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〇一、又是一年芳草绿
cosplay?微服私访?尽管伙计弄不清楚眼前这位爷为何坐着价值数千金的轿车却穿着破烂流丢的棉袍,但态度依然恭谨:“您老是贵客,就算没座儿,小店也得给您腾出一个!”
又过了几年稍稍安稳的日子,姑姑和丈夫居然先后过世,只留下她一个孤苦伶仃的寡妇带着侄儿在宫里勉强过活。谁知上天不给活路,连这种苦日子都过不安稳!先有革命党闹得不可开交,南北十五个省份脱离政府独立;后是狗贼袁世凯反戈一击,迫使她签署了逊位诏书。
率先下车的却是个穿着半新不旧棉袍的中年文人,瞧着就透着股寒酸气,板着脸嘶声问道:“你们这儿还有座么?”
杨捷三对眼前这位喜欢赶时髦的好友有些陌生了:一年不见,他居然参加了新中国党,还是混到了省委副主任委员的位置。不过他没有表现出来,而是继续问道:“新中国党?就是孙元起办的那个党?棣轩兄什么时候参加进去的?”
“是啊,”杨捷三也是叹息,“太后这几十年实在是太苦了!”
隆裕与光绪的大婚庆典定于光绪十五年(1889)正月二十七日,正当后宫上下为皇帝的大婚忙碌之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光绪十四年(1889)十二月十五日深夜,当时雪花纷飞滴水成冰,谁知紫禁城竟然突起大火,太和殿前的太和门化为废墟。
熬过宣统三年的乱局,京城着名酒楼一壶春总算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机,尤其这几天参众两院举行议员复选,更是高朋满座顾客盈门。
杨捷三脸色更加阴沉,半晌才说道:“自逊国以来,太后便终日愁苦郁郁不乐,遂至积郁成疾,正月间经御医佟质夫、张午樵二人诊治,病症稍微渐轻。孰料正月初十适逢太后万寿节(生日),循例于御殿受贺,见到逆贼袁慰亭专使梁燕孙以外国使臣觐见之礼相贺,不禁悲从中来,致使病情加剧,如今已卧床不起,百方医治无效,只怕、只怕大去之期不远矣!”
确实如吴同甲、杨捷三两人所言,隆裕太后这些年确实过得非常辛苦。如果为清末民初的悲情人物编个排行榜的话,隆裕太后必定榜上有名。
杨捷三虽然是小朝廷的侍讲学士,经常两耳不闻窗外事,但对这件事情还是知道的。不禁有些惊异地问道:“棣轩兄是来参加参众两院议员复选的?”
实话说,隆裕太后姿色并不出众,在甄选后妃时就没有得到光绪皇帝的青睐,在被慈禧太后强硬指婚之后,更是激起了光绪皇帝的反感。而且隆裕太后性格柔懦,作为慈禧力挺的皇后,竟无力驾驭六宫,让珍妃等人作威作福。所以她在宫中得不到光绪皇帝的宠爱,也得不到慈禧太后的欢心,甚至在六宫嫔妃、命妇王妃面前也不太有威信。
普通农夫农妇之家婚娶以前将对方八字请至家中,如果三日之内发生口角盗窃或器物毁损尚且视为不祥,何况是烧毁了紫禁城内的太和门这等大事?故而亲临火灾现场的翁同龢慨叹道:“此灾奇也,惊心动魄,奈何奈何!”但慈禧太后却一意孤行,决定婚礼如期举行,并且皇后必须经过太和门再入后宫。最后彩扎工匠日夜赶工,在火灾现场搭盖起一座足可以假乱真的太和门,才最终解决难题。
说话间又从车里钻出一位中年人,无论衣着还是气度都和之前那位迥然不同,看上去就是个大富大贵的豪客。他搓着手问道:“小二,我记得你们这里有间名叫‘春柳迎风’的包厢,今儿有没有订出去?”
见杨捷三有发飙迹象,吴同甲赶紧说道:“我们来此只为怀旧,所以只点以前的老菜品。我们要是为了吃番菜,那就直接去城外的新中国党招待所了,那里的菜肴才是真正地道。我觉得你们一壶春别老想着上什么新菜品,关键还得先考虑顾客的感受,比如这天寒地冻的,要是包厢装上暖气,岂不比那些番菜更吸引人?”
杨捷三瞪了他一眼:“喝酒吃饭的地方,摆这种物事作甚!”
