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陶心荷仿佛没听到一般,不靠近,不回应。
专注觑着陶心荷的侧颜,却依然入眼一片模糊,顾凝熙不知道娘子是否生气了,用舌尖顶了顶后腮,继续陈情:“进屋后,我不辨真身,认衣不认人,惊动了值夜下人,只怕让娘子为难了,这是第三桩错事。为夫一并向娘子赔礼致歉,还请恕~罪~则~个~。”
他夸张地行个戏台子上的书生弯腰拱手礼,配合着拖长音调的戏腔“恕罪则个”,希望能逗娘子一笑,将事情揭过。
然而不过是唱了独角戏。
无奈起身,顾凝熙有些晕眩,到底不着痕迹地站稳了,想必是宿醉所致。
他轻轻闭眼后再缓缓睁开,眼前事物清明了些,包括娘子若即若离的身形轮廓。
山不就我,我来就山。忍着头疼目胀,顾凝熙走过去,拽住陶心荷身上看着眼生的丫鬟衣裳一角不放。
轻声叹了口气,陶心荷拍拍夫君上臂,抽回衣角,淡淡回应:“原来是张尚书宴请,自然该去。夫君既然在酒肆睡下了,何不等到明日天亮再回来,夜间赶路多冷。”
她的声音不带一丝烟火气,说是关切也行,说是冷淡也不为过。
顾凝熙自顾自从话语中认定娘子一如既往体贴,心下一松。
他边走向净房,边自己解着衣袍系带说:“进屋就不冷了,又暖又香。我惦念娘子,料想你也记挂我。回府一看,娘子果然等着我。我要是一夜不归,岂不是要害得娘子熬一整宿?”
陶心荷哑然,心底补上一句,还要搭上晴芳穿姜黄色衣服,干等一宿呢。
顾凝熙闲话家常一般问道:“方才屋里坐着的女子是哪位,怎么穿着娘子衣裙,为何也梳了翘尾髻?颇有东施效颦之感。”
他的声音约摸是藏在净面的布巾里,传过来含含糊糊的。
“是晴芳。我从陶家带来的陪嫁丫鬟。”
“方才我凑近先是没闻到沉水香味,叫她站起又觉得身形不对,她应该是比你矮两寸,还有肩膀、腰身等处也有不同。你们主仆联合起来捉弄我么?不过,我记得你说过,这丫鬟又忠心又能干,只怕我吓着她了。明日你替为夫宽慰宽慰她吧。”顾凝熙像是解释一样,说得很详细。
“嗯”她若有若无应了声,窸窣换衣声悄不可闻。
陶心荷不由自主地想,这次是自己疏漏,晴芳不知是忘了还是故意不提醒,没有喷洒上沉水香。
万一呢?按照方才夫君的动作,只怕闻到熟悉香味,真就一把抄膝抱起晴芳了呢。
主仆一场,晴芳知道自己不能与人分享夫君,自己知道她想嫁去小门户作正妻。真要被夫君抱住,晴芳今后还怎么嫁别人。
自己激愤之下思虑不周,险些坑害了她,明日是须给晴芳陪个不是。
顾凝熙忽地从净房快步走出来,他左右看看,在架子床上看到隆起的身影,应该就是娘子了。
陶心荷已经更换了家常寝衣,在架子床里侧躺好盖紧被衾,阖上双目做出入睡的姿态。
透过勾起的厚重床帐,顾凝熙只能看到一张模糊面容。他手里还抓着淋漓滴水、沾染上红色的布巾,恨铁不成钢地问:“娘子,我脸上有胭脂印子!你看到了没?”
自然看到了,打你一进门我就发现了。红艳艳的,不是我惯用的颜色。你既然有了七娘,说不定还从别处招惹了什么八娘、九娘,挂些幌子在脸上,有什么奇怪?
陶心荷十分想将这番心声吐露出来,然而说出口的却是“灯暗,没留心。”
说罢她翻转过身,给顾凝熙留下背影,再接一句:“累了,歇下吧。”
像是泄了气的蹴鞠球,顾凝熙被娘子的轻描淡写弄得无话可说,呆愣一息,轻嗯一声。
擦干手脸、放下布巾,他躺回床上,定定看着陶心荷一动不动、玲珑起伏的侧影,久久不能眠。
其实他也不知道这抹胭脂是在哪里蹭到的,遑论解释。
但是平日对自己关怀备至、心细如发的娘子说没看到,连接话都懒得接,顾凝熙知道不对劲。
还有一桩就是今晚主仆易服。顾凝熙遥忆三年前,成婚四日便是母丧,到腊月里满了守丧百日,全府除去重孝素服后,娘子的衣着颜色淡雅沉郁了一阵子,什么靛蓝、墨紫、深碧等。
后来她偶然穿着姜黄衣衫,自己称赞了几句,仿佛自那时起,娘子就一直定在姜黄色里,渐渐满府仆妇丫鬟们都自觉避开这等色泽。
这样一来,在自家府邸,见到姜黄身影就是娘子本人的惯性日益牢固扎在了顾凝熙脑中。甚至在外面偶遇身着姜黄色的女眷,他都会格外关注,去细细分辨其人个头身形。
再后来娘子连发式、熏香都固定成了一款,连顾凝熙这等不关心女眷梳妆细事的粗男子都知道了翘尾髻。
所以今晚,在夫妇二人的屋中,他带着宿醉并未多加分辨,径直将姜黄色身影认成娘子,好像也是情有可原?
