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49节
人们自从在城里大集上开了大会回来,到处扬嚷反割头税的胜利。老驴头看反割头税胜利了,心上又想起春兰的婚事,慢搭搭走到朱老忠的家里,朱老忠把他让到屋子里,坐在炕沿上。老驴头问:“老忠兄弟!咱这亲家能做不能做”
朱老忠暗里笑了笑,说:“亲事能做不能做,我这里好说,单看你的。”
老驴头问:“怎么单看我”
朱老忠说:“咱大贵说了,你要想娶他过去,比登天还难。”
老驴头呵呵笑了说:“怎么这小子这么死羊眼,嫌我穷”朱老忠说:“他说你有千顷园子万顷地,他也不干。”老驴头一听,可就挼下精神来,挠了挠脑袋失望了。说:“咳!那么一说,咱就沾不上你们的光了……咱老了……不行了……”他想到两口子都老了,家里没有顶门立户的汉子,只春兰一个,哪能过得了日子再说春兰是个闺女家,长得不平凡,又有点名声,乡村里一些半大小子们,净想编着法子欺侮……想到这里,由不得眼里掉下泪来。老驴头这点心事不说出口来,朱老忠也会明白。贵他娘见老驴头精神发差,走过来嘻嘻笑着说:“还说俺死羊眼哩!从你那炕头走到俺这炕头,只有迈步远,没的把春兰娶在我这院里,将来你们老两口子要是有个灾儿病儿,早起后晌的,我就不叫春兰家去瞧瞧莫说咱成了亲家,就是街坊四邻异姓外人,家里没有人手,缺手缺脚的,咱也不能看着他遭难。”
老驴头摆着长满了胡子的长下巴,说:“这么一说,做了亲戚,又成了你们的累赘了”
贵他娘说:“亲戚朋友嘛,有什么说的!”
说到这里,老驴头心上可就火起来。他想:“乡村当块儿,又是一条街上,春兰早起后晌过去照看照看,也还可以。”他说:“咳!孩儿是在我身边长大的,我不忍叫她离开我。”
贵他娘说:“你也得知道孩子的苦处,春兰年纪不小了,你不心疼她”
,老驴头说:“我的孩子,我为什么不心疼!”贵他娘说:“你心疼她,你还拦着她。”
老驴头只是摇摆着下巴不说什么,不住地叹着气说:“咳!天哪……难呀!难呀!人活着真是难呀!”
朱老忠看他心里实在难受,走过去伸出大拇指头问:“大哥!你不相信我朱老忠吗”
老驴头又抬起头来说:“相信哪!”
朱老忠说:“你相信朱大贵不能冻死饿死你们,你就把’春兰给了他,你要是不相信,咱就两便吧!”
老驴头一听就乐了,说:“你要是这么说,咱这门子亲戚算是做成了,我知道大贵是个仁义孩子。”朱老忠和贵他娘哈哈笑了,老驴头也在森森的长胡子上带出笑容。立起身出了口长气,拍了拍腰里褡包,高兴起来。朱老忠说:“说是说笑是笑,运涛那孩子还在监狱里,如今要是这么办了,我觉得对不起他。再说还有咱春兰,她和运涛心热,这么办了,恐怕她还不依。咱得慢慢商量。”老驴头看朱老忠又犯了思量,摇摇头抬动腿脚走回去。春兰和她娘正在黑影里坐着被窝头说闲话。老驴头坐在炕沿上,扬起下颏呆了一会,说:“闺女!你也别嫌羞了!我俩这么大年纪了,愿意看着你有个归宿,就是将来睡在黄泉里也安心。&34;他慢吞吞地把大贵的事情说了。又说:“我就是你这么一个。你要是愿意,就点个头儿,要是不愿意,就摇摇头儿。”
春兰一听,不知怎么好,热烘烘的浪头传遍全身,在暗影里连连摇着头。可是她不知道父亲看见了没看见,就势把身子一歪,伏在被窝上,她的心在不停的颤动,好像有一股温热的泉水在心上流动。咳!天哪,她经过了多少灾难呀,今天又到了这个关节上,走到十字路口。
那天晚上,朱老忠摸着黑,踏着那条小道上小严村去。路上的雪化了又冻住,两只脚一踩上去,就疙疙瘩瘩的。他奔奔坷坷地走着,到了严志和家门前,敲门进去,和江涛,严志和、涛他娘念叨了一会子开大会的事。朱老忠说:“有个事儿,我想跟你们商量商量。”
严志和问:“你说春兰和大贵的事”
朱老忠说,“唔!老驴头答应把春兰给大贵了。”
严志和看了看朱老忠说:“好,好啊:这么着好。在我这心上,算是完了一件事情。再说咱没儿不使妇,没过门的媳妇,常来常往也不好。”
涛他娘也笑了,说:“过来过去都是咱一家子人!”
