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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三个被饲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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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玥醒来时眼前还有些模糊,宿醉所导致的头疼使她的意识一时间不甚清楚。她半睁开眸子,却察觉到眼角异样的湿漉,手臂微动,遍布着躯体的酸痛便瞬间涌上,携着那些荒唐而零碎的画面,一齐浮现在她的脑海之中。

    【……玥姨……玥姨……】

    【玥姨看清楚了我是谁。】

    【是阿岚,我是阿岚。】

    “……玥姨醒了?”

    女人抬手掩面缓了缓,但身旁兀然传来姑娘略显沙哑的声音,令她整个身子都僵硬起来。

    顾玥有些慌乱地伸出指尖扯过稍微滑下的被褥遮掩住了自己的胸口,她下意识朝旁边瞥去一眼,却见宁绮岚坦荡过了头,凤眸中像是藏着一汪春水,有些羞赧地对着她笑,语气中颇有几分委屈撒娇的意味。

    “玥姨既要了阿岚,为何又不愿看阿岚?”

    宁绮岚向她靠近了些,紧紧盯着女人难得的像是反应不过来一般的神色,忍不住勾起了唇角,伸出指尖想要去捉顾玥的手。

    “……荒唐!”

    女人这才似被惊醒,猛地拍开了她的指尖,探出手捞起自己散落在地上的衣裙,紧蹙着眉心,有些踉跄地从床上逃至地面。

    她飞快地将衣裙披上,本带还着几分慌张迷茫的杏眸中已完全冰冷了下来,神色极浅,沉默地看着床上的姑娘,指尖不住拨动着手腕中的佛珠。

    太过荒谬了。

    顾玥阖了阖眸,只觉头中将要炸裂开来般疼痛。

    她强压下喉咙里隐隐升起的痒意,冷声对着床上的姑娘说道:

    “你先把衣裙穿上,昨夜就当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

    “玥姨!”

    女人的话音未落,仍旧袒/露着身子的姑娘便已然通红了眼眶,有些不可置信地扬声打断了她:“……玥姨不想负责?”

    她许是没有料到女人这样狠心,一时下颇为愣怔地盯着顾玥漠然的脸,眼睫微颤,滚烫的泪珠瞬间垂落于肌肤上,将她陡然砸醒。宁绮岚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此时狼狈的模样,匆匆忙忙地低下头将一旁散落着的衣裙给披上了。

    顾玥的目光不觉顿在她的身上,瞧不太清她被发丝遮掩了些的神情,只能看见那好似无地自容般轻颤着的唇瓣,上边尚存着几枚被人狠狠咬过的印记。

    宁绮岚看起来快要崩溃了。

    连带着她正在系衣裳的手指,都不住地发着抖。

    毕竟还是个孩子,恐怕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头一次会给了这般冷情无心的人。

    顾玥忍不住移开视线,心下叹息了声,却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样的局面。

    酒后乱情便罢,偏生对象是宁绮岚。

    她不仅是宁知潼的孩子,更是日后的女帝。

    女人的思绪混乱飘散,却骤然察觉到身后有人为自己披上了一件外袍。她正拨弄着佛珠的指尖稍稍一顿,没有回头,只垂着眼帘,听见了姑娘愈发沙哑的声音。

    一双手从后伸来,将她紧紧揽住了。

    宁绮岚贴在她的背脊上,小声乞求她:“玥姨……不要这样对我,好不好?”

    “阿岚的心也会疼,玥姨怜惜怜惜阿岚,好不好?”

    低低的啜泣声压抑不住地响在顾玥的耳畔,年轻的姑娘无措又害怕地拥着她,身子却在发颤,一遍又一遍地哭着请求她不要这样残忍地对待自己。

    顾玥原是个铁石心肠之人,却也耐不住她这样委屈而无助的哭泣,尤其是在情迷意乱的荒唐一夜过后、在她本就有错之时。

    她终是没忍住,轻叹了声,杏眸中才凝结起的霜雪霎时消融开来,漾起点点软色与无奈。

    “……你叫我怎么怜惜你?”

    “小殿下,你马上便要回宫了,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对你我都好。”

    “不好!”

    宁绮岚哭着打断她,声音不禁稍显尖利起来。

    “玥姨!我不信你不知我心!”

