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五、敢有歌吟动地哀(下)
“荣禄论功绩远不如香涛,平生未入军机,当年只不过是随驾西狩,过世之后尚且谥号为‘文忠’,赠一等男爵。为什么香涛反而既没有如愿以偿得到‘文忠’之谥,又没得到赠爵呢?所以张府上下也颇为不满。”
李鸿章,封一等肃毅伯,赠一等肃毅侯。
五六十年间,才有二十多人受封,其中不少是死难大臣的子嗣,可见稀缺程度。东西一旦稀缺,就成为追捧的对象。所以得不到“文忠”的谥号,获赠爵位也是个不错的安慰奖。
孙元起点点头:“邸报上登了上谕。”
“你想让老夫死不瞑目?”老大人声色俱厉。
孙元起知道,老大人嘴里是为张之洞抱不平,其实心中是在担心自己的身后事。
不想做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同样道理,不想得文正的读书人不是好读书人。老大人此言,不过是自谦而已。
“叔祖父何出此言?”
萧孚泗、刘铭传、张荫清(张国樑之子)、刘锦棠,封一等男。
老大人脸色蜡黄,没有半点血色,闻言眼睛一亮,缓缓转过头:“百熙,你来了。”
“香涛辞世后,张府马上请人拜访内阁诸人,希望能敲定‘文正’或‘文忠’二谥。摄政王历来毫无主张,好比矮子看戏,不过是随人说长说短;鹿定兴是卷帘军机,一心修炼闭口禅,向来不发表任何意见。所以主要活动庆亲王、世续、那桐三处。那桐倒是一口应允,不过他入军机最晚,说话分量略显不足;但庆亲王、世续两人平日与香涛颇有积怨,托人说项虽然没有峻拒,似乎有些言不由衷。
院子里一片死寂,每个人的表情都非常凝重。来到正堂,老大人的子孙都侍立在左右,见孙元起到了,赶紧让出一条路。在路的尽头,老大人正横卧在床榻上,覆盖着厚厚被衾。孙元起快走了几步,跪倒在床前,低声说道:“叔祖父,侄孙来看您了!”说着眼泪流了下来。
孙元起道:“既然如此,张家能不能请求朝廷改谥或赠爵呢?”
中国古代是礼法社会,官员有五服内亲属去世,要请假服丧,最长是斩衰三年,最短是缌麻三个月。长期请假,回来之后可能就没有你的职位了。所以老大人特别申明这一点。
老大人长叹一声:“功亏一篑啊,香涛可惜了。”
孙元起道:“我倒觉得‘文襄’不错,文武双全,而且湘阴左公不也是谥号‘文襄’么?”
老大人倚偎在椅背上,缓缓说道:“香涛辞世前,据闻朝廷已经拟定用‘文正’或‘文忠’。综览香涛生平事迹,他也当得这两个谥号。
老大人道:“道理虽然如此,但后世言及香涛时,自然不会像你我二人或称香涛、或称香帅,只会尊之曰‘张文襄公’,万世不易。每念及此,便觉不美。”
孙元起只好服软:“是,侄孙都记下了。”
孙多煃终于抑制不住,抽泣着说道:“今天卯时祖父开始昏迷,中西医都不愿下药,只好移到正堂。一刻钟前,祖父突然清醒过来,说想见见你,有事要嘱咐。”
孙元起心中了然,接着说道:“诸位同僚异口同声,以为论及品学纯正、志虑忠纯,举朝无人能及叔祖父您的。而且咸、同以来帝师多是谥号‘文正’,比如文宗显皇帝的师傅杜受田杜文正公,穆宗毅皇帝的师傅李文藻李文正公。叔祖父您则是德宗景皇帝的老师,百年之后谥号定然是‘文正’。”
“叔祖父他老人家怎么样了?”孙元起边走边问道。
“谥号、爵位都是天下名器,最受重视,不可轻易假人。授受只能出自乾纲独断,哪有自家上书请求的道理?真是痴儿!”老大人被惹得哈哈大笑,“当然,改谥乃至夺谥也是有的。出现这种情况,要么是发现该大臣有不为人知的重大功过,要么是新君即位,褒赏潜邸旧人。香涛符合哪一条?而且如你所说,文襄本身就是极好的,张家有什么理由要求改谥赠爵?”
