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噩梦
姜家的花园在京中算是一绝, 即便不是百花胜放的时节,也依然有红叶绿景,赏心悦目。
姜雍容坐在亭中抚琴。
姜安城走过去,接过侍女手中的斗篷, 轻轻替她披上。
姜雍容停琴, 回头,“二哥今日回来得倒挺早。”
然后便见姜安城身后不远处, 季齐静静地侍立着。
“父亲把季齐还你了?”
姜安城点点头。
不单是季齐, 还有季齐带惯了的那群府兵。
“二哥你做什么了?”父亲的馈赠从来都不是免费的,每一件礼物都有标好的价格。
“没什么。”姜安城无声地叹了口气,握了握她的手, “天凉了, 莫要在外面抚琴了。”
夜枭显然是将那一晚的事情如实回禀给了父亲, 当天季齐便回来了。
这是一种奖赏,也是一种宣示——听话的孩子,便会有糖吃。
“二哥你没发现吗?父亲喜欢看到我在这里抚琴,小时候我、你, 还有荣王,就经常坐在这里, 你们高谈阔论,我在旁边抚琴。”
对于父亲来说, 这样一幕意味着一切都回到当初他所计划的正轨, 他最初想扶持的便是荣王。
儿子和荣王成为密友, 女儿和荣王成为夫妻, 姜家便将荣王紧紧地捆在了身上,掌握荣王便能掌握天下。
姜安城望着园中景象,仿佛可以隔着时空望见当初年少的他们。那时候的他们意气风发, 根本不知道三个人的快乐时光背后,有一双眼睛已经替他们设定好了未来。
姜雍容忽然伸出手,轻轻抚上姜安城的面颊,“二哥,你是不是很累?”
姜安城低了低头,无意识地一笑:“我不知道。”
不知道累,不知道饿,不知道饥寒饱暖。
偶尔的偶尔停下脚步,会觉得自己好像是一具行尸走肉,也会在吃饭的时候回忆一下从前吃到嘴里的滋味,但转即便会被自己强行打断。
因为曾经拥有过的日子那样鲜活,所以最好不要忆起,不然会更加悲哀。
“我们还要做多少,才能结束这一切?”
“快了。”姜雍容的声音和姜安城的一样飘忽,“总会结束的。”
姜安城深深地叹了口气,仿佛想将胸中块垒一口吐尽。
是的,一切总会结束的。
这样,他们所做的一切才有意义。
计划已经进行到了关键时刻,任何一丝差错都会让他们前功尽弃,满盘皆输。
所以这种时候,绝不能踏错一步。
棋局已经布下,心累无妨,心痛也无妨,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将棋下完。
姜家的夜晚亘久安静。
姜安城躺在床上,忽然睁开了眼睛。
四下里一片悄然,桌椅、几榻、屏风……一切皆浸在黑暗中,看上去和平日里没什么两样。
只除了屏风上模模糊糊映出一道影子。
姜安城几乎疑心自己是在做梦。
因为那道影子虽然模糊,他还是马上认了出来——那是花仔。
是她的身量,是她的气息,是她带给他的感觉。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辨认她的存在甚至不需要看不需要听,单是她一出现,空气便会自动告诉他,她来了。
“夫子你醒了?”影子动了动,花仔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声音压得低低的,“我听到你心跳突然变得好快。”
姜安城:“……”
你那绝好的耳力就是用来干这个的吗?
“你怎么……”
你怎么会来?
不,你怎么能进来?
姜安城只说了三个字,整个人便顿住了。
——不对!
即便季齐回来了,他院中的暗卫并没有撤回,不管花仔用什么方法混进来,也不管花仔的武力到底有多高,都不能不惊动暗卫。
暗卫就算拦不下她,至少会出声示警。
可此时外面半点声息也听不见,暗卫就好像死了似的悄无声息。
只有一个可能——暗卫是故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她进来的!
巨大的寒意从背脊一直渗入肺腑,姜安城“刷”地一下抽出枕头的剑匣:“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却闯进来。二当家,上次让你逃脱,我大为遗憾,没想到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剑尖指向花仔的咽喉,只隔着半寸的距离。
握剑的指节发白,手背上青筋暴起。
还手啊!
他心中再呐喊。
花仔却站着一动不动,声音也出奇地平静:“夫子,想要我的命,你的剑还须得再往前送一点。一点就好。”
姜安城冷笑:“你以为我不敢?来人!”
屋子里的动静外面显然已经有人听到了,姜安城这一声令下,季齐带着府兵高举火把冲进来。
火把的光芒照亮了两个人的脸,花仔看到了姜安城苍白的面庞,姜安城看到了花仔脸上平静的神色。
拿剑指着别人的人,和被别人拿剑指着的人,好像搞反了。
火光下刀光闪闪,全部对准了花仔。
季齐眼中有丝犹豫不定,望向姜安城。
姜安城苍白着脸,盯着花仔的眼睛,不允许自己露出哪怕一丝软弱,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杀!”
以她的武功无法压制暗卫,但若能逼到她逃,暗卫也无法擒住她。
所以,逃啊笨蛋!
季齐和府兵得了命令,所有的刀在火光下向花仔斩下。
花仔的陌刀出鞘,没有回身,反手架住所有的刀,视线只盯着姜安城:“夫子,你真想杀我?”
姜安城一字一字地道:“我的意思还不够明显么?”