严志和跟涛他娘话虽这么说,心里还是不怎么同意把春兰嫁给大贵,他们舍不得。自从运涛坐狱的那年,春兰就常过来帮他们缝缝洗洗,头疼脑热的时候,也来服侍汤药。春兰好像一条红绳,把运涛和老爹老娘系在一起。他们一看见春兰,就会想起运涛,感到儿子的温暖。如今一说起春兰要出嫁;孩子大了,他们说不出一个不字。可是春兰要是真的离开他们,却又像失去一件宝贝似地心疼。朱老忠呢,也不过是试探一下罢了,春兰嫁给大贵,他固然高兴,春兰和运涛结婚,他更高兴。可是这也只是一个幻想,谁知道运涛什么时候才能出狱呢江涛看准了三位老人的心情,也说:“春兰嫁给大贵,我当然乐意,可也得看春兰愿不愿意。”
他这么一说,几个人同时沉默下来,不再说下去。真的,春兰这孩子,她要是一直铁着心嫁给运涛,可是怎么办呢这个问题,谁也答不上来。江涛猛地想起,他听到人们说过,监狱里允许家里妻子去探望,允许未婚妻去结婚,还可以同屋居住,可是那只是一个传说,没有银钱垫道,那是万万不能的。他又想到,虽然如此,到底运涛什么时候出狱春兰还是和大贵结了婚好。
第二天吃过早饭,江涛去找朱老忠和朱老明,商量以后怎样应付锁井镇上恶霸地主的事,黄昏时分才回来。走到北街口上,春兰从小门里走出来,手里提着个小红包袱,见了江涛,停住脚步说:“江涛:来,我跟你说个话儿。”江涛走过去说:“正想找你说个话儿,你这是去干什么”
春兰说:“才说到咱院里去,这是给你做的一双鞋,怕的是老人上了年纪,在灯下做活熬坏了眼,她身子骨儿单薄,再累得好儿歹的!来,你穿穿,合适不合适”江涛他们说着,走到春兰家里。
江涛坐在炕沿上试着鞋子,春兰又说:“有什么衣裳该缝了,该洗了,你就拿过来。你不在家的时候,剩下两个老人孤孤单单的,我常过去看看,你在家里,我就不过去了。”
春兰娘看江涛人长高了,白白致致,出秀成大人了。又想起运涛,扫了春兰一眼,就避出去。春兰说:“江涛!你喝水不我给你烧壶水喝。”又拿起笤帚,说:“看你身上那土,来,我给你扫扫。”
江涛说:“我回去吃饭,不想喝水。”他看着春兰脸色苍白,人也太瘦了,鼻骨梁尖尖的。问:“你,打算怎么办……”问到这里,不敢再往下说。他怕春兰害羞,不愿跟他谈出心里的话。
春兰冷笑一声说:“你看,几个老人有多么瞎心!”说着脸上红起来,撅起嘴,眼上噙着泪花。春兰给江涛身前身后都扫了个干净,见他胸前落了几个粥点,也拿笤帚疙瘩刮了半天。她说:“我也有个话儿,想跟你说说。”她说到这里,闭住嘴停了一刻,才说:“我想去看看运涛。”
江涛一听,闭着嘴不说话。要说不行,就是打了她的高兴。要说是行,那块宝地就是为上济南卖了的。他睁起黑眼瞳,问:“你想他了”江涛这么一问,春兰的眼泪就象雨点子唰地一下子落下来,舌尖舐着唇边上的泪珠,出了口长气,看着窗外说:“唔!”
到这刻上,江涛实在同情春兰,恨不得和春兰插翅飞到济南去。他说:“你愿意去,咱想个办法让你去。”真的,要是还有一块宝地的话,他也愿意把它卖了,叫春兰见到运涛。
春兰眼泪流到脸上,说:“运涛走的那天晚上,给我说下话儿,叫我等着他,他还要回来……”说着,又抽抽咽咽地哭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