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长大
经过近四个小时的车程,崔乐生和曲为慈赶回了老家。按照一般的宗法礼仪,且不说上头还有不少长辈,光是现在还在车里不下去和族人们打个招呼,就是有违礼教。
但是。
崔乐生悄悄回头看了一眼,曲为慈在后座还睡着。天色暗得差不多了,只能隐隐看到她脸上表情有些发皱,应是睡得不大舒服。
但是崔乐生不想叫醒她。
睡着好啊,睡着了,就不用看眼前的天有多黑,身处的空间有多逼仄。还能梦见她,她的声音。
可能是她的梦,也可能是那首协奏曲……打碎了这么些年来曲为慈用药物才勉力支撑住的平静,让她再也克制不住,逼着自己再放映一次那天晚上发生过的事,又向崔乐生,和盘托出。
乡村的路灯明明灭灭,在车驾上的人侧脸上投下微弱地有些萧索的冷光。崔乐生唇线紧闭,神情是一如既往地端肃寂然,可他自己清楚,他用了十年才重新垒好的心里防线,顷刻间又坍塌了。
但他只是缄默,没有让任何人知道。
事情到底是如何发展的,已经毫不重要。结局钉死,深重地刻在崔乐生的心里。
放在口袋里的手机一直在震动,这让他回过些神。
原是市局的工作群里几个高位领导发了红包,祝他们除夕快乐。崔乐生等在他品级之上的人都发过后,挑了句中规中短的祝福语,也发了一个。他本想找出一队的群单独再发,却看到季绚之前拉他进的很活跃的同事群,消息正刷得飞快。
他点进去,果不其然,里面热火朝天地聊着各人处理的案子。崔乐生随意看了看,总结出几个:
“拐卖幼童蹲了几年的那人想重操旧业,被人识破当街追赶然后跳进河里,淹死了。”
“前几年医闹时冲进手术室里打断一个小朋友手术那人刑满释放后,想去给小孩妈妈道歉,被人直接报警说搔扰。”
“上个月闹得沸沸扬扬的,文佁中学时隔十年又出校园欺凌事件中的欺凌者前两天进精神病院了。”
……
一串鞭炮响刺破静谧的夜空,夹杀着群众的欢呼。不一会儿,后座传来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
崔乐生将手机放回口袋,回头轻轻叫了声,“妈?”
曲为慈掀开盖着的毯子,坐起身:“到了么?”她本是不想来的,但既然族长邀请了,便还当他们母子是崔氏人,便不能不来。
“到了。”崔乐生下车给她开车门,又进去替她理了理睡乱的头发和衣服褶皱。
曲为慈浑身酸软,连动都懒得,挥开他:“就这样吧。
但崔乐生还是坚持,甚至从车座底下拿出她惯用的化妆品,让她补妆。
怎么说,曲为慈都算半个公众人物。
崔氏族人都聚在村里的大广场上吃年夜饭,炮响便代表着开席。座位安排分了男女宾,崔乐生不放心,本来看看能不能换个位子,却硬被曲为慈赶去了男席。
曲为慈没什么胃口,也没有要和旁人交谈的意思,所以只吃了几口便放下碗筷,坐着不动了。
但崔乐生好似猜到她会这样,加之午饭她也没怎用,席间愣是过来了一趟,再次细细叮嘱她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和一定要吃,还看着她喝了杯水之后才回去。
几乎是曲为慈刚拿起筷子,便有几个婆姨摸到她身边:“起潮媳妇,那是乐生吧?都长这么大啦?”
虽有些不耐,但曲为慈得体微笑:“他是长大了,我也老了。
“怎么会,你跟以前一样漂亮!”
“是是,我还记得起潮第一次带你回来,全村人都争着去他家瞧你呢。”
“你家乐生也跟以前样,又听话又稳重。”
“关键是多孝顺啊。”
“真是有福气!”
“对对对,我家那个要是有乐生一半我就知足了。”
曲为慈一一用谦词应了,直到那些个婆姨又提:“乐生媳妇怎么没一起来?”