隆裕入宫之后,大清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先是在中日甲午战争中输掉了底裤;随后是戊戌政变,姑姑和丈夫彻底翻脸,丈夫被囚禁在四面环水的瀛台;紧接着是庚子国变,八国联军攻进北京,她只好随着慈禧太后、光绪帝和其余宫眷一同逃往西安。重新返回北京之后,尽管珍妃已经香消玉殒,隆裕和光绪也算得上是患难夫妻,但却依然无法得宠。
现在虽然隆裕、宣统母子仍居紫禁城,清帝尊号仍存不废,侍卫人等照常留用,但是祖宗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却丢了。每每想到此处,隆裕太后就觉得愧对创业的列祖列宗,也对不起把江山托付给自己的姑姑和丈夫,所以她经常自悲自叹道“孤儿寡妇,千古伤心,每睹宫宇荒凉,不知魂归何所”。
作为慈禧太后之的侄女、光绪帝的表姐,隆裕太后有个非常不错的童年时光,她的悲剧是从被慈禧太后钦点为光绪皇帝的皇后开始的。这一切,似乎在隆裕太后入宫前就已经早有预兆。
那位锦衣华服的中年人挥挥手:“之前我和少泉老弟在那个包厢吃过几次饭,感觉很是不错,今儿是特意过来故地重游,还请店家行个方便。价钱什么的,一切好说!”说完抛出两枚孙大头。
吴同甲摇摇头:“那倒不是。贤弟或许有所不知,愚兄不仅是湖北教育司长,还是新中国党湖北省委副主任委员。此次我们新中国党准备在两院完成议员复选之后召开第二届党员代表大会,各省省委常委都是与会人选,愚兄也在其列,于是便和本省新中国党议员一同北上,准备参加会议。”
无论怎么说,他们和隆裕太后毕竟君臣一场,听闻她时日无多,心中也难免有些伤感。良久吴同甲才长叹一声:“太后这几十年实在是太苦了!”
小二赔笑道:“老爷教训的是。只是小店本小利薄,哪能用得起暖气那么精贵的东西?故而只能退求其次,在菜品上下下功夫。还请老爷见谅!”
伙计又问道:“二位爷,小店新从上海、广州聘请了几位番菜大厨,擅长制作英法意德各国菜品,尤其是铁排鸡、火腿蛋、西米布丁、香蕉夹饼、鸡绒鲍鱼汤、洋葱牛肉汤,味道之美冠绝京城。不少老爷光临小店就是为品尝这几道菜肴,二位爷要不要也尝尝?”
原来这两人就是三年前在此饮酒饯别、一年前在此饮酒听曲的吴同甲和杨捷三。
就在两人相对长叹之际,伙计流水价地将菜肴酒水端了上来。杨捷三喝了几杯酒,勉强振作起来精神问道:“棣轩兄,近些年你一直在鄂省执掌学政,此次突然北上,究竟所为何事?”
伙计小意地解释道:“那个铜喇叭是日本蓄音器商会新出的留声机,价值数十块大洋呢!”
伙计顿时乐得见眉不见眼:“二位老爷屋里请,小的这就给您腾包厢去!”伙计倒是很有手段,片刻工夫就把包厢腾了出来。
吴同甲要办的事情不算机密,也就没对好友隐瞒:“少泉老弟最近炒得沸沸扬扬的参众两院议员选举吧?”
吴同甲此时笑着插话道:“那你们店的招牌菜还是蟹粉狮子头、松鹤醉膏蟹、响油鳝糊、松鼠鳜鱼么?赶紧捡几个拿手的尽快端上来。还有炭火盆也要生得旺旺的!前几天住在招待所还不觉得冷,今天出门才觉得京城冬天冷得邪乎。”
等小二退了下去准备酒菜,吴同甲才低声问道:“少泉老弟,愚兄记得你以前养气功夫颇为深厚,虽然未必达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但大多时候还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为何今天如此大动肝火?是不是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情?”
吴同甲也默然。
杨捷三进了包厢略略打量几眼,便摇头叹息道:“虽然还是原来的老地方,不过却完全变了味道。记得以前房间的窗户都是精雕细刻的苏式花窗,如今却换成了大块的玻璃,亮则亮矣,那种雅致的氛围却消失殆尽。还有墙上挂的字画,以前都是京城名家的手笔,喝酒品茗之余再欣赏名家笔墨,何等的有风韵!现在却贴着不知所谓的西洋画,还摆着一架不知所谓的铜喇叭,有何意味可言?”
吴同甲有些自得:“我们新中国党正是孙百熙先生创办的。我们党派对于会员入党审核非常严格,愚兄是去年年初就申请加入了,到了去年七八月份才获得批准。不过正因为审核严格,所以才能在这次参众两院议员复选中表现如此突出。少泉老弟应该知道吧?我们新中国党如今在国会里占据了262个席位,只比国民党少了34个,估计此次开会就要商谈政府如何组阁了。”
中午时分,一辆崭新铮亮的通用小轿车停在了一壶春门口。如今轿车在京城已经不算稀罕,但能用得起这物事的非富即贵,所以眼尖的伙计立马迎了上去,毕恭毕敬地打开车门:“这位老爷,您是打算在小店用膳么?”
伙计有些踌躇:“这个点儿如果没有预定,只怕包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