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吉日良辰红妆凉尽 寒春新晴新人离心
素青与我摊牌后,我被软禁在寝宫,周围除去平日服侍我的几个婢女再无人来往。后宫众人鸦雀无声,平日守在外头的人似乎更多几重,弥暄哥哥也始终未来看望。
我于帐中枯坐两日两夜,思索破局之法。眼下堪称凶险——我灵力尽失、身边无人可用,哥哥被素青控制,朝臣这段时日中有多少会倒戈也无从得知。
素青在我们身边蛰伏多年,我们所熟的人他也知七八。在雪宫若论正统,他与哥哥并无多少区别,论谋略心性还胜哥哥一筹。如今他雷厉风行地将我安排去天横,无异于断去弥暄哥哥一臂,若回头再搬出一道君父的“谕旨”,便是真正木已成舟。
后宫中人见风使舵,大约不会有真心站在我处之人。连妃是素青亲娘自不必说,洛贵妃的晼莹本该去和亲,如今仰仗素青换成了我,她也不会为我出头。灵妃对前朝之事一概不知,毫无用处。自小到大,唯有容妃与我和弥暄哥哥有些亲厚,只是她也有幼子素沫,此时怕是自顾不暇,何况凭她一个向来温和的后妃怕也无能在素青眼皮底下另起炉灶。
雪宫禁军本直属于君父,而今只听凌蔑调遣,凌蔑又无人不知早成宣王心腹。素青敢做到今日地步,定是已用计牵制住了他。我与兄长在外的兵权,则唯有手握苍照四成重兵的朔洺将军,只是他远在边疆难以妄动。远水救不了近火,若要与他联络不知是多久后的事了。苍照文臣地位更轻,又多是墙头草,即便有人支持我们此刻也难以做声。
至于母族势力,也全然无所依恃,只因水族本就人数稀少,甚至举族所居的苍潭也不过是雪族王室的后花园。水族妃嫔皆一族所出,娘家并无多少高低贵贱之分,在雪宫得势与否全靠拉拢多少朝臣,是以自古以来夺嫡便是各凭本事。
即便哥哥真是人心所向、若干年后又联合所有助力,要扳倒素青另立新君也绝非易事。尤其是素青似乎已笼络了天横,又使朝臣更添三分忌惮。
我脑中隐隐作痛。是啊。除却我与哥哥本人,谁还愿为我们争一口气呢?更何况重中之重、最无可奈何之事……便是我深知哥哥自小无心夺权继位。他生性温良平和,最爱风花雪月,处事也是洒脱率真。即便多年以来我求他多以沉稳仁德之性为掩饰,也难保不被人看出端倪。
多年步步为营,不过都是我以母妃之仇逼迫他走到今天。若否,他大约早已离开雪宫不知所踪了。是啊……若他日前在朝堂振臂一呼真有人应和,此刻我便不会红装加身珠翠满头。
成王败寇……从来只是成王败寇。苦心经营灭敌党羽,转头又被至亲算计……可恨与兄长母仇刚报,转瞬又大势已去,让人如何甘心。
想那夜寒露宫中,我为素涔银筹谋安排,不料字字成谶徒增笑尔。只是她这般报复我时,却是否想到素青又何曾是个记恩之人?他既容不下我,又怎会容下她。
没有了灵力傍身,我与折翼飞禽、断腿走兽无异。素青不好明杀我和素涔银,便将我们送入早有勾结的狼族之手,我二人大约此去便无回。哪怕上天开眼,弥暄哥哥真有登临王位之日,苍照也全无能够胁迫天横之时。
一切都是无解之局。我几乎将手心攥破,心口剧痛,似乎有冰凉的血流沿着背脊倒灌。
原来,我多少昼夜,勤学苦练机关算尽,竟只为今日一件嫁衣。
身后梳头的小婢女连忙附身,用丝绢轻抵上我的脸,温声劝慰道:“公主马上就要上轿了,千万别花了脸呀。”
盛妆对镜,是我也从未见过的自己。鲜妍得令人不忍触目。
屋外传来三声锣鼓。
我顶着酸涩的雪白烛光猛然睁眼,抓起妆镜台上的螺子黛狠狠捏进手心。一把攥过宫婢,我将碎了一半青黛塞入她手中,望向她双眼:“求你,帮我做一件事。”
我微微仰脸,抑着眼眶中的泪光,声音带了些哽咽:“这是……凌蔑将军,从前送我的。若你回头见他,就说,我把这……还给他。”
小婢女愣了片刻,用力点头,眸中也有些闪光:“殿下,我明白了……”
锣鼓三声复响两次,礼官在外高喊吉时已到。一队宫婢前来扶我出门。
门庭院中,除了顶华美硕大、气派庸俗的花轿再无他物。
我低头上轿,命她们将轿子两侧窗口拉上,门帘两角也缠紧。不消片刻,沉重的脚步声和兵甲摩擦声随即从外传来。我将那半块黢黑的螺黛藏入袖中,抹净了手。轿子离地,我在盖头下又闭上了眼。