    姑娘死死拽着顾玥的手,倔强执拗得像一头初生的小牛。她哭得这样伤心,娇俏的脸颊上满是泪珠,被顾玥养得愈发明亮起来的凤眸中也似蒙上了一层厚厚的云雾,眼尾处还染着几分昨夜遗留下来的嫣红之色,瞧着简直是又可怜又可爱。

    她侧身跨了一步,来到了女人的身前,分明是想要说些什么的,但应是太过委屈和伤心了,唇瓣颤了又颤,还未吐露出什么字来,眼眶中聚集起来的水珠就一滴一滴地滚落了下来,一时间泣不成声。

    “……这又是怎么了?”

    顾玥实在无法,满心的狠话也无处可说,再多的理智都被她这一滴滴泪珠砸软了许多,此时只好抬手将哭得直颤的人轻轻揽过来了些,为小声呜咽着的姑娘抚了抚背脊。

    她抬起指尖想给这孩子擦拭眼泪,可宁绮岚就好像是水做成的,怎样都止不住,反倒将顾玥整个手心都打湿了。

    “……阿岚,我教过你的,成大事者不可拘于小爱。”

    顾玥头疼难忍,敛眉看着怀中的孩子,温软下了声音:“陛下如今身子不好,你该做的应当是尽快准备回宫的事宜,而非把时间耗在我这里。”

    “可是我不想回宫!我只要玥姨!”

    怀中的姑娘今日分外任性,紧紧咬唇盯着她,就像是刚出生的雏鸟依恋着自己第一眼见到的守护者,不住地摇着脑袋,泪眼朦胧地望向顾玥:“宫中没人会在乎我的死活,玥姨,只有玥姨了,我只有玥姨了……”

    “玥姨,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我不赶你走,莫非你要一辈子住在摄政王府吗?”

    顾玥又好气又好笑,本是句反话,却不想这孩子竟当真亮了眸子,满是希冀地傻乎乎问她:“可、可以吗?”

    顾玥:……

    自然是不可以。

    她又叹了口气,声音彻底柔软下来,轻轻抚着宁绮岚的脸颊:“阿岚,听话。”

    “待你回了宫,一样可以见到我。”

    届时宁绮岚已经登位成帝,她们自然少不了要在朝堂上相见。

    “可是……”

    “阿岚,你回了宫,我依旧可以照顾你。”

    姑娘恹恹地将头埋在她的肩上,眼角的泪珠就把女人的衣裳也沾湿了些。

    宁绮岚用指尖揪着顾玥的衣裙,闷闷向她确认:“……真的吗?”

    “玥姨还会如现在这般待我吗?”

    宁绮岚有些恐慌和担忧。

    “自然。”

    顾玥垂了垂眼睫,温声给出了确定的回复。

    她用手抚着姑娘的发,就像是在安抚一个孩童那般柔和,叫人忍不住地便想沉溺其中。

    “那……阿岚都……给玥姨了,玥姨不要忘记。”

    姑娘很是受用她的安抚,慢慢地平复下情绪,如只被驯服的猫儿般温顺,用脑袋轻轻地蹭了蹭她的指尖,红着耳根与脸颊,小声地与顾玥嘱咐道。

    她脸上的泪痕犹存,此时更是晕染开几分娇艳,叫正低眉看着她的顾玥稍稍怔然了片刻。

    女人抿了抿唇,腰间酸痛仍在,脸上也霎时有些发烫,不知该如何回她这样的问题,便含糊地应了下,想要将此跳过去。

    可宁绮岚哪里是那般好糊弄的,一边小心翼翼地扫着她的脸色,一边又软声撒娇似的与她说着:“阿岚的腰还疼着呢,玥姨莫要负阿岚,不许再找旁人了。”

    女人默了默,着实不曾忍得住,轻轻瞪了她一眼,将这怀中顺着杆子就往上爬的小狐狸给推开,从宁绮岚的怀中抽身出来给自己理了理衣裙:

    “……我的腰便不疼吗?”

    顾玥分明记得昨夜吃亏更多的是自己才对,这只狼崽子发疯时不管不顾,此刻倒恶人先告状了。

    如此露骨的话不该从顾玥的嘴中说出来,因而刚开口,她便有些后悔了,微微侧过头去不再看宁绮岚的神色,雪白的肌肤上赫然晕染开几片艳色,素来清冷淡漠的眉目间竟是有些窘迫之意。

    实在是……可爱得紧。

    宁绮岚眸中微暗,唇瓣早已弯起,丝毫不惧她那毫无威力的瞪视,又黏黏糊糊地凑了过去。

    “那我定会对玥姨负责的!”

