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五、到处咸推吕碧城
吕碧城展颜一笑:“孙大人是教育大家,小女子何德何能,敢在您面前自称‘教习’?如果大人不嫌弃,叫我‘碧城’便好。”
《大公报》孙元起也定了一份,不过平时只看看时政要闻、奇闻异事,当做工作之余的消遣;文学艺术副刊,扫都不扫一眼,哪会知道谁是吕碧城?
在三人的注视中,她福了一福:“诸位,后学吕碧城这厢有礼了。”
孙元起觉得严复的语气有些奇怪:怎么感觉像个安利推销员啊?
“感觉挺好呀。景惠说她是个大才女,这可是我第一次见识大清的才女!”孙元起心道:她是你的学生,我能说不好么?
原来不是女文青。孙元起松了口气,抱拳说道:“吕教习,在下孙元起,字百熙。”旋即又介绍身边两位:“她是经世大学医学院药物系的讲师赵景惠,这位则是美国哈佛大学博士亚瑟尔博士。”
赵景惠见孙元起一头雾水,忙低声介绍道:“先生,这位吕姊姊是《大公报》的女主笔,著名才女,诗词享誉京津,人称近三百年来最后一位女词人。”
“中国对女性的种种压抑,主要体现在士绅家庭。普通的农村里,男女反而比较平等。但士绅阶层恰好是当今社会的中坚,这也要求妇女解放必须温和稳健、循序渐进,比如先废除缠足,普及初等教育;再取消纳妾制度,争取女性学习和工作的权利;最后谋求经济独立和婚姻自由。
片刻之后,“梳头的爷们”出现在众人面前。只见来人穿着男装,梳着发髻,身材修长,双目炯炯,风度翩翩,行走间露出的三寸金莲却暴露了她的真实性别。
吕碧城没有注意孙元起的表情,接着说道:“我是前几天到的北京。几道先生年前写信给我,让有空到经世大学一见。我年少时曾在几道先生创办的严氏女学里就读,说来也算几道先生的半个弟子。如今老师相邀,小女子怎么敢来?而且经世大学远近闻名,我早就想来看看了。”
孙元起起身给严复倒茶,随口答道:“是啊,见了。”
“妇女解放不能急,也急不得,一急就会出乱子。几千年历史发展形成了中国今天女主内、男主外的格局,如今妇女解放要求的几乎都是男子在外的权利。姑且不评论这种格局的好坏,如果妇女解放不设定阶段和具体目标,很容易在解放过程中没学到平等的精髓,反而把糟粕学个十成十。
落座奉茶之后,孙元起问道:“吕教习,何时到的北京?”
吕碧城原名吕贤锡,“碧城”是她的号——话说,秋瑾也曾用过“碧城”这个号——就好像人称苏轼为“东坡”一般,吕碧城让孙元起称呼她“碧城”也在情理之中。但孙元起总觉得有些怪怪的:那你该如何称呼我,百熙?元起?想到这里不觉有些寒毛耸立。
想了半天,才说道:“我们经世大学正式招收女生的只有教育系和医学系,其他院系尽管不招生,但可以旁听。要不这样,经世大学预科每年给你们学校两个名额,学生由你们推选便是。但最后能不能入学、毕业,就看她们的努力程度了。”
严复一脸兴奋:“是不是觉得碧城姿容优雅,蕙质兰心?”
一句话就把孙元起逼到了墙角里,想退都没法退,只好说道:“我们可以把妇女争取应有社会地位和权利,实现男女权利完全平等的所有行为称为妇女解放,具体包括学习、工作、婚姻、经济等多方面。在我看来,女子享有和男子平等权利的要求是合情合理的,也是大势所趋。
吕碧城有些不好意思:“我们学堂学生启蒙都比较晚,又是女子,学的东西自然比较浅显。一般到毕业,也就能把您编的那套教科书高等小学堂部分读完。”
赵景惠又道:“她还是北洋女师范学堂教习。”
如此奇特的打扮,孙元起第一次见识,颇为好奇。赵景惠早发觉来客是位女子,眼神来回逡巡,想从两人的表情中看出一些端倪。
孙元起还在琢磨吕碧城是谁,赵景惠早已睁大眼睛:“啊,你就是‘绛帷独拥人争羡,到处咸推吕碧城’的吕姊姊?”
吕碧城大方地点了点头:“是我。”
吕碧城轻轻吐出了四个字:“姑妄言之。”
又说了会儿女性解放的话题,吕碧城忽然问道:“孙大人,我们北洋女师范学堂的学生可以报考贵校么?”
