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九、且暂低头织草篮
孙元起伸出一根指头:“大使阁下,首先,西藏是中国领土完整不容分割的一部分,主权不容置疑;达赖问题是中国的内政,要由中国人自己来解决。某些人假借自由、民主,企图否定中国对西藏的主权,利用达赖问题干涉中国内政,这才是影响远东地区安全稳定局面的罪魁祸首!”
它需要借口,但孙元起不能给他借口。
孙元起皱眉想了片刻,然后答道:“既然大使阁下觉得此事甚为重大,又和在下意见分歧,而且此事不可能由你我二人一言而决,不如就暂时搁置。等南北和谈达成、各省选出国会代表后,在正式国会上由全体议员投票表决。你看如何?”
朱尔典强自按捺住怒火,嘶声说道:“我们大英帝国一向认为贵国对西藏只有宗主权,西藏的内政怎么能等同于中国的内政呢?再者,土登嘉措是藏传佛教的最高宗教领袖,不仅在藏区具有崇高声望,还对尼泊尔、不丹、哲孟雄(即后来被印度吞并的锡金)及印度等地区广大信众拥有巨大的影响力。他的出走不仅是西藏的内政,更是远东地区的大事,由不得我们不关注!”
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此时的英国依然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存在,对付积贫积弱的中国完全是手到擒来。尤其是在西南边境,英国更是保持着强大的军事压力,仅在印度就驻军六万五千人,还不包括在当地征召的仆从兵。前车之鉴就是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底至三十年初英国发动的第二次侵略西藏战争。当时,英军上校荣赫鹏率领近万人的武装使团,从印度经哲孟雄由亚东进入西藏,一路进攻,相继攻陷帕里、江孜,于1904年8月占领拉萨,最终迫使西藏甘丹寺长罗桑坚赞签订了《拉萨条约》。
孙元起答道:“土登嘉措是藏传佛教的最高宗教领袖之一,而不是唯一。据我所知,前藏的达赖喇嘛、后藏的班禅额尔德尼、内蒙古的章嘉呼图克图、外蒙古的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是藏传佛教齐名的四大活佛,都可以享用五层坐垫和明黄伞盖依仗。在藏区,除了达赖、班禅,还有四层坐垫的萨迦法王、三层半坐垫的噶玛巴活佛等,地位都十分崇高。
孙元起接着伸出第三根指头:“第三,如果阁下真的能够以中英友好邦交大局为重,恪守相关条约,不要做出损害远东和平的事情,那么西藏问题才会有和平解决的契机,西藏局面才会有安全稳定可言!”
孙元起也不掩饰,点点头答道:“确有此事。不过大使阁下,这干卿何事?”
人口众多、土地肥沃、物产丰富、市场广阔的中国是二十世纪初少数几个未被瓜分的殖民地,列强们早就垂涎三尺。大英帝国也不例外,甚至它比其他国家更加觊觎,因为它想汲取中华帝国的丰富营养让自己摆脱萎靡不振,甚至期望借此返老还童、焕发第二春!
孙元起当下笑道:“大使阁下,你未免有些危言耸听了吧?在下只是游说中央政府能够拒绝土登嘉措恢复十三世达赖喇嘛名号的请求,并且不允许他返回拉萨居住,你便恫吓会招致大英帝国的军事干预。什么时候大英帝国的神经变得这么脆弱了?如果消息传出去,国际舆论会如何评价?”
孙元起不动声色地用汉语说道:“我知道,朱尔典先生自前清光绪二年(1876)来华,至今已有36年。在这三四十年的时间里,你不仅对中国官场相当了解,而且对中文也非常精通。既然如此,你我之间为什么不用中文交谈呢?”
“对于一介叛逃的平民,回国之后自当由中国政府依法处理,让不让他会拉萨居住也会综合权衡,似乎不必大使阁下出面干涉吧?至于中国到底对西藏拥有什么样的主权,我想事实胜于雄辩。如果你真想找人辩论的话,我觉得梁崧生、王亮畴都是不错的选择!”
孙元起又伸出第二根指头:“其次,所谓‘大英帝国在远东的利益’,不过是通过一次次威逼利诱窃取而来。如果你说的‘远东’包括西藏地区,那么纵观前清光绪十六年(1890)《中英藏印条约》、光绪十九年(1893)《中英藏印续约》、光绪三十二年(1906)《中英续订藏印条约》等文件,英国的利益仅仅是通商贸易、要求中方削平山寨撤去武备、禁止其他列强进入而已,绝不包括干涉内政。相反,《中英续订藏印条约》明文规定英国不准占并藏境、不干涉西藏一切政治!”