花仔深深地看着他。花仔的视线向来是如夏日里的溪流般澄澈,姜安城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深邃的视线,里面仿佛有无数的话在里头汹涌欲出,却被她全部压住,她只道:“这些人杀不了我,想杀我,你得自己来。”
姜安城的视线越过她,越过府兵,看向院中。
夜枭自黑暗中现身,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静静地看着这边,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他就知道……
他的手几乎是下意识想握成拳,力气大得像是要捏碎剑柄,“一定要我亲自动手是吗?”
“你不是想杀我吗?”花仔盯着他的眼睛,眸子亮得吓人,“不亲手杀,怎么过瘾?”
火光猎猎,每一只火把好像都燃进了姜安城的胸膛,一颗心受此烟薰火燎的煎熬,无法解脱。
“好。”他慢慢地吐出这个字,举起了剑,“那便如你所愿!”
他的剑和他的人一样修长,金翼护手如星辉般闪亮,剑身像是水晶一样明净透亮,在火光下耀眼至极。
花仔上一次见识这把剑的美丽,还是那次在赌坊的时候。
无论任何一次见它,它给她的感觉都像初见时那般惊艳。
一如它的主人。
她知道它有多锋利多厉害,她知道它能给她带来多少惊喜,单只看它一眼,她的心跳便加速,整个人兴奋了起来。
“来吧。”她喃喃地说道,然后挥起陌刀,一刀斩下。
一百多斤的陌刀,加上她的臂力,刀风几乎震得府兵们站不稳脚,纷纷后退。
姜安城的剑接住了这一刀,刀剑相撞,发出一声清越的龙吟。
然后,剑如游龙,随着刀身削向花仔。
两人都对彼此的招式非常熟悉,正是当初在赌坊动手的那一招。
在赌坊的时候,花仔挑飞了姜安城的发冠,姜安城的剑尖则停在了她的咽喉。
这一次她完全知道该如何闪避这一招,可花仔却像是忘记了这回事,不单没有闪避,整个人还微微跃起,陌刀斩在姜安城的肩膀上。
而胸膛迎上了姜安城的剑尖。
一切仿佛都被拉慢……
姜安城睁大了眼,眼睁睁看着剑尖没入花的胸膛。
陌刀却没有再往下落,它在距离姜安城肩膀上方一寸的位置停了下来,就如同一道巨大的攻城木停在了城门前。
然后,它失去了控制它的力道,“当啷”一声落地。
仿佛有什么东西抽空了姜安城的力气与大脑,有那么几息的功夫,他的脑子里是一片空白。
待反应过来,他发现自己已经扶住了花仔。
花仔靠在他的臂弯里,嘴角溢出一丝鲜血,脸色还是那样平静,没有一丝怒容,也没有一丝恨意。
她看着他,眸子是一种山中小鹿一样的神情,永远带着一丝明亮的好奇。
“夫子……”她伸出手,想去摸摸他的脸,但那只被上天赋予过神力的手此时如此软弱,连抬起的动作也做不到。
姜安城抓住她的手,贴住自己的面颊。
她便满意了,脸上微微露出一个笑容:“别哭……哭哭啼啼的,像什么男子汉……”
他哭了吗?姜安城不知道。他只觉得四下里火光耀眼,好像屋子都被谁焚烧起来,天地好像在晃动,让他的视线模糊不清,他徒劳地拿手拭去她嘴角的血,却发现怎么也擦不干净,因为他的手一直在抖,抖得好像不是自己的。
他曾经有过这样的慌乱失措,有过这样的受惊和痛楚,那是当年他走进西山别院的大厅,看看见母亲和大哥的停灵。
现在,他被老天爷重新拉出了那场噩梦。而且比那时还要凶顽,还要残酷,因为,是他亲手杀死了她。
“你为什么不逃?为什么不逃?!”
他的声音嘶哑,宛如野兽在嚎叫。
“我要逃了,你不就杀不了我了么……”花仔无力地笑了一下,“我说过,你想什么,我就给你什么,你想要我的命,那就拿去好了……反正……我还会……”
她的声气越来越低,说到最后两个字,嘴唇已经无力翕动,眼睛轻轻地合了起来。
姜安城整个人像是凝固了。
呼吸停滞,眸光盯在她的脸上,一眨不眨。
不会的……不会的……
他不相信。
她一定会再睁开眼睛,一定会再开口,把这句话说完。
“还会什么?”他的声音轻极了,带着异样的温柔,“你还会什么?”
一只手伸了过来,探了探花仔的鼻息,姜安城像是被刺怒的兽,剑锋蓦地挥过:“别碰她!”
夜枭避开这一剑,低声道:“少家主,她已经死了。”
“不可能!”姜安城脸色惨白,没有一丝血色,眼眶却是红的,好像要从里面绽出血丝来,他一手抱着花仔,一手挥剑,“她不会死,绝不会死!你给我滚开!滚开!”
夜枭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是亲眼看着姜安城长大的,也是亲眼看着姜安城经历当年的惨事。
他知道姜安城花了多长时间从那件事中走出来,也知道姜安城花了多少心血和精力把自己修炼成如今名满京城的“玉麒麟”。
可是这一刻,多年的克制与压抑全然崩塌,眼前这个文武双全位极人臣的小姜大人像是一具碎裂的空壳,底下露出来的还是那个十五岁的无助少年。
作者有话要说: 嗯,捅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