“现阶段中国家庭主要靠牺牲女性来维持稳定的,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女子必须从一而终;男子可以妻死再娶,女子却不能在丈夫死后再嫁;男子可以流连烟花柳巷,女子必须行动不出闺门后院;男子在外面花天酒地,女子必须在家里孝亲教子……翻开史书中的烈女节妇传,几乎就是一部血泪史。如果妇女不顾实际情况,光顾着争取外部权利而忽略在内的义务,很容易导致家庭破裂、社会动荡。”
赵景惠说她是《大公报》的主笔,而《大公报》是天津的报纸,她平时应该呆在天津才是。
孙元起牙痛般地吸口凉气:就这水平,还想报考经世大学?
第二天上午,孙元起坐在办公室里正在改论文,严复笑容满面走了进来,还未寒暄,他便问道:“百熙,你昨天见了吕碧城了吧?”
孙元起连忙解释道:“难得听到有人阐发女子教育的高论,不免有点喜形于色,倒不是见笑。”
“看完有什么感觉?是不是觉得有点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亚瑟尔见来客有话要谈,一时半会不会结束,自己又插不上话,便和赵景惠另外找地方商量去了。赵景惠英语不错,和亚瑟尔交流完全没问题。
“……近十年来,各地女学陆续兴起。但教学内容除了《孝经》、《闺范》、《列女传》之类的纲常伦理,便是家政、女红、育儿等为母为妻之法,难道这就是女子教育的全部?”吕碧城颦眉发问道,“这次来到贵校,发现此处|女子不仅能上学,还可以和男子接受同样的教育,乃至上大学,当老师。我觉得,如此才是真正的女子教育。经世大学敢为天下先,践行男女平等,不愧为学堂翘楚。而大人您不言而行,有教无类,不愧为学林宗师!”
“当然可以。”孙元起毫不犹豫地答道,“只是不知你们学堂的学生水平如何?”
“感觉怎么样?”严复紧盯着孙元起。
“小女子想听听大人对女子教育的见解,所以不揣谫陋抛砖引玉。现在砖头已经扔出来了,还望大人拨冗赐教。”吕碧城反将了一军。
有客来访,没有拒人千里之外的道理。孙元起连忙说道:“快请客人进来。”
没想到在清末也能听到女权主义者的长篇大论,孙元起笑吟吟地端起茶杯,听吕碧城挥斥方遒。
吕碧城见孙元起一直在笑,有些羞赧:“小女子班门弄斧大放厥词,让大人见笑了。”
吕碧城摇摇头:“经世大学校园极大,学生来自五湖四海,不仅有大楼,还有大师。北洋大学堂、京师大学堂与贵校相比,相差何止万里?到了经世大学,小女子才算知道什么是大学。”
吕碧城话音一转:“依我看来,经世大学最值得称道的地方还在于兼容并蓄。学校里不仅有文有理、有中有西,而且还有男有女!天生男女,各有所长,但在降生之初男女平等,应当同样具有求学、做工、仕进的权利,各施所学,各尽所能,共为社会谋福祉。然而自宋明以来,礼教对女子戕害尤大,除了裹足伤害身体之外,还宣传‘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谬论,欲使得天下母女姊妹陷入愚昧之中不知自拔……”
吕碧城对赵景惠似乎颇为好奇,上下打量了好几眼。
“谢谢碧城姑娘夸奖。”听到别人赞扬经世大学,孙元起颇为高兴。
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伴随着五四运动的风潮而长大的新女性,没学到女权主义的精华,反倒把身体和精神一起解放。很多女权急先锋私生活非常糜烂,丝毫不亚于著名情圣唐璜,马教中女性尤多此类。
吕碧城来访,孙元起只以为她是来探亲,顺便过来交流办学经验,并没有太当回事。近三百年来最后一位女词人?跟自己完全是关羽战秦琼。
女文青?
孙元起道:“我只是个学物理的,对于教育是个门外汉,对于女子教育更是门外的门外,所以说不好;现在虽说风气渐渐开化,但社会主流还是保守的,男女平等、男女同校等问题比较敏感,所以不好说。既然说不好,又不好说,我看还是不说为好。”
对于现在比较敏感的男女同校问题,孙元起不愿意多谈,只是笑道:“碧城姑娘谬赞。”
自从官至左侍郎后,老大人和杨度都一再告诫孙元起要谨言谨行,免得成为他人攻讦的口实。孙元起也能理解:在波谲云诡的京城里,教育部常务副部长不经意的一句话都会给下面人无限的遐想,哪能信口开河?为了避免麻烦,还是藏拙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