顾凝熙摇摇头,嘲笑自己在心底不由自主找借口开脱,实在不够磊落。
然而,为何娘子要将丫鬟打扮成她素日模样呢?这比娘子不追究胭脂更值得自己警醒,是试探吧?是无言质询?
顾凝熙心下忐忑,翻身躺平,枕手盯着帐顶,听着陶心荷平稳的呼吸,回顾着自己两个多月来的荒唐行事,梳理心路历程。
自从九月初在贡院门口见到一个女子清晰的脸庞,顾凝熙就种下了心事,一整月都惦记着。
进士试完毕,他回府那日,本来打定主意要与娘子述说这一奇遇。可是心中烙印的脸并非枕边人,而是只见过一面的陌生女子,顾凝熙自己都觉得讽刺,面对娘子嘘寒问暖的体贴,他说不出口。
之后没两日,他抵不过冲动,带着不知是识书还是识画这对双胞胎小厮中的哪个,按照早就记下的莫家住址,找到了莫启,也知道了年轻姑娘叫做莫七七。
他试过连续三日都去看望,也试过隔个九日十一二日再行前往,在清晨、午间、黄昏不同时间,无一例外,他都能看清楚莫七七的脸庞。与此同时他更加留意周遭人的面容,想要寻求第二份奇迹。
直到他彻底确认,这个人海茫茫的世间无奇不有,他与莫七七非亲非故,却只能看清楚这个姑娘的长相。除此之外,所有人,包括自己放在心坎里的荷娘,都是一张模模糊糊的瓦片脸。
这个事实让顾凝熙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惊喜自然是有,原来看清楚人脸是这种感觉,他在莫七七面前莫名的自然放松,这姑娘不用对他每次自报家门,他认得出,便没有不知身边是何人的时刻紧绷感。
然而更多的是无所适从,他愧疚于这份放松,觉得自己对不住温婉贤淑的娘子,进而不想回府,在娘子面前失神、躲闪乃至谎言欺瞒自己去向。
他掰着指头算过,两个月来,自己一共去见了莫七七有八回,除去今日七娘破天荒送行到巷口这遭,两人从无独处,这点君子操守还是在的。
即使是冲着莫七七而去,但是男女有别,并无多言,两人不过点头寒暄而已。
两个月来,他倒是与莫启交谈最多,越来越欣赏这个举人的学问和品性。
不在府中的更多时候,顾凝熙是坐在莫家租住的逼仄小院外不远处的茶楼里,一坐就是大半个时辰、一个时辰,对着茶盏出神,直到被小厮谨慎催促。
无论怎样,失心疯一般编造理由、瞒着发妻去见莫启兄妹是不对的。
顾凝熙心知肚明自己犯错在先,满腹愁闷无处可解无人可说,终于在月初雪夜爆发,半夜起身以雪浇头,求个冰冷的清醒。
谁知就病倒了呢?又连累娘子照料十数日,即使她从不抱怨,顾凝熙也知荷娘辛苦,心下愧疚再添三分。
病中萦绕心头的依然是莫家事,直到他大致有了决断。
今日好容易痊愈,握住荷娘的手那瞬,顾凝熙下定决心,自己先与莫启商量明白安排,晚间就回来对娘子和盘托出。
仿佛拨开迷雾一般柳暗花明,顾凝熙兴冲冲地、连小厮都忘记带、也没用府中马车,离府直奔莫家小院。
今日午后,两人支开莫七七深谈许久,莫启愿意和妹妹一道认顾凝熙为义兄,接受顾府资助提携,将来中进士后官场守望相助,妹妹婚事也托请顾凝熙留意给找户合适的人家,趁着二十岁前嫁出去。
顾凝熙郑重应下,如释心头重负,关系过了明路,他再不用纠结了,就将莫七七看作一位有些特殊的妹妹,有什么不好的呢?
彼时的顾凝熙,自然不知小厮识书被扣,更不知陶心荷守株待兔目睹了他与莫七七巷口送别的情形。
如今夜已过半、万籁俱静,要与枕边人说的话只能等到天亮了。
顾凝熙轻叹口气,侧向娘子,本想握她柔荑,却见她将自己裹得严实,只好拂过她披散枕间的千缕青丝。
借着清冷月光,端详这满头如云鸦色,他觉得自家娘子连头发丝都是美的,仔细辨认,岂是他人能比。
他暗自警醒自己,今晚的失误一定不可再犯,不然就太过混账了。
酒后的困意终于迟到一般袭来,顾凝熙想象着娘子听到来龙去脉,发现自家多了一门亲戚,夫君恰好能看清楚女眷面庞时,是会调笑几句还是薄怒娇嗔。
不论如何自己都担待着就是了。还有胭脂的事情,总离不了在酒肆时同僚的笑闹捉弄,自己要弄清楚才好向娘子辩白。顾凝熙默念着,逐渐睡去。
卸下心事,顾凝熙极快就睡沉了,倒没发现陶心荷轻手轻脚从被衾里探出手,将自己一头乌发从夫君脸侧和手中拨弄过来,收束到自己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