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65节
朱老忠插了一嘴,说:“我们来看看第二师范有没有危险。”
严知孝说:“这事也很难说,自从去年就闹抗日救亡,校长一定要开明的,教员一定要左倾的,把个教育厅也闹翻了。今天抗日,明天抗日,教员只好对着一排排的空椅子讲书,学生们都出去闹宣传。政府也是糊涂,日本兵打到关东,有人抗日还不好吗又偏偏不让抗日。他们是‘宁与外人,不与家奴&39;!‘言抗日者杀毋赦’。学生更不退让,一定要抗日!针尖对麦芒,斗、斗、斗,象猫对爪儿,一直斗到今年春天。当局决心先‘剿共’后抗日,于是下令解散学校,把学生和教职员一律轰出来。把积极抗日的学生都开除学籍。学生还是坚持斗争,召回还乡同学,坚持抗日运动。当局命令军警包围了学校,断绝米面柴菜的供给。他们把米面吃完,把狗和塘里的藕都吃完,又武装抢了一次面。这样一来,第二师范可就出了名了!一个个都成了抗日救亡的英雄!”
严志和低下头听完了,睁开大眼睛说:“那不坏了吗他们为什么不许抗日”
严知孝说:“严重了!当局登报说:‘……共匪盘踞二师,严令军警督剿……’把大帽子给他们扣上了!”
朱老忠不等说完,就说:“这两句话里就有杀机!”严知孝也说:“谁不说呢!”
朱老忠说:“志和的意思,请你想个法子,看样子这个抗日的学校非解散不行!”
严知孝说:“我早就跑了好几趟,郝校长和黄校长那里也去过了。他们痛恨二师学生把抗日救亡的理论偷偷输入他们的学校。说起话来,恨不得一手卡个死!我则不然,事出有因,各有社会基础。让他们都显显身手,谁能把这个千疮万孔的祖国从热火里救出来,算谁有本领!”
朱老忠说:“你这倒好,看样子你赞称抗日。”
严知孝招待他们吃饭,严萍皱起眉头,隔着门帘听着。吃完饭,严萍进来拾掇碗筷的时候,严志和说:“萍姑娘!江涛,你可得记记着他点儿。”严萍笑了说:“早结记着哩!我们还发动募捐,送烧饼。”说着,脸上就红了。
朱老忠对严知孝说:“请你费点心,为这件事跑跶跑跶吧!”
严知孝说:“那是当然!第二师范是我的学校,我能不管”见他们起身要走,又说:“没有地方住,你们就住在我这儿。别看房子少,可有住的。”
朱老忠说:“不,我们想住在万顺老店,那是个熟地方。”他们从严知孝家里走出来,到万顺老店。一进门,店掌柜迎出来,笑着说:“嘿!我以为是谁呢是你们二位老兄!这一踏脚儿,十年不见了。老忠哥从关东回来的时候,还是从我这儿过去的。怎么想起上府来”见老朋友来了,让到柜房里,先打洗脸水,又是斟茶,又是点烟。
朱老忠说:“甬提了,志和跟前那个被包围在第二师范里。”
店掌柜一听,瞪起眼睛说:“嘿呀!是志和跟前的坏了!坏了!卫戍司令部有命令:旅馆里、店房里,一律不许收留第二师范的学生,说闹腾抗日的都是共产党!”严志和头发根子一激灵,立起身来,低下头长出气,也不说什么。
朱老忠生气说:“怪不得刚才俺俩走到一家小店里,他说什么也不留俺,直往外推!”
店掌柜说:“小买卖人,谁愿找这个麻烦”朱老忠说:“俺又不是第二师范的学生。”
店掌柜说:“碰上军、警、稽查,说‘你不是第二师范的学生,你是第二师范学生的爹!’张嘴罚你钱,谁怕钱扎手,你有什么法子话又说回来,你为什么不上咱这儿来,吃饭喝水有多么方便,住房现摆着,光自碰了一鼻子灰!”
朱老忠说:“俺来了,又给你添麻烦。”
店掌柜说:“老朋友嘛,有什么说的。你们麻烦了我,我还高兴。你们要是不来,叫我知道了,我还要不干哩!”
朱老忠呵呵笑着说:“他们要说你窝藏共产党呢”店掌柜说:“他说,我也不怕。住监咱一块去,谁叫咱是老朋友呢!”