    “阿岚心悦玥姨,阿岚……想娶玥姨为妻。”

    姑娘执起女人的指尖,在上面悄然落下一枚泛甜的吻:“玥姨且等一等阿岚,好不好?”

    宁绮岚没有过问昨夜听见的那一声声怨恨且委屈的‘知潼’是何意,她郑重且真诚地直视着顾玥,将自己一颗滚烫的心也捧到了顾玥的跟前,赤裸裸地展示剖析给她看。

    少年人诚挚的感情,谁能不为之动容?

    顾玥默然良久,并未开口,但眉中神色已于不经意间悄然松软。

    她静静地打量着面前的姑娘,长而挺翘的眼睫轻垂,掩去瞳孔里一闪而过的哀意和嘲弄之色。

    权势动人心、迷人眼,不过如此。

    就在昨日收到女帝病危的消息之时,顾玥就知道了,命运的主道轨迹正悄悄来临,宁绮岚体内的天道意识将肆意冲上、用野心和欲望填充满宁绮岚的心脏,使她为了上位可以不择手段。

    她还有些兴味地等着看宁绮岚被操纵着放大野心之后想要如何对她下手,今早便迎来了姑娘情真意切的告白和许诺。

    昨夜的宁绮岚还只是那个被她一手教养的孩子,顾玥将梯子递给了她,现在这个聪慧而野心勃勃的皇女就立刻顺着向上爬去。

    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顾玥于心下赞赏她。

    这个世界的命运轨迹是要让宁绮岚生生世世葬于大火之中、永远无法真正掌权。

    而顾玥既然想要与天道作对,那所要做的便再简单不过。

    她只需顺着宁绮岚的意思,配合宁绮岚演完这场戏,待宁绮岚逃脱火葬的命运之后,就可以功成身退、安心等待这具身体死亡。

    所以顾玥为少年人的感情所动容了,她就像每一个色令智昏的失败者一般,沉迷于宁绮岚一句句甜蜜的情话之中,开始无声地纵容姑娘在她身边的举动,甚至于默允宁绮岚随意进出她的书房、与她一同翻看群臣们送来的奏折。

    女帝病重的消息终究还是传开了,随之而来的,是唯一的皇嗣被立为储君的诏令。

    宁知潼做事素来果决,她尚未将宁绮岚传回宫,就直接将圣旨送到了摄政王府。

    顾玥陪着宁绮岚接下了圣旨,送走了宫中太监,继而想与宁绮岚嘱咐几句日后行事的注意之处以及朝堂上的势力分布。但就在她回眸的那一刻,摄政王却分明瞧见了姑娘脸上压制不住而外露出的几许窃喜和兴奋。

    那是被权势点燃升起的欲望,宛如人心底最贪婪的猛兽挣脱囚笼和束缚。

    仅一刹,便令顾玥心中生寒。

    年轻的孩子没有学会怎样很好地掩饰自己的情绪,她有些得意忘形了,因而在自己曾费力讨好的摄政王的面前也不加收敛,用着一种莫名傲然的像是要与谁证明一般的语气跟顾玥说道:

    “玥姨,我马上就是女皇了。”

    顾玥沉默地注视着她,过了许久了,一直到宁绮岚开始不满且疑惑地微蹙起眉,她才浅浅弯了弯唇,敛起的杏眸中既淡且空,含笑祝贺道:

    “恭喜阿岚。”

    “你上次不是说也想要佛珠吗?恰好我最近寻到了一串,就给你当做贺礼罢。”

    女人拢着袖子,缓缓与她说,领着宁绮岚去了书房。

    宁绮岚前几日跟她撒娇,说是喜欢她随身佩戴的佛珠,想问她讨要一串。

    顾玥这两日特地派人去京外佛寺中的高僧那儿取来的,本想当做新年礼物送出去,倒是不料女帝的圣旨先来了一步。

    “喜欢吗?”

    她安静地看着姑娘垂头摩挲打量那串佛珠,轻声问了句。

    宁绮岚恍惚了一瞬,随即扬起笑容,用力点了点头:“喜欢!”

    “玥姨给我的,我都喜欢。”

    “我会一直戴着的!”