刘坤一,赠一等男。
孙元起顿时觉得浑身发木,呼吸都有些困难。农村有句老话:“男怕聪明,女怕糊涂。”男子病重突然清醒,多半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照此看来,老大人恐怕是命在旦夕。
孙元起很不以为然:“香帅历任巡抚、总督、军机,功勋彪炳。就我所知,仅他在湖北编练新军、兴建学校、开办汉阳铁厂等业绩就足以扬名后世,何况还有抗击法国抵御外侮之大功劳呢?俗话说,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后世不会因为他谥号是‘文襄’不是‘文正’、‘文忠’而忽略他的丰功伟绩,相反,只会因为‘文襄’的谥号而嗤笑朝廷不公。”
没想到敲定一个谥号,其中居然有那么多秘辛。但这并非个案,后世在《人民日报》上刊登讣告其实也是如此的权力交锋:登在第一版还是第四版?登在版面什么位置?能不能上遗照?内容多少字?用什么定语形容?……
老大人似乎知道孙元起所想,马上说道:“你还记得老夫以前托付的事情么?如今你是侍郎,也算朝中大员。老夫身死之后,你看在同姓同宗的份上,记得要照顾你的叔伯、兄弟一把。只求他们如寻常人家,遵纪守法,平安度日即可。如果他们有恶行秽言,你也不必袒护,尽管严惩便是。”
在廉子胡同刚下车,门口焦急等待的孙多煃一把扯过孙元起就往院子拽,带着哭腔说道:“先生,祖父他要见你。”
老大人对自己可谓恩同再造、恩重如山,他去世之后,自己作为后辈不能服丧,心里如何安稳?孙元起便道:“叔祖父,我——”
想到这里,孙元起说道:“虽然香帅谥号有些出人意料,但终归是因为他待人苛刻、恕道有缺、树敌过多所致。近几日同僚们也在谈论此事,顺带言及国朝有关谥号的典故,以为读书人的谥号以‘文正’为最上等,大清立国二百余年,才有七人获此殊荣。本来香帅是有望成为第八位的,谁知人算不如天算,最后变成了‘文襄’。接下来谁最有可能成为第八位文正公呢?大家掰着指头把朝中名臣数了一圈。”
刘鼒(刘松山之子),封二等子。
听到回答,老大人浑身一松,精力像水似的快速流走,喘息也急促起来。儿孙们慌了手脚,有的围了过来,有的去喊医生。老大人突然抓住孙元起的手,低声问道:“百熙,您说老夫能得到‘文正’谥号么?”
左宗棠,封二等恪靖侯。
“香涛遗疏中有‘臣蒙孝贞显皇后、孝钦显皇后拔置上第,遇合之隆,虽宋宣仁太后之于宋臣苏轼无以远过’的句子,也委婉表达自己想和苏轼一样,得到‘文忠’的谥号。殊不知他称引西太后,正好犯了摄政王的大忌。后面又有‘方今世道陵夷,人心放恣,奔竞贿赂,相习成风,尤愿我皇上登进正直廉洁之士,凡贪婪好利者,概从屏除’等数语,触怒了庆亲王、那桐。最后只得了一个‘文襄’。香涛岂不是功亏一篑?”
宋庆,赠三等男。
“能,一定能!”孙元起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在《论语》中,孔夫子就有这样的高论:“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人活到七八十岁,财帛、美色等物质享受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他们更关心自己死后社会对自己的评价,总希望能扬名后世,不被历史遗忘。
老人闭上眼睛,重新靠回椅背上:“他们知道什么?翁松禅(翁同龢)是同治、光绪两朝帝师,不是照样谥号‘文恭’?”
