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永盛二年九月初一,清秋时节,京城里金桂浓烈的香气传遍大街小巷,传进了礼部贡举司司丞顾凝熙后院。
正房里,顾家夫人陶心荷正陪着堂妹顾如宁闲谈家常,丫鬟们看着天色渐晚,日头西斜,轻手轻脚地阖上了窗。
顾如宁十七岁花朵样年纪,正是爱笑爱闹的时候,她笑嘻嘻地说:“堂嫂,那就这样说定了,改日你带我去找陶三姑娘玩去啊。”
陶心荷今年二十三岁,主理家务多年,看着就老成持重,今日穿得依然是一身姜黄色百蝶穿花缂丝锦缎袄裙,头梳翘尾髻,插戴钗环一丝不乱。
她嘴角噙笑对顾如宁点头说道:“好,明日你哥哥就去贡院了,我这里有的是空闲,你要是不嫌弃就跟着嫂子去陶府住几日。”
陶心荷的声音非常好听,清脆爽利,如同刚炒出锅的黄豆一般嘎嘣脆。顾如宁听得连连点头,喜上眉梢,她看时辰不早,便带着丫鬟告辞。
顾如宁在穿过顾府花园时,迎面遇上了一位青年男子,他一身绯色长袍官服,面目俊美、气质儒雅,萧萧素素,直有林下之风。
他对顾如宁点了点头便错身而过,继续大步向后面的正房走去,袍角随着步伐扬起落下,顾如宁一句“堂哥”含在嘴里硬是没赶上叫出来。
顾如宁身后的小丫鬟不解地问:“姑娘,熙二爷怎么不跟您打招呼啊?”
顾如宁难得有兴致给小丫鬟解说一番:“你跟我出来得少,不知道。我这二堂哥,分辨不出别人面目的,大夫说是脸盲之症。所以啊我每次见他,要是不自报家门,他都不认得。就为这个,他小时候没人愿意跟他玩,可孤僻了。伯父在世时也为此常常训斥他,说他摆官家少爷架子,待人骄矜之类的。后来确诊了病症,大家明白了才多多担待他。”
小丫鬟有些吃惊:“从没听过这样的病症。熙二爷还是状元郎呢,奴婢听小姐妹们说熙二爷在礼部短短七年写了好多书,摞起来跟熙二爷一样高,是远近闻名的大才子。还有啊姑娘,奴婢刚才偷偷看了眼熙二爷,长得真俊,就跟画里的仙人走出来一样。”
顾如宁叹口气说:“正因为二堂哥不善于跟人打交道,所以只好用功读书了吧。他脑子聪明,在家塾里一直受夫子夸赞,我哥没少为此郁闷。二堂哥十八岁高中状元,全家都觉得荣光。可惜新婚四日就为伯母守孝至今,连个孩子还没有呢,你看大堂哥家孩子都开蒙了,我哥家的也会叫我姑姑了,只有二堂哥膝下空虚。”
小丫鬟看姑娘聊天兴致高,也跟着担心大了些,评价起主子来:“奴婢看熙二夫人,虽然端庄雅致,但是单论容貌却平常了些,和熙二爷不算太般配啊。听着您二位闲聊,熙二夫人娘家也不算显赫,勉强和咱们顾府算个门当户对。但是说她高攀也不为过,毕竟年少失母缺少教养,市井之中还说丧母长女不可娶呢。怎么她就成了熙二夫人呢?”
顾如宁果然兴致勃勃讲起堂哥堂嫂婚事八卦。
堂哥顾凝熙因脸盲之症很是不愿意谈及婚事,一心科举。十八岁中状元,十九岁丧父三年守孝不娶,便拖到二十二。
他与堂嫂陶心荷父亲工部陶员外郎同朝为官,听闻了陶大姑娘主持后院一把好手的名声,有一天散朝后硬是跟随完全不熟的陶大人回了陶府做客半日,据说顾凝熙很是满意陶府的井井有条,根本没见过陶心荷就托媒上门求娶了。
小丫鬟听得一愣一愣:“这是找夫人还是找管家婆?”
