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40节
说到这刻上,老驴头可就犯了嘀咕,闭上嘴不再说什么。老套子说:“依我说,你忍了这个肚里疼吧!二三小斗粮食,要是他们把你弄到‘官店&39;里去,花二三十斗的钱还不止哩!”
老驴头抄着手,点了几下头,说:“哼!我喂这只猪可不是容易呀,它吃了我几口袋山药才长胖。人家养猪,是为吃肉香香嘴,我是想把它卖了,明年过春荒。他们又想从这猪身上一腿肉走……”
老套子看他紧皱眉峰,心上实在难受,就说:“这么着吧!咱镇上朱老忠和朱老明他们要反割头税,闹得多么凶!看他们闹好了,他们不拿,咱也别拿。他们要是拿呢,咱就得赶快送过去,可别落在人家后头。”
说到这里,老驴头一下子笑出来,说:“哪!咱看看再说”
春兰家猪没杀,可是天天听得猪叫的声音。黎明的时候,有人把猪装在车上,叫牲口拉着车在院里跑,故意让它叫,而且叫得很响。然后,老头老婆们站在门口,喧嚷上集卖猪去,被猪叫惊了车了,然后偷偷地把猪藏起来,暗自杀了。
看看离年傍近了,过年的气氛更加浓厚起来;家家碾米磨面,扫房做豆腐。春兰正跟娘剁干菜,蒸大饺子。冷不丁地听得街上响起一阵锣声,想是为了割头税的事,她说:“娘!我到街上去看看,干什么敲锣呢”娘说:“为了这只脏猪,也费这么大的心,你去吧!”
春兰走到街上一看,刘二卯正在小十字街上敲锣,粗着脖子红着脸,敞开嗓子大喊:“我花钱包了镇上的割头税,不许私安杀猪锅。谁家要想杀猪,抬到我家里来,给你们刮洗得干干净净。不要多不要少,要你大洋一块零七毛,外带猪鬃、猪毛、猪尾巴大肠头……”
春兰看了一下,连忙跑回来。娘问她:“怎么的”春兰说:“刘二卯在街上嚷人们,可幸咱没把猪杀了,怎么惹得起人家你看那个横劲儿,黑煞神呀似的。听说他家里安上了大杀猪锅,钩子、梃杖在一边放着,就是没有人抬猪去。”
刘二卯在街上一敲锣,严志和、伍老拔、朱老星,上大严村、小严村、大刘庄、小刘庄,通知反割头税的人们:“快安杀猪锅!”第二天,朱大贵也在门前安了杀猪锅,朱老明拄上拐杖挨门串户,从这家走到那家,说:“要杀猪上大贵那儿,不要大洋一块零七毛,不要猪鬃,不要猪毛,也不要猪尾巴大肠头,光拿两捆烧水的秫秸就行了。”全村说遍了。走到老驴头门前,碰上春兰,说:“闺女!把你们那猪抬到大贵那里去吧,白给你们杀,连秫秸甭拿。”
春兰说:“唔! 我去看看。”她跑到街口上一看,杀猪锅安在大贵家小槐树底下,朱老忠烧锅,大贵掌刀。伍老拔、朱老星,在一旁帮着。每年年前,杀猪宰羊是个喜兴事,二贵、伍顺、庆儿,都来帮手,一群孩子打打闹闹,在一边看热闹。
大贵穿着紧身短袄,腰里杀着条小褡包,把袖子揎到胳膊肘上,两只手把猪一提,放在条案上,左手攥住猪拱嘴,右手拍拍猪脖子上的土,把毛撮干净。手疾眼快,刀尖从猪脖子上对准心尖,噗嗤地往里一攮,血水顺着刀子流下来,象条鲜红的带子。扑着盆底上的红秫黍面,溅起红色的泡沫。大贵看血流尽了,用刀在猪腿上拉了个小口,把梃杖伸到小口里挺了挺,猫下腰把嘴对着小口,吹得滚瓜儿圆。然后几个人把猪抬起来,泡在热水里。人们一齐下手,把毛刮净,把白猪条挂在梯子上,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
伍老拔笑咧咧地说:“来,先开冯老兰的膛。”
大贵手里拿着刀子,比划着说:“先开狗日的膛!”说着,从猪肚子上一刀拉下来,又描了亠刀,心肝五脏,血糊淋淋流出来。
伍老拔说:“摘他的心,看看他的心是黑的是红的”大贵把两只手伸进膛里,摘下心来,一窝黑色的淤血顺着刀口流下来。他说:“嘿!是黑的。”
伍老拔笑了笑,说:“早知道狗日的心是黑的,放大利钱收高租,不干一点人事儿!”