凌蔑从没送过我什么螺子黛。黛者,待也。待命而行、待时而动,他会明白。
送亲队从漠崖上的机关下到雪谷,颠簸两夜一日才到了天横都城玉垣,抵达王宫时又是傍晚。
而后花轿一路再未闻锣鼓,不过多久,终于悄无声息地落下。我经人扶出时,目不视物,只闻到幽幽渗来的馥郁草木香。站定,隔着盖头又觉晚风拂动、夜凉如水。
搀着我的侍婢也刚从小车上下来,一张口声音轻盈脆生:“四公主,咱们到住处啦。”
她是晼澄妹妹身边的贴身宫婢,名叫丹若,是后宫掌事宫女中最机灵妥帖的一个。我此来天横带的婢女统共也只两个,身后不远处站着的那个比丹若还要机灵妥帖,只是她和我已是无话可说。
前方有道陌生声音传来,听着年轻淡漠:“娘娘随我进来吧。”
丹若仔细地捧着我的手臂往前走,同我小声道:“这庭院还算宽敞,种着许多树木,高低的都有,翠绿翠绿的,我叫不上名来。好像还有些是花,但天冷都还没开呢。这宫室看着也挺大,叫簪芳阁,门口有四个姑娘。方才说话的像是掌事的,高高瘦瘦……”
丹若还在说着,忽闻前头那道声音迎头转回来:“聒噪什么,你这丫头懂礼节吗。”
丹若似是一愣,忙又笑道:“对不住姐姐们,我再不大声了。咱们可就这样进屋去?怎也不见个宴席。”
前头那声音娇俏中似带着些讥诮之意,含了星笑音又道:“这里没有姐姐,我叫锦萦。依天横的规矩,我们这儿只有册封王后时才大摆婚典宴席呢。再说到了这儿便是后宫中人,以后想再随意抛头露面也不能了。若要饭食,里头倒是布下了。”
丹若一听,舒了口气,对我笑道:“那便好了,公主快进来吧。”
前头又闻一声轻笑传来,却再无话。走过段路,丹若又道:“这厅里到处都是灯烛,亮堂堂的,前头有个座,我扶公主过去。”
忽地,又是锦萦截住了她的话:“还坐不得。按规矩,娘娘是要去里间儿候着的。”
丹若托着我的手紧了紧,轻轻笑叹了下:“那这样,我们带盘点心进去吃吧。”
“也不行,”锦萦轻飘飘地丢下句,“今夜君上过来前,娘娘是不能吃喝的。”
“可我们公、娘娘……”
我握了下她的手腕,丹若站着停了片刻,似乎还想说什么,最后也只是应下继续走。
行至一处房间,比别处暖和些。丹若扶着我一步步到了榻上。她悄声笑道:“这间屋子倒很气派,贴的挂的一片大红,就是细处总觉有些不够雅致。回头我去找些好看的物件,给娘娘摆摆屋子。”
我到床沿上端坐,不语。
随后听闻阵阵细碎的脚步声渐渐逼近,仍是锦萦最先开口说话,几个婢女依次报了名姓、简述了若干簪芳阁的规矩事宜,便带着丹若一同退出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好像灯火都比之前暗了些。四周依旧温暖,依旧是一室寂静。我依旧端坐床沿,一丝不动。
忽闻外头有人“嗒嗒”地跑来,又很快去了。
接着隐约听见外边有人话音。
“不是才说君上晚膳后还在书房冲人发火,发好大的火呢……”
“……这我哪知道?不来也就不来了。”
“还有的住上好一阵儿才见着呢,你若着急就自己去运泽殿催吧。”
……
夜渐深,再无半句话传来。
窗外安静,室内则堪称死寂,连耳边烛火燃烧的声音似乎都消失了。微黄的光亮顽固地渗过盖头给眼睑着色,暖意熏着淡淡木香逐渐染透衣衫。这宫室似乎从头到脚都在逼迫我与其融为一体,也不问谁配得上、配不上谁。
我阖着眼在这片死寂中假寐,脑中翻涌的血却依旧时冷时热。如暴雨般飞闪的想法时而停滞、时而毫无止歇地泼洒着,偶尔又像是摇摇晃晃的尖刺挑动着心神,锋锐刺痛,令我在这深夜无法感到分毫倦怠。
数着时辰接近卯时,门槛外传来极轻的布料擦动,几近若有若无。我意念一歇,想到应是丹若要过来伺候我梳洗,而后这夜便能过去。
盖头缓缓拉起。我半眯着眼,软暖的光亮溢入眼眶。
雕花床头,半袭玄色衣裳直直挡在面前,如墨般忽然泼入眼帘。我抬眸,见到一个人。
他整装束冠,神色无波。右手还掀着盖头的一角。
我与他对视了片刻,起身,俯首道:“臣妾素非寒,参见玄王陛下。”
玄三九将那盖头取下放在枕边,语气平静:“悬光公主,久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