顾如宁撇撇嘴说道:“就我二堂哥这样连人脸都认不清楚的,嫁给他也没甚趣味。不过一点好,不用担心他花心,因为二堂哥看所有人都是一样的,不管是天仙还是无盐。他在三年前娶亲那日,在广大宾客面前,对着红盖头下的堂嫂许诺:一生一世一双人。别人说这句话我不信,二堂哥这么说了,我倒是信的。”
……
正房内,陶心荷送走了小姑子顾如宁,微微转了转脖颈,双手按压后脖,晴芳走到陶心荷身后为她按摩肩背。
陶心荷舒服地长吁一口气,却向后伸手拍拍晴芳的手,示意她停下。
陶心荷站起身来,直直走向房间东头的书桌,自行铺开纸墨,伏案疾书。晴芳知道劝不动主子,只好心疼地摇摇头,在书桌旁再立一盏点亮的落地灯笼。
就在此时,房门帘被一把掀开,屋里的灯火为之轻微一晃,墙上的光影变幻形状,来人正是顾凝熙。
晴芳和屋里其他三个小丫鬟蹲福请安,顾凝熙挥了挥手,眼里只有那抹黄色倩影。
他几步走到陶心荷身后,嗅到了熟悉的沉水香,便抬手轻轻搭在娘子的圆润肩头,温柔问道:“夫人在写什么呢?”他的声音如碎玉击石,入耳莹润。
陶心荷收束了最后一笔,将毛笔妥善放置到山形笔架上,对着桌上写了好一阵子的细竹宣纸轻轻吹气,自己顺势向后倚靠进顾凝熙怀中,然后将纸向后递出,细细说道:“夫君回来啦。你看看这页纸,我凭着记忆,将你在贡院一个月里会相处到的同僚特征尽量写了些,希望有助于你辨认他们。”
顾凝熙一手环搂着怀中人,一手接过字纸,映入眼帘的是陶心荷一笔工整的簪花小楷,他逐行看去:
“主考官礼部尚书张大人,颔下花白长须至脖颈,身高约七尺六寸;
副考官吏部员外郎王大人,声音尖细,带有淮东口音,身高约七尺;
巡考官监察司李大人,腰围三尺有余,颔下黑色短髯,身高过八尺……”
顾凝熙明白夫人的好意,将这张半尺见方的字纸细细折好,收入官服袖袋,然后低头凑在陶心荷莹白小巧的耳边,暗哑地说:“多谢夫人费心。”
陶心荷微微偏头闪躲,耳根微红,娇嗔一句:“下人们都在呢。”
顾凝熙扶起陶心荷下巴看向屋内,原来下人们早就识趣退出了,他就着这个手势摩挲着妻子下巴处软肉,一时情动语带暗示:“夫人,咱们安歇吧。”
陶心荷高高举起柔嫩的左手,作势要狠狠拍走夫君作乱的手,临到挨近却消了力道,软软地推了一下自己下巴上的纤长手指,低头不语,粉面含羞。
顾凝熙与陶心荷成婚三年,自然知道她怕羞的性子,见状也不多说,一把从膝盖下抄起娘子,稳稳抱着她向陈设着百子千孙账的檀木架子床走去。
被翻红浪、香冷金猊,旖旎风光无限。
过后许久,屋外守候的晴芳才听到主子叫水叫饭,连忙带着小丫鬟们进屋伺候。
陶心荷念着夫君明日起要到贡院为进士科举巡考批卷,封闭一整个月,一时心软由得他胡闹。
但现在钗横鬓乱,床铺不整,见了下人们也觉不好意思,狠狠白了顾凝熙几眼。
顾凝熙却是一副得偿所愿之状,目光兜在陶心荷丰纤合度的身段上打转,尤其是她的腰腹部。
陶心荷想起方寸隐秘之时,夫君脸上的汗珠和暗哑的言语一起滴到自己耳廓里“荷娘,给我生个孩儿”,忍不住脸色飞红。
第二日天还未亮,陶心荷便睁开眼睛,微微侧身,含情看向枕旁熟睡的夫君。
顾凝熙今年不过二十五岁,肤色白皙,脸型方正,额头饱满,双眉入鬓,眼线细长上挑,鼻挺唇厚,上唇处蓄了一点点黑须,是朝臣公认的英俊后进。
陶心荷伸出染了蔻丹的食指,就着熹微的亮光,虚虚描摹枕边人的眉眼口鼻,到了顾凝熙平直的唇角处却被他仰头一口叼住,看到他喉结微微滚动。