朱老星听得说,一步一步走过来,笑眯眯地说:“那可是真的!听说过去‘大清律’上都有过,‘放帐的,放过三分当贼论!’如今他们连这个都不管了,只是一股劲长利息,刮了人们的骨头,又抽人们的筋!”
伍老拔说:“甭说了,摘他的肝吧,看看有牛黄没有”朱老星笑了说:“嘿嘿!你算了吧,猪黄长在尿泡里,是一种贵重的药材。”
伍老拔看大贵摘下肝,又摘肠胃,说:“来!他不叫咱好受,咱捋他的肠子,看他肚子疼不疼!”说着,朱老忠、朱老。明、朱老星……一群人都咶咶地笑了。
大贵把大肠、小肠、肚、肝、五脏,一样一样地用麻绳儿拴了,挂在墙上。伍老拔笑笑说:“看!大贵多会给咱穷人办事!”
一会儿,江涛背着粪筐,慢慢走过来。他到各村检查工作,转悠到大贵这口锅上一看,不由得心里高兴起来,拍着大贵的肩膀说:“太哥!是这么办,多给咱穷人办点好事。”
大贵得意地把两只黑眼珠瞪得圆圆,滴溜地靠在鼻梁上,伸出大拇指头,说:“只要兄弟肯领头儿,咱满跟着,手艺和力气是随身带着的。”
一群姑娘,站在街口上看杀猪。春兰站在人群里看着大贵,从背后看,像个大汉子。正面一看,是个大眼睛、红脸膛、宽肩膀、圆身腰的小伙子。身子骨像是铁打成的、钢铸成的一样:叉开腿一晃肩膀,浑身是力气。春兰看见这个小伙子,在众人面前很受尊重,心上深深受了感动,想:“怪不得说……”
伍老拔离远看见姑娘们叽叽呱呱,又说又笑,实在高兴。悄悄地揽了根秫秸秆,在血盆里挑起一大团血泡泡,跑过去说:“姑娘们!来,要过年了,给你们头上插上朵石榴花儿。”说着,就要插在个儿最高,脸儿黑黑的春兰头上,吓得姑娘们笑着散开了。
春兰一面笑着跑回家去,碰巧看见老驴头。她说:“爹!咱也把猪抬到大贵他们那儿去杀吧,跟大伙在一块,心上有多么仗义!”
老驴头说:“嗯!人们都抬到他们那锅上去了”
春兰说:“唔!抬到那里去的猪可多哩,直杀了一天一夜,还没杀完呢。”老驴头说:“走,咱也抬去。”
两个人重新把猪绑上,找了根木杠子抬起来。一出门老驴头想起大贵和春兰的事,虽然还没定亲,可也有人提过了。要是成了亲的话,大贵将来还是自家门里的女婿。把猪抬了去,大贵就得和春兰见面。为了杀猪,或许他俩还要在一块儿待半天。他又想到春兰和运涛的事,心里想:“不好!不好!男女授受不亲!”他说:“不,咱不抬到大贵那口锅上去。”
春兰问:“抬到哪儿去”
老驴头说:“咱抬到刘二卯他们那口锅上去。”
春兰说:“不,爹!刘二卯那里要猪鬃猪毛……一块七毛钱哩!再说,他和民众们为敌……”
她这么一说,老驴头又想起来,说:“回去,回去,咱先抬回去,想想再说!”
