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物
一楼复检区的房间两头的大门都是开着的,房间后门和医院偏门一角之隔,建筑楼外的热风顺着灌入进来,带着树木被烤炙后的草叶气味,湿润,郁热。
陈戈峰借着半边拐杖艰难练习行走近十分钟后,坐在后门的休息区,准备歇息片刻后脱了假肢,拄拐回病房。
手术结束没多久,创面仅刚刚愈合,遵照医生嘱咐,虽然可以循序渐进开始复健,但强度不宜太大,每天顶多练习站立,平衡,或者极短时间的行走。
陈戈峰却基本没听过。
每次超负荷的复健练习完毕后,脱假肢时,常常创面红肿,出一身冷汗,脸色惨白得厉害。
复健区同断了半条腿的病友每每看见都过来念叨他几句:“没必要,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我们这种缺胳膊断腿的人,医院待着不也挺好的嘛。”
陈戈峰垂眸,没说话。
病友叫熊图,滴滴车司机,被高速路上酒驾逆行的车辆撞断半条腿和几根肋骨。
事故赔款很多,他妻子是老师,女儿也考上了名牌大学,生活姑且不算太糟。
熊图坐在他旁边的蓝椅子上,说东说西:“一直也没问你,以前是干什么工作的?”
“和你差不多。”
熊图:“啊噢…那你们开车是按次算还是一月一结。”
“都有。”
“赚得多不多?”
“还行。”
熊图看他说得像挤牙膏,问一句答一点,还不清不楚,以为他不愿再讲起这些。
毕竟年轻人心里脆,开车的断了腿跟科学家伤了脑袋一样,这是挖命根子的痛。他就又扯了几句别的,没再吭声。
五分钟,休息得差不多。
陈戈峰弯着身子手触到膝盖的绑带。
熊图突然冒出一句:“哎,那是不是擂肥的啊?”
陈戈峰微抬头,目光捕到几个从复健室前门一闪而过的身影。
走前头的是几个头发染成灯光秀,衣服穿得跟非主流一样的青年男性。
明眼人一看就心觉不是啥正经人。社会盲流,人间渣子的气质隔老远都嗅得一清二楚。
慢悠悠走后面的,是告他状,执意推他去晒太阳的烦人精。
熊图:“这姑娘长得干干净净的,跟我女儿看着差不多大,怎么跟那几个男的走一起,别是…被迫的吧…”
陈戈峰又低下头,眉目冷淡,像毫不在意的模样,动手解绑带的动作却缓了下来。
熊图又添了把火:“这医院不老有那些事嘛,手术费高治不起,只能去借钱,银行借完了还不够,就借那种利息高,不正当的。”
“我上星期也看到几个要债的,就堵人家病房门口…”
“这姑娘漂漂亮亮的,不会出什么事吧,我去叫个保安先,那几个二流子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家里有年纪相仿的女儿,熊图对这种事就更容易共情,说着说着一瘸一拐站起来。
陈戈峰也站起来,手抓了下他胳膊:“我去吧,也许是朋友。”
熊图坐下来,心里还是不放心,怎么可能会是朋友,朋友会分两段走嘛,一波走前面,留一个走后面。他细想过后,就更加惴惴不安。
复健室面积不小,是两间病房合成的一间,从休息区到后门口,十来米的距离,没有扶栏。
陈戈峰走到离后门几步远,有点受不住,刚刚缓下来的痛疼一走动就发狠地折磨人,只这么几米,他后脊背已冒冷汗。
刚出后门,就看见熊图口中文文弱弱,漂漂亮亮的小姑娘拿起他放在后门口的拐杖,毫不犹豫,逮到机会照着那几位“灯光秀”的脑袋一个后抡。
看那力道看那架势,看她小半个侧脸露出的狠戾表情。他就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
条件反射,他截住了她手上的武器轨道。
其实他这人平常也不喜多管闲事。但这种涉及人身安全的,他既然看见了,也没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此刻管了一手的陈戈峰,却不自觉在心里想。
到底是谁擂肥谁,真就说不好。
—
“啧—”
何娣烦躁转回头。
不看不知道,一看心又不跳了。
她不高,转过身第一眼平行线般,先落在他的脖颈和肩膀处。
简简单单没有图案的纯黑短袖大片映入眼帘。
领口处露出一段平直白皙的锁骨和纯粹的黑色对冲强烈。往上,他凸起的喉结,利落干净的下颌骨,冷然漆黑的眼平静无波注视她。
她瞪着一双卡姿兰大眼睛,怔愣地仰看。
这么高,怎么回事?
不是断腿了吗?
怎么…怎…
她一低头,看见他宽松运动裤裤口,一边是冷白紧瘦的脚脖子,而另一边却是金属质的假肢。
哦…
是她脑子瓦特了…
忘了还有假肢这种东西…
视线都在往下的方向走,她正好又仔细看了几眼手上的武器。
刚刚她从墙角顺手抄起来的时候,只隐隐约约瞄着个轮廓和颜色,以为是医院做清洁用的拖把或者是扫把。
这会儿,看清楚了。乌色的木质结构,极锐的三角形,一米五高低,中间有个横杆子把三角形横断一分为二。
原来这玩意儿,是个拐杖。而且看他大兄弟这架势,十有八成是他的拐杖。
何娣咳了两声。
憋了一夜的道歉和现下危急的情势让她心头瞬间冒出两句话,堵在喉头,想讲得不得了。
——抱