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忆起段谊之
到了第二日。
马车驶过积雪的路面,在茶轩门口停下。
甘州城仿佛一夜入冬,房屋瓦舍上都隐隐挂着一层薄纱雪白,泠洌的寒风拂过面颊带来一丝刺痛。
青容踏下马车,冬芹替她拢住身上的狐皮厚氅,荔非萨丁的人已经等在茶轩门口,领着青容主仆二人,上了二楼的雅间。
雅间里,荔非萨丁临窗而立,人影清绝,她察觉到有人走进屋里,缓缓转过身来,手里握着一方暖炉,眉眼淡然看着来人的方向。
“沈姑娘来了。”
青容手指蓦地一紧,应了一声。
她踏进屋内,跟着荔非萨丁的脚步在茶案前坐下。
荔非萨丁抬眼,目光落在青容双手冻得通红的小脸上,伸手将自己手中的暖炉递过去,轻声说道:“北地的冬天滴水成冰,沈姑娘在京城过惯了暖冬,这儿的冬天只怕不适应。”
青容眉眼微蹙,没有接下。
“多谢,我不冷。”
荔非萨丁看着她的反应,笑了笑没在意,将暖炉落在茶案上。
昨日她写下那封信的时候,就知道凭沈青容的玲珑心肠,必会第一时间觉察出其中的微妙。
可她还是写了,万千心绪不能宣之于口,如果这个世界上还能有人值得她倾诉心事,或许就是眼前的女子。
青容淡淡开口道:“大族长今日找我,不知是所为何事?”
荔非萨丁用镊钳往茶炉里添了一些炭火,随即用丝帕擦净双手,这才抬头,看着青容回应道:“我听说最近甘州城里的腹病疾患很多,多到善堂都容纳不下了。”
青容点了点头,“是。”
荔非萨丁声音很轻,“初时腹部沉沉,硬如积块,直至病重时腹大如磐。”
青容沉凝看向对面,荔非萨丁对腹病研究的到很透彻。
“大族长知道这种病?”
荔非萨丁轻声应了下,“知道。”
“我不仅知道这种病,还知道,病情会随着冬日融化的雪水蔓延到整个甘州城。”
短短两句话却叫人胆战心惊。
青容怔楞,一时不知道她说得是真是假,“是什么病?”
荔非萨丁缓缓开口:“一种致腹疾的山石,淡绿色,性寒,味苦,毒性不大,但融合雪水会加重病情。”
“贡谷麻?”,青容惊呼出声。
外祖父博闻强识,除了药草,也曾教过她各种山石的药理。
荔非萨丁轻笑了声,“没错。”
青容楞住,凝神看向荔非萨丁,“若真是贡谷麻,毒源又是在哪里?”
荔非萨丁看着眼前的女子,她反应极快,自己每说一句,她就能猜到下一句。
“你觉得呢?”
青容心中一紧,眉头不自觉跟着蹙起。
回想起来,恐怕她上次对宛和羌民的腹疾原因的猜测是真的。
荔非萨丁开口:“猜到了?”
青容问:“是在汵河源头?”
荔非萨丁答:“没错,汵河源头就是银崖谷,那里的矿藏山石本就带着少量的毒性,融到雪水里,人喝下去,毒性加重,引发腹疾。”
荔非萨丁手掌握拳,正目看她,“我氐羌族的咳疾,宛和羌族的腹疾,还有如今整个甘州城的腹疾,都出自同样的原因。”
青容唇角微张,想到了什么,“不对,那往年甘州的冬天又是如何度过的,为何以前从未听说一到冬天就会腹病齐发?”
荔非萨丁眼神一冷,眼里带了几丝厌恶。
“往年可没有这么多地动,贡谷麻藏在山脉里极少泄露,我们两族虽有沉疴,却并不严重,若不是你们两国兴兵交战,多次引发地动山崩,令山石泄露出来,也不至于造成如今局面。”
青容呆住,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荔非萨丁眼神迷离,看着茶炉里的炭火滋滋冒着光星。
“只是,我虽然不喜欢大魏州府,相比之下,吐浑却令人憎恶,如果当下这关你们过不去,甘州又将陷入无穷无尽的战事当中,战火延绵,涂炭生灵。”
青容沉吸了一口气,朝荔非萨丁颔首,说道:“多谢大族长如实相告。”
荔非萨丁回道:“不必谢我,贡谷麻不可怕,如何用药对治,沈姑娘自然清楚,只是要根治此病,还需使山脉归位。”
青容点头, “我知道。”
气氛霎时有些沉闷。
荔非萨丁撩起衣袖,倾身给青容倒了杯茶。
青容直视着荔非萨丁,还是问出了一直想问的话,“大族长的医道是师从何人?”