两个人重新把猪抬回院里,春兰问:“怎么,不杀了”老驴头说:“杀是要杀,得叫我想一想,怎么杀法儿。”他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转悠了半天,才说:“哎:咱晚上偷偷把它杀了吧!&34;春兰说:“咱哪里会杀猪哩又没有那带尖儿的刀子。”老驴头说,“切菜刀也能杀死:拿杠子打也能打死!&34;春兰看着老驴头那个认死理的样子暗笑,不再说什么。
老驴头又去找老套子,他跟老套子一说,老套子晃了半天脑袋,思忖了半天,才同意偷偷地把猪杀了,他也要来帮忙。那天晚上吃过饭,老驴头叫春兰娘烧了一锅汤。等老套子来了,搬了个板凳放在堂屋里。板凳挺窄,猪一放上去,得有人扶着。不的话,猪一动就要掉下来。老驴头嘴上叼着切菜刀,左脚把猪耳朵蹬在板凳上,左手攥住猪拱嘴。右手拿下菜刀,说:“吭:摁结实,我要开杀!”
老套子用右脚把猪尾巴蹬在板凳上,一手攥住前蹄,一手拉住后蹄,使劲向后拉着,说:“开杀吧!”当他一眼看见老驴头手上拿的是菜刀,就问:“哪,能行吗”
老驴头说:“行!”
老头子见他很有自信,也没说什么。老驴头把切菜刀在猪脖子上比试了比试。他没亲眼看过杀猪,只是见过杀羊、杀牛。杀羊杀牛都是横着用刀子把脖项一抹,血就流出来。他憋足了劲,把刀放在猪脖子上向下一切。那猪一感觉到剧烈的疼痛,四只蹄子一蹬蹬,浑身一曲连,冷不丁地一下子挣脱了老驴头和老套子的手。向上一窜,一下子碰在老驴头的脸上,把他的鼻子碰破了,流出血来。向后一个仰巴跤,咕咚地倒在地上。老套子伸开两只手向前一扑,那猪见有人来扑它,两条后腿向上一蹦,把老套子碰了个侧不楞,窜到房顶上。向下一落,一下子落在汤锅里,溅起满屋子汤水横流,溅了春兰娘一身。锅里水热,烫得猪吱喽地叫了一下子,跳出来带着满身的血水,在屋里跑来跑去,把家伙桌子碰翻了,盆、罐、碗、碟,打了个一干二净。又纵身一跳,蹿上炕去,吓得春兰娘哇地一声。那猪直向窗格棂碰过去,咔嚓一声,把窗棂碰断,跳下窗台去。跐蹓蹓地满院子乱窜。
老驴头带着满脸鼻血,从地上扶起老套子,两个人又去赶那只猪。猪带着血红的刀口,流着血水,睁着红眼睛,盯着老驴头。它这会儿明白过来,老驴头不再把它抱到炕头上,不再一瓢一瓢地喂它山药,不再给它篦虱子,要拿刀杀它。它只要一见到人,就张开大嘴,露出獠牙,没命的乱咬。见到老驴头和老套子赶上去,它照准了老驴头的腿裆,跐蹓地窜过去。老驴头两手向前一扑,扑了个空,一跤跌翻在地上。老头子左扑一下,右扑一下,也扑不住。那猪一直向街门窜去,本来那街门关得不紧,留着一道缝。那猪向门缝一钻,咶哒地把两扇门碰翻,掉在地上。那猪一出门口,就象出了笼子的鸟儿,吱喽怪叫着窜跑了。老驴头和老套子,撒开腿赶上去。他们上了几岁年纪,腿脚不灵便了,再也赶不上带着创伤的猪。
两个老头找遍了全村的苇塘和厕所,找遍了村郊的坟茔,还是找不到。老头子回家吃饭去了,老驴头直到夜深,才一个人慢吞吞地拐着腿走回来。说:“春兰!春兰!这可怎么办咱的猪也找不见了!”