    姑娘熟练地说起甜言蜜语,向女人张开了双手,将不做声的顾玥拥入怀中,贴在她的耳边小声承诺道:“玥姨,等我当上了女皇,我就迎娶你做我的皇后。”

    甚至没有问‘好不好’这几个字。

    如此自负且狂妄。

    顾玥低着眉眼,平静地应下了,没有说什么扫兴的话。

    第二日,她送走了宁绮岚,等来了女帝驾崩的消息。

    自那后,顾玥除了在新帝登基的大典和上朝时见过宁绮岚,便再也不曾收到半点来自宁绮岚的音讯。

    新帝高高坐在皇位之上,而她站于长阶下,中间无形的界线已将她们分隔甚远。往日于床榻间所说的情话、所做的承诺,在皇权的诱惑下变得如此脆弱,都无需何人挑拨,轻轻一碰,便摇摇欲坠。

    在宁绮岚上位后第一次私下召见顾玥,是为了江南之地突发的水灾。

    新帝想要询问摄政王的建议。

    顾玥踏入熟悉的偏殿,不曾露出任何异色,恭恭敬敬地俯首行过一礼。

    “玥姨与我,何必如此生疏?”

    新任的女帝有些嗔怪地说着,却从始至终稳稳坐在椅子上,声音里微不可觉地显露了两分满意。

    “君臣有别,不可逾越。”

    顾玥脸色不变,平静地抬起眸子,目光下意识瞥过她搁在案几上的手腕。

    那里正戴着一只玉镯,早已不见佛珠的影子。

    女人胸腔中宛如有什么东西被抽走了一般,空空荡荡的,隐约响起一声极短促的笑。

    也不知是在笑谁痴人做梦。

    直至外边天色将晚,顾玥才从偏殿离去。

    在她转身的那一瞬,身后的新皇低声问她:

    “玥姨,你认为朕会是个好皇帝吗?”

    宁绮岚的声音听起来颇为苦恼和不自信,像是在下意识求助于顾玥。

    女人足下一顿,定在了门口。

    她今日来时有些匆忙,忘记披上裘衣了,这会儿被外边拂进的寒风一吹,浑身都发了冷。

    好半晌,她才从漫天冰雪般的凉意中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陛下自然会是个好皇帝。”

    顾玥轻声笑道,瞳孔中再无半点暖色。

    这是靖朝新任的女帝,却不是她的姑娘。

    或许当真是她的年纪有些大了,这样短短的尚且有些稚嫩的试探便叫她心力交瘁、满身疲倦。

    摄政王没有乘轿,自己缓缓地走,踩着路边的灯火和天上散落的月光,回到了自己的府邸。

    她的脸色白得骇人,有些木然地拒绝了身旁侍仆的搀扶,好似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步伐略显蹒跚,径直走向了自己的书房,又在桌边停留了片刻,这才来到宁绮岚时常驻足的地方。

    顾玥静立了一会儿,抬手取出书柜内侧被压着的一本游记。

    稍稍一翻,里边就掉出一封信来。

    女人垂着眸,逐字逐句地细细看过,将这篇由她笔迹所写成的信慢慢地读完了。

    她捏着这封信,反复读过了两遍,随后淡淡地将信塞了回去,把一切都恢复成未被发现时的模样。

    眼前莫名地开始晕厥,顾玥闭了闭眸,撑着椅子坐下来了。

    喉中瘙痒之意兀然涌上,这一次的咳嗽来得十分剧烈。唇齿间一点点蔓延上的,尽是些酸苦的腥味,刺得她双目发红、险些落下泪来。

    无力掩着唇的指缝中已溢满了红艳的血液,这些散着难闻气息的水珠从她的手心中滑过,由心头血般的滚烫转瞬冰凉垂落,将她膝上的衣裙也染脏了大片。

    顾玥骤然勾起唇角,有些不可抑制地轻轻笑了起来,笑意蔓上眉梢,半阖着的杏眸中却满是惨淡和自嘲。她撑着桌子,深深低着头,稍显凌乱的墨发便散落至肩上,随着她颤抖着的身子而轻晃。

    啪。

    佛珠碰撞在桌边,骤然发出沉闷的声响,将她喉中那点似哭似笑的怪异音节给稍稍遮掩了下去。只听着唇中呕出的鲜血,一滴一滴砸落在地面上。

    她笑这自诩精明的谋士为何在一个坑里跌了两次,又笑那羽翼渐丰的孩子吃相太过难看。

    笑到最后,只觉悲哀。

    不知过了多久,长裙上一片腥臭狼藉,女人脱力伏在自己的手臂上,埋下了头,无声无息地阖着眼眸,疲惫与厌倦便在黑暗中汹涌而来,贪婪地蚕食着她的意识。

    阿岚啊,阿岚,何必如此着急。

    阿岚啊,阿岚,骗得我好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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