陶心荷连忙抽手却不得法,便用另一只纤纤手推推夫君热烫胸膛:“醒了便起身吧,二爷,今天要去贡院呢。”
顾凝熙终于睁开一双狐狸眼,含笑看着眼前脂粉未施却馨香扑鼻的人儿,用牙齿轻轻磨了两下陶心荷的食指才松口,他的声音带着些晨起的暗沉:“舍不得为夫?一早醒来就偷看。你的视线将我闹醒了。”
陶心荷抽回手指:“你还是进士试的巡考官呢,羞也不羞。要是学子们知道你在闺房之中是这幅样子,还会不会称你为端方君子。”
她背转过身,留给顾凝熙一头乌鸦鸦缎子一样柔滑的秀发。
顾凝熙作势叹息,将头蹭倚到陶心荷颈侧,闭眼深吸一口沉水香气,贴着她颈部跳动的血管含混说着:“端方那是对外人的。对自家娘子还端方,那就是傻子了。我一想到要有一个月都见不到夫人,心口便痛。”
陶心荷满脸通红,转过头来团起粉拳,轻锤顾凝熙胸口一记,啐道:“没个正经。我不就是瓦片脸么,有什么好惦记的。”
顾凝熙连连求饶,夫妻二人又调笑了一阵。
瓦片脸这个趣称,是顾凝熙自己说过的。新婚不久,陶心荷好奇问他,脸盲症看别人是什么感觉。
顾凝熙沉思良久,说:“每人在我眼里都是瓦片脸,脸部全无不同。五官我能辨认得出,组合起来就仿佛一律抹平成了瓦片。”
朝阳蹦出了地平线,带来明媚秋光,顾府各处也动了起来,下人们忙而不乱,按照自己的职司井井有条伺候二爷二夫人起身、洗漱、用饭。
陶心荷衣衫和发式与昨日样子相同,一路将顾凝熙从正房送到了顾府门口,目送他和小厮远去,转过巷口看不到了,才回身进府,开始自己处理内务的日常。
……
小厮颠颠地跟在顾凝熙身后进入贡院,到了考官住处帮主子收拾床铺,将夫人准备的床帐和被褥一一铺设好,顾凝熙坐在桌前惬意喝着家里带来的香茶。
小厮边干活边说:“少夫人真是细致,为二爷考虑得色色周全,衣衫鞋袜、药丸吃食、书卷纸笔等等准备了好几大包,二爷这个月就能像是住在家里一般。
顾凝熙很喜欢听人说自己娘子好话,点头赞同,思绪飘回了三年多前。
他当年求亲时,陶心荷通过媒婆传话,问他为何要娶一位二十岁的老姑娘。他传回去一句话“我敬陶大姑娘果毅担当”,对方便痛快许嫁,对于彩礼全无要求。
两家定亲后,顾凝熙母亲重病不起,他又提出想要尽快成婚为母亲冲喜,是陶心荷自己不顾父亲反对,痛快答应。成婚四日,母亲在病床上将他俩的手摞在一起,含笑而逝。
顾凝熙在母亲灵前,将头深深埋在陶心荷怀中,语无伦次地感谢她愿意提早嫁来顾家,圆了母亲的念想。
陶心荷一下一下缓缓摸着顾凝熙的后背,淡淡说了句:“既然认准了你,这些便是我该做的。”就在那时,顾凝熙在心中暗暗发誓,要一辈子长长久久地对陶心荷好。
顾凝熙回忆过了新婚之事,又想起昨夜与娘子的瑰丽时光,感觉腹下微微有些躁动。
顾凝熙想着,自己一直以来因为守孝没敢多亲近荷娘,也就二十日前母孝满后才黏腻了些。等从贡院出去,要好好疼爱娘子才是,也许很快就能有孩子了吧。
他幻想着小娃娃的样子,却发现脑中勾勒不出婴儿面庞,唉……顾凝熙微微叹息,人无十全、事无十美。
两日后,顾凝熙在贡院门口站着,看兵丁对入内考试的学子一一登记然后搜身。他目光随意扫视过众学子,衣衫不同,脸孔都是瓦片。
不对!顾凝熙霍地调回眼神,愣愣地盯住一个人,这是一个矮小单薄的学子,硬拽着自己衣领不许兵丁来碰。顾凝熙看清楚了这个人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