春兰说:“我说抬到大贵那里去,你非自格儿杀,你可什么时候学会杀猪哩”
老驴头说:“说也晚了,想想怎办吧!”他坐在炕沿上,丧气败打地喘着气,也说不上话来。
猪把窗棂碰断,春兰娘把一团破衣裳挡上去,挡也挡不严,腊月的风刮进来,屋里很冷,冻得老驴头身上直打寒颤。
春兰说:“那可怎么办哩老套子大伯那里是办事的人和大家合伙一块办事有多么好,孤树不成林,孤孤零零地一个人,哪里能办好了事你去找个明白人请教请教!”
老驴头说:“找个明白人,可去找谁呢”春兰说:“你去找忠大叔,那人走南闯北,心明眼亮,办事干练,能说也能行!”
离年近了,家家准备过年的吃喝。老驴头找不到猪,也没钱办年货。春兰撅起嘴,搬动伶俐的口齿,批评说:“不会杀猪,强要自格儿杀。手指头有房梁粗,还会杀猪哩……”老驴头坐在炕沿上,把两只手掌搂在怀里,合着眼睛闭着嘴,什么也不说,合上眼挨春兰的数落。实在耐不过了,就说:&34;甭说了吧,你愿找朱老忠,你去找他吧!”
春兰一听,笑了笑,洗了个手脸,穿上个才洗过的褂子,扭身往街上走。一进大贵家门,正碰上朱老忠。问她:“闺女,你来干什么”
春兰说:“我爹把个猪跑了,求求你佬,设个法儿找回来。”
两个人说着,走到屋里。贵他娘一见春兰,满脸笑着,走上来问:“春兰i今日刮什么风儿把你吹到俺家来”
春兰腾地红了脸,笑着把老驴头和老套子杀猪,走失了猪的事情说了。朱老忠和贵他娘一听,猫下腰笑了一会子。贵他娘说:“你可不早说,隔晌隔夜了,这猪要是跑出村,叫人家撩了去,可是怎么过年”
春兰一时着急,跺着脚说,“那可怎么办哩”
朱老忠又笑了说:“咳!可怜的人们,我给你出个主意吧!”
朱老忠求人写了几个红帖:“兹走失黑猪一只,脖子上带有刀口,诸亲好友知其下落者,通个信息,定有厚报。”叫二贵、伍顺、庆儿、大贵,到各村镇、各个地方张贴去找。寻了一天,还是寻不着踪影。天晚了大贵才回来,他为这只猪,一直走了几个村子,把腿肚子都走痛了。贵他娘噗地笑了,说:“把腿肚子走痛了,也值得呀!”
大贵睁着大眼睛问:“怎么的娘!”贵他娘说:“早晚你就知道。”
朱老忠也笑笑说:“好啊:大贵要是认可了,反割头税胜利,又过年又娶媳妇,三桩喜事一块办。”
大贵一听,猜到春兰身上,一下子从心上笑到脸上,热辣辣的起来,说:“哈哈!我可不行,先给二贵吧,二贵也快该娶媳妇了。”
贵他娘说:“别说了,先给你娶。”
大贵说:“咱这三间土坯窝窝,把人家春兰娶在那儿”朱老忠说:“那也不要紧,明年一开春,咱再脱坯盖上两间小西屋。”可是,一说到这“倒装门”上,大贵横竖不干。他说:“春兰!人家算是没有挑剔,咱就是不干这‘倒装门’。听说得先给人家铺下文书,写上‘小子无能,随妻改姓……’不干,她算是个天仙女儿,她有千顷园子万顷地,咱也不去。”
二贵笑了说:“坏了,这可堵住我的嘴了,我要再说春兰好,算是我多嫌哥哥。”
朱老忠说:“咱这是一家子插着门说笑话,运涛还在狱里,咱能那么办”说着,他又抬起头待了半天,沉思着:“咳呀!那孩子在监狱里,转眼一年多了!”当他一想到无期徒刑,脸上又黯然失色。
这时候满屋子沉寂,一家四口不约而同地想起运涛。他们都和运涛一块待过,都知道他的人品行事儿。一想起他要在黑暗的监狱里度过一生,止不住浑身热烘烘地难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