说着话,老朋友们嘻嘻哈哈笑了一会子。严志和念叨了会子江涛的事情。店掌柜长吁短叹,为老朋友担心。他说:“你们尽管在我这儿住着吧!有什么大事小情,咱们一块帮着!”
朱老忠看他热情招待,心想:常言道,投亲不如访友。他说:“看吧,不准怎么样,出水才看两腿泥!”严萍送走了朱老忠和严志和,拿了一本小说,想读下去,眼前老是晃着江涛的影子。这几天,看书他象在书上,写字他象在纸上,睡觉象有个人儿在身边伴随。她伸出手挥着挥着,可是他又回来了,占住她的心。
为了援助二师学潮,她奔走各个学校,发动抗日的女伴们募捐送粮,一直闹了几天,觉得很是疲劳。可是二师告急的消息,不断地传出来,她在担着心。思想上产生了一种新的矛盾:功课不努力不行,这学期的分数显然下降了,要留级。努力吧,又没有那种心情。一时精神恍惚,书上好像爬着一群蚂蚁。她索性抛下书,把被单蒙住脸,想睡一会。可是还有别的事情在等着她,睡也睡不着。听得脚步声,妈妈走进来,手里端着条大烟袋,坐在床沿上。伸手抓起被单,看见严萍两只眼睛睁得大圆圆的,骨碌骨碌地转着。妈妈说:“萍儿!不想吃点什么”严萍说:“不想吃。”“病了吗”“夏天的过……妈妈,给我盖上。”她又翻了个身,脸朝里睡着。
妈妈又忧愁起来,年轻的时候生下这个孩子,是个姑娘倒也高兴,她说“一个姑娘顶半个儿子”。她不愿叫姑娘出去跑跑颠颠,怕野了心,叫亲戚朋友笑话。走到北屋里,严知孝正躺在靠椅上,戴着老花眼镜看书。
妈妈说:“萍儿好像病了,又黄又瘦。”严知孝说:“恐怕有她自己的心事吧!”
妈妈说:“你也该管管,姑娘家年岁不小了,也该有个靠身子的人儿。”
严知孝说:“我早打定主意了,萍儿的事情,叫她自己去选择吧!”
妈妈说:“叫她自己去选择!叫她自己去选择!”她又急躁起来:“她是个女人,要是我,早给她寻上个人儿。你不想咱就是这一个闺女,将来依靠谁”说着,又拱起衣襟,擦着眼泪抽泣起来。
严知孝猛地从靠椅上坐起来,说:“你也是个女人,你也从年轻时候过来,你不懂得一个女人的心情!”他生气地吐了口唾沫,又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何必爷娘置马牛一个女人,她需要走自己的路!”严知孝是个绵长人,向来不好动气,今天却发起火来。把长头发一甩,跺着一只脚说:“真正岂有此理!”
按一般习惯,两个人拌嘴到这种程度,妈妈就低下头,再也不说什么,沉默下来,好像是说,“是你的事情,我再也不说。”可是今天沉默不久,她又说起来。严萍的婚事,在她心上是块病。
今天严知孝生气,也不只为严萍的事情,第二师范解散,要另起炉灶重新招生,重新招聘教职员,他还没有接到聘书。有时他也想:“也许,我也被怀疑!”随后又对自己说:“不管怎么,反正咱是无党无派的。”但是,聘书不送来,他又不能去要,看样子要另找饭碗了。
严萍仄起耳朵,听着两个老人你一言我一语,摔起嘴来。掀起被单,坐在床沿上待了一会。照着镜子梳了一下头发,眼窝陷下去,显得眼睛更大了,下巴也尖了。看了看表,到了指定的时间。她匆匆走出西城,在桥头上站了一刹。看小河里流水,岸上的柳 ……远远望过去,有带着枪、穿着灰衣裳的士兵,在第二师范围墙外站着,江涛和嘉庆他们就在这围墙里。她用小手巾抹了抹鼻子尖上的汗珠,看见水面上有几片白色的鹅毛,随着水流漂过来,又流过去了。她眼睛盯着,直到看不见了,才走向车站去。那里是一片工人住宅,她找对了胡同,看对了门牌号数,走进一家小院。房子很低,好像临时砌成的。窗台上放着两盆染指甲花,开得红上红。听得声音,有人弯着腰,从低矮的小屋子里走出来,亲切地握了严萍的手,说:“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