她才算知道了这些人的目的,笑容淡下:“他尚未娶妻。”
婆姨们对视对望,顿时笑开了花,纷纷说道:“诶呀诶呀那感情好,我家里还有个侄女儿,天仙样儿,水灵灵的。我看啊,和乐生可配了。”
“去去去,谁不知道你那侄女儿都快三十了!嫁不出去也别去糟蹋人家乐生呀。起潮媳妇,我女儿!二女儿,你见过的,家务活干得可好了,麻利又……”
“诶诶!我外甥女!在大城市上大学呢,学历高,脸蛋标致,身材也不知几好,带出去,肯定倍儿有面子!”
“起潮媳妇,你净听她们瞎说!模样好身材好顶啥用?谁还不会做家务?要我说,我那孙女儿才是最好的!我们找人算过的呀,她的肚子有观音娘娘保佑!保证能生个大胖小子!”
别提在曲为慈心里,这世上没有人能配得上她一双儿女。再说她现在身上没一处爽利,耳边还被这样的污浊腐朽的话语萦绕,她脑袋难受得嗡响,回的话便不似刚才那般客气了。
那些人见她软硬不吃,都讪讪离开。
这样一场闹剧下来,曲为慈心情更差,头也更疼了。崔乐生察觉她不舒服,取消了原本要在老宅住几晚的计划,准备当晚赶回本市。
走前,他跟曲为慈说要去拜访一下族长,让她在车上等。待崔乐生回来,她又在后座睡着了。
下了高速,已是深夜十二点。可能因为车轮驶过路面的声音变得熟悉,曲为慈讫语几声后,醒了,第一句话便是问他去找族长说了什么。
崔乐生听她声音有些哑,从副驾上拿了保暖杯递给她,避开了她的问题:“族长说您身体不大好的话,以后便少走动一些,只是记得清明时派人回去祭祖。
曲为慈叹了一声,说他冲动,却并非抗拒这个结果。她一想到那些女人的嘴脸就觉得浑身不爽,本就没吃多少食物,如今倒有些反胃。
尤其让她心里像是被千万根绵绵细针一齐刺戳折磨的,是那句“乐生媳妇。”
“要么……”她突然开口,可又是顿住,没再说话了。
“妈是觉得累么?那以后我们坐高铁回吧,会快一点。”崔乐生觉得她的情绪从中午开始就不大对,不得不担心,所以尽量向轻松的方面说。
曲为慈抿了抿唇,倒像定要把话说开,幽声道:“不回去了吧,或者,挑少点人的时候?”
崔乐生握着方向盘的手的指节有些泛白,一阵沉默后,试探着说:“妈还记不记得我大学有个同学,之前来看过你的。今年过年他回国了,我再邀请他来一趟家里好不好?”
“不要了。”曲为慈又是一阵哽咽,“我熬不下去了!我不想熬了……我没法……没法再苟延残喘了……”
崔乐生急忙停车,下车到她身边去,还没等开口,曲为慈紧紧攥住他的手,像是溺水的人终于离岸边只有一步之遥:“乐生!乐生,你知道我熬了这么这么多年,我熬了这么久都只为了什么……你信么?这就死了?……你信么?他会这么轻易就死了?……连全尸都没见着!你也不信的对吧……我不信!”
她哭得上气接不了下气,崔乐生看着心直被揪起,却只能将她的手抓得更紧,安慰道:“对,不信的,不信。”
“不信那你找哇!你找……十年了……你这么优秀……怎么还没找着啊……我已经没法熬了……”
崔乐生闭着眼,紧抿的嘴唇中都透着无法消解的苦涩。他何尝不想找,但这是这么容易,说找就能找到的事么?
“这是我唯一的盼头了……算妈求求你了,求你……”猛地,她喘不上气了。
崔乐生手忙脚乱,想给她拿药,想给她顺背,却始终被她拉着,也不敢用力挣开。
“妈求你……一定要……定要……”但话尚未说完,她脑袋一沉,倒在了崔乐生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