荔非萨丁淡淡一笑,眉眼未抬,“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青容手指攥拳,追问:“家翁生平乐于仁心济众,在北地时教过你医道?”
荔非萨丁眉眼黯淡,“是,他确实仁心济众。”
“昨日收到你的信帖,一手隶书蚕头燕尾,同他的字迹极像,这才猜到你曾同他呆过一阵”
青容轻抿了茶水,目光如炬地看着荔非萨丁,缓缓开口:“其实外祖父惯用隶书,并非是因为喜欢。”
荔非萨丁蓦然抬头,原本淡然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变化,痴痴问:“那是为什么”
青容眼眶微热,吐了口气说道:
“我幼时顽皮,有一次出游时差点摔倒山崖下,是他用右手托举着我上来的,救我的时候手腕插到了树刺里,伤了筋骨,自此就使不上大劲了,所以他才练上了隶书。”
她沉凝片刻,看向荔非萨丁,眼前的女子不过二十余岁,灿烂年华,眼神却像是半生已逾的沧桑老者。
“大族长,其实你一手汉文写的极好,只是隶书讲究行笔轻灵飘逸,而你却用力颇深,落笔苍劲,笔锋少了几分温润,倒不如试试改用行书,或许,更适合你。”
荔非萨丁突然笑了笑,眼角含雾,整个人如被抽去了灵魂。
走出了茶轩许久,青容依旧有些惘然,她问出那句话原本只是试探,可荔非萨丁的反应却说明了一切。
回到古华亭,青容在院里呆坐了许久。
“冬芹,我想吃栗子糕。”她声音轻柔,带了几分哀痛。
记得幼时,每逢秋分时节,外祖父都会到城外的栖霞山摘栗子回来,用清水煮透晒成泥,再和上桂花、崖蜜蒸煮,软糯香甜,每次都馋得她口水直流。
如今再也吃不上了,外祖父的音容笑貌却依旧历历在目,那么仁德慈善的一个人。
一道身影走近。
青容回头,见韩昭在她身后凝视着她,一双眸子清冷深邃,眼底浮动着柔光,他一身深褐色俄胄甲在身,腰间悬着银月弯刀,像刚从军营演练回来。
她怔愣了片刻,“你怎么来了?”
此时已近黄昏,青容身上穿的单薄。
韩昭没有回应她,朝远处的冬芹看了眼,“去给你主子加件衣服。”
“是。”
冬芹很快拿来了一件厚氅给她披上,又将一方暖炉放到她手上,这才离开,退到远处。
韩昭在石桌对面坐下,沉声问道:“你今天去见了荔非萨丁?”
青容看着他,点了点头。
韩昭凝眉,自上次见过荔非萨丁,他就派出了几个人去打探她同段谊之的关系,时间久远,又经过了两番州治更替,知晓这段往事的人极少,直到今天早上才有回复。
荔非萨丁和段谊之的那些谣言,他是全然不信的,可是荔非萨丁这个女子,能在关系复杂的荔非家族脱颖而出,又以非常手段根除了谣言,不得不让人忌惮,而她的种种行为,实在有些怪异。
一听说她去见了荔非萨丁,他连胄甲都来不及脱,就赶来见她了。
韩昭看着她微红的眼,柔声问道:“她同你说什么了?”
青容理了理思绪,把荔非萨丁说道贡谷麻的事同他说了一遍。
韩昭听完,面色凝重。
“她说得可信吗?”
青容蹙眉,她也很想推翻荔非萨丁的说法,私心里她不想再提及银崖谷,每次想到这个地方,她就会想到山崩那天,她以为他回不来,心里有多么绝望。
可是,她不能这样做。
青容点头,答道:“大概率不会错。”
韩昭面色沉下去,答:“我知道了,你放心,我会去处理这件事情。”
青容拽住他的衣袖,急着说道:“你如果要进山,要带我一起去。”
韩昭问:“为什么?”
“你和你的人根本就不认识贡谷麻,没有我,你们恐怕连山风泄露的地方都找不到。”
韩昭眉头蹙起,少顷,答道:
“此事还需再计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