿着强弓硬弩。双方自是一哄而散，只留下倒地的十余人，我当时也背着你逃跑来着，可我这小短腿你也知道的……”
范二很快想起了昨晚的混战，他想第一时间找回自己的武器，却哪里能够？
阿仁的表现，就如同大餐前的开胃菜，惹得对面那些不苟言笑的和尚也都莞尔起来；范二身后的天师道众却无比难堪，阿仁同志实在是给组织拖后腿了！
回转身，范二便见一个年近五旬的长者背着手站在自己刚出走出的屋门隔壁的屋子里；老人须发皆已花白，但肤色健康、双目有神，显示出他和那些服食五食散且涂脂抹粉的名士迥然不同的风度。
站在门口，抬首便可看到南边几座牌坊和照壁墙，照壁墙之后便是大门。
明知此时应该让阿仁多休息，范二还是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衣领，却发现前者竟睡得如死猪一般。
带头和尚比范二矮半个拳头，但身形壮硕、满脸横肉，所有人都看得出他这样的高手中的高高手，不是战斗力只有五的范二能撼动的。
“你们先稳住！”范二忙忙转过了身，疾声道。
大师兄此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指挥失误，当即举手做出“站住”的手势，此时双方的距离不过三丈之遥。
谢安有一绝活叫做“洛下书生咏”，也就是用洛阳书生腔念书吟诗。谢安患有鼻炎，估计比较严重，说不定长了鼻息肉，发音的时候鼻音重浊，给人造成一种傲慢和不屑一顾的错觉，这倒很符合谢安的名士风度。
离衙门门口不过三十丈的距离，三十丈外便是自由之所。
“这儿是郡衙，咱们被俘虏了。”阿仁先是在自己的衣服上擦了擦手，然后一边帮范二整理衣衫，一边苦笑起来。
“袁崧的《行路难》辞、羊昙唱乐、桓伊挽歌被统称为‘三绝’，这三个人也被称为风尘三绝……”
袁崧步出屋门，捋着下巴的胡子微笑着打量范二，又点头道，“不错，不错。”
事实上，范二从他的衣冠上已猜出了他的身份。——此人正是吴郡内史袁崧。
范二的双节棍没能打出第二次爆头，自己的脑袋反倒瞬间被几根棍子同时砸中。
有鉴于范二上次的糟糕表现，带头和尚拿着棍子很是目中无人地走了出来，一直走到前者身前半丈外才稳稳立住。
范二也不知人家夸自己的皮囊长得好还是礼仪到位，又或者是洛阳话说得好，但袁崧叫住自己绝不仅仅是为了给自己点赞来的。
“多谢府君盛情款待，刚才学生归心似箭，多有失礼了，不知府君有何吩咐？”
想着阿仁口中那倒地的十余人，范二也不知他们是伤是亡，再由人及己，又不由有些后怕；他又想到自己昨晚彻夜不归，想到为自己愁断柔肠的家人，竟突然归心似箭了。
四十余天师道徒缓缓逼近围墙下的阴影，早已饥渴难耐的和尚们列出的阵型也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渐渐地，范二的脚步也变得坚定起来。
范二甚至能感受到自己头上的血破皮而出，他还记得自己很快就被打倒了，而后是一个圆润的小胖子扑到了自己身上。
除了自己刚才那为了与他们撇清关系而喊出的几句豪言壮语，战略在哪儿？战术又在哪儿？
“杀啊！”
范二直到此时才意识到，相比于列出阵型的和尚们，相比于和尚们的以逸待劳，自己这帮人气势汹汹而来，有的也不过是气势而已！
阿仁无意识地挥舞了一番拳头之后，先是身上的伤痛使得他龇牙咧嘴一番，而后才是意识的清醒，当他看到范二那渐渐远离的脸时，便惊喜地问了起来，“二公子，你醒了？”
范二胡思乱想之际，又听袁崧的声音逐渐转冷，“本府原还以为老友的子嗣能继承先祖遗志，却不过一游侠儿罢了。”
原来是死鬼老爹的同僚吗？倒不知是敌是友。
惨白的月弯弯，脚步声狂乱。
带头和尚的大脑袋上冒出了鲜血，随即缓缓倒了下去，所有人都懵圈了。
范二在心中怒吼着，又想起了凯撒大帝的豪言壮语——“我来过，我见过，我征服！”
范二和阿仁站起来整了整衣衫，开门之前还以为有衙役把门的，结果却是他们想多了。
这样的战果想想都令人憋屈。
无奈之下，范二只得使出了终极搅人昏招——捏鼻子。
如果说范二霸气无比的一棍是战斗的号角，这一声响天彻地的呐喊就是真正的进攻号令，随着这一声不知是谁的大喝，双方进入了无声的短兵相接，场面也渐渐失控起来。
战斗吧，少年！人不中二枉少年啊。
范二弯腰拱手，也用洛阳腔回应道，“学生范逸之，见过袁府君。”
好一个猥琐的范二！好一招霸气的袖里乾坤！
与料想中一样，通玄寺的和尚也不是吃素的，他们既接了天师道的约战，便早就做好了战斗准备。通玄寺门口没有范二料想中的灯火通明，有的只是高大围墙下的阴影，以及早就躲在阴影中以逸待劳的二十多棍僧。
玉树临风的少年身边跟着一个圆润的小胖子，就如同暗夜中的萤火虫，是那样的鲜明、是那样的刺眼！
范二对福伯和酒肆店伙计的通风报信已不报任何希望，身上反倒多了年少轻狂的任性，竟似乎回到了另一个时空中与父亲并肩作战的激|情燃烧的岁月。
原本以为只是一场毫无意义的战斗，也因为刚才亦真亦假的战斗宣言，升级为见证自己青春的热血之战。
最前列的范二缓缓而行，他的双节棍也已重新入袖，以期偷袭之功。
可就在下一刻，当范二迅猛绝伦地抽出袖中的双节棍，并在带头和尚的脑袋上奋力一击时，场上的七十余人都同时呆住了。
几个为生活奔波的夜归人远远便感受到了杀气，遂惊叫着四散奔逃，他们肩上的挑子也东倒西歪的了。
谢安掌权后，“洛生咏”就理所当然成了官场的普通话，由此江左名士纷纷效仿；只有顾恺之对这种语言潮流不感兴趣，有人曾请他作“洛生咏”，他讥讽道，“我为什么要学这种‘老婢声’！”
“袁崧情秀远，擅长音乐，是个多情的人；他没有忧伤哀愁就会走在大街上唱自己创作的曲子《行路难》，边喝酒边高歌，听者无不下泪。”
范二搜尽脑子，也没找着任何有关袁家和范家交往的记忆，却从记忆中得知眼前这货竟是江湖上的一个传说。
范二一愣，死鬼老爹难道真是这老头的政敌，要不然他说的话怎么这么难听！
“老夫和令尊有同僚之谊，照拂于你也是应当的，你在府衙留宿，老夫已先派人告知令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