“如果非要说达赖比别的活佛高一级,那不过是因为他为清世祖章皇帝所册封,而班禅、章嘉、哲布尊丹巴为清圣祖仁皇帝所册封罢了。土登嘉措既然已被清廷革去达赖喇嘛名号,而且明确指出以后无论逃往何处、是否回藏,均视与齐民无异,则他现在既非达赖喇嘛,又非宗教领袖。所谓崇高声望、巨大影响力,不过是普通信众一时未察。
六十岁的朱尔典更像是一只青春期的公鹅,趾高气扬地迈进孙元起的办公室,下巴刻意抬得比额头还高,眼帘微微睁开,仿佛在蔑视他所看到的一切事物。
朱尔典却不顾孙元起的嘲讽,径自说道:“总之,我觉得达赖喇嘛作为藏传佛教中历史悠久、影响巨大的活佛转世系统,不应该就此断绝;而土登嘉措作为藏传佛教的最高宗教领袖之一,也不应该长期流亡在外,应该尽快返回拉萨的大昭寺!”
失去了装逼利器的朱尔典好比是剪了毛的松狮,顿时塌了脊梁骨,吭哧半天才用中文说道:“孙大人,近日传闻阁下在南北游说,希望贵国中央政府能够拒绝土登嘉措恢复十三世达赖喇嘛名号的请求,并反对他返回拉萨居住。不知是否属实?”
朱尔典一愣,马上反驳道:“约翰逊先生也在美国留学多年,英语同样娴熟,为什么我们要用中文,不用英语?”
尽管此刻的大英帝国和二十一世纪第二个十年的美国有些类似,已经有了日薄西山的气象。而且随着美国和德国的崛起,英国已经注意到了自己的衰败与虚弱,所以此刻比以往更加敏感、更加狂躁,好像三十多岁的剩女容不得任何人在面前提及“老”字。任何一点的挑衅都会被视为对大英帝国权威的质疑,它会用最强烈的武力镇压加以报复,以此掩盖自己的衰弱。只有经过两次世界大战的侵袭,掏去它数百年剽掠的财富,英国才会彻底的穷途末路。
朱尔典这才意识到和自己谈话的不是唯唯诺诺、胆小怕事的传统中国官僚,而是在世界上都享有盛名的科学家。或许西方社会不知道英国有个驻华公使叫朱尔典,也不知道中国西藏有个流亡宗教领袖叫土登嘉措,但一定会知道这位改变现代科学基础的著名学者。如果争论内容传出去,国际舆论未必会偏袒自己。
孙元起眉毛一挑:“哦?难道大使阁下就没有注意到自己思想里的大国沙文主义倾向?”
朱尔典顿时立起眉毛,大声斥责说道:“孙大人,你的这些言论和举动已经严重影响远东地区的稳定局面,并威胁到了大英帝国在远东的利益。在下希望孙大人能够恪守相关条约,以英中友好邦交大局为重,不要做出损害远东和平的事情来!”
虽然在四川、陕西已经有两个协的军队在秣马厉兵,准备在今年夏天入藏,但在入藏之前激怒朱尔典显然并非明智之举。而且从印度经由亚东、江孜抵达拉萨,远比从四川、陕西更为便利,如果要让驻印英军抢得先机,孙元起两路入藏的谋算很有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两协军队也将陷入困境。
刚刚落座,他便用带着爱尔兰口音的伦敦腔傲然说道:“约翰逊先生,一直以来你们经世大学在教育方面与大英帝国保持着友好的合作关系,英联邦的留学生在此得到了良好的教育和细心的照顾,我们对此非常赞赏,并因此认为你是可以信赖的合作伙伴。但是,我们注意到你近期的某些言论和举动正在远东地区的稳定局面,也威胁到了大英帝国在远东的利益,完全可以视为一种严重的挑衅。我希望约翰逊先生能够恪守相关国际条约,以英中关系的大局为重,为保持远东地区的和平做出应有的贡献!”
于是他的态度也稍稍软化:“在下之所以这么说,是注意到阁下的言论中带有浓浓的民族主义和国家主义的味道。这是种很危险的倾向,尤其是由一位拥有广泛影响的著名科学家、政治家、政党首领说出来,很有可能在不久的将来严重影响远东地区的稳定局面,并威胁到大英帝国在远东的利益,所以在下觉得必须加以纠正。”
当然,孙元起并不想现在和朱尔典背后的大英帝国闹僵。
孙元起道:“很简单,因为我们现在是在中国!”
朱尔典胡子直抖,神色俱厉地说道:“孙大人,难道你不怕你的言论和举动会引来大英帝国的军事干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