曾国藩,封一等毅勇侯。
见孙元起点头,老大人接着说道:“最后一个,老夫是安徽寿州人,你是江苏淮安人,尽管同姓,却早已出了五服。所以老夫死后,你只需袒免,不必请假服丧。记下了么?”
黄翼升、胡子勋(胡林翼之子)、李光久(李续宾之子)、程建勋(程学启之子)、彭秀挺(彭毓橘之子)、岑春荣(岑毓英之子)、张端本(张曜之子),封三等男。
李臣典、鲍超,封一等子。
“我记下了!”孙元起答道。心中却想,您一旦辞世,我便辞官不做,省得看那些朝臣的脸色。
老大人道:“官场人心险恶,以前老夫还能勉强帮衬一二,以后你就要靠自己一个人,一定要小心谨慎。你对下属很好,不用我多说,关键是上司,一定要依着官场规矩小心侍奉,不能再向以前那样书生意气。记住了么?”
老大人摇了摇头:“正、忠、襄、成,老夫不过觊觎。只盼能是文端、文恭、文敏之类,便心愿足矣!”
到了11月29日那一天,孙元起刚起床便觉得心神不宁,仿佛要发生什么大事。早饭刚端上桌子,廉子胡同的管家便满脸慌乱地来敲门:“少爷,赶紧,老太爷快不行了!”
杨玉科、黄万鹏、余虎恩、冯国璋,封二等男。
“真是胡闹!背后妄加评论说人短长,是为人处世的大忌。百熙,你可不能效法那些轻薄子所为!”老大人训斥道。虽是训斥,但他老人家不觉已经坐直身体,目光炯炯地盯着孙元起。
孙元起道:“翁常熟在前朝被革职永不叙用,虽然新皇即位后诏复原官,终归声名有缺,自然不能用‘文正’这个谥号。叔祖父您则不然,自入仕以来,深受咸丰、同治、光绪、宣统四朝器重,一直圣眷不衰。而且谨言谨行,从未遭受严谴重责;醇而不疵,道德文章为天下翘楚,‘文正’谥号不正是恩赐给叔祖父您这样的纯臣吗?”
“那就好,那就好……”老大人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孙元起含泪说道:“叔祖父您说,我听着呢!”
老大人微微摇头:“文襄自然也是极好的,但与香涛生平志向却不符合。即便以中法越南之战、保护东南之事来说,香涛颇有战功,当用‘襄’字,那就应该按照刘忠诚(刘坤一)的成例,去世后封赠一个爵位。结果呢?并没有赠爵。
“嗯……”孙元起泣不成声。
说到这里,孙元起故意停顿了一下,想看看老大人的反应。
清代爵位授受分为两类:生前为封,死后为赠。授予宗室之外臣子的爵位,除了建国之初有异姓王之外,从高到低有公、侯、伯、子、男五种,每种里面又分一、二、三等,共计十五级。别看级数那么多,其实清朝对封爵控制非常严格,根本没授给多少人。这不多的受封者中,旗人又占绝大多数,汉臣寥若晨星。咸丰之后,内有叛匪作乱,外有列强入侵,旗人昏聩不顶事,汉人开始掌握军权,获得爵位的才多了起来。同治以来汉人获得爵位的有:
孙元起撂下筷子就往门外跑,一路上不停地车夫快些走。
曾国荃,封一等威毅伯。
近几年秋冬之交,老大人都会小病一场,但今年病情似乎更重些。而且随后一段日子里,孙府把京城里有名望的中医、西医都请了个遍,老大人身体状况未见好转。孙元起有些恐慌,只恨自己对于医术一窍不通,此刻帮不上任何忙。只好把薇拉母子三人带到城里,全家隔三差五到廉子胡同里探望。
老大人反过来劝道:“生老病死,人所难免。老夫活了八十三岁,按照老家的习俗,已经算是喜丧,何必悲伤难过?百熙不要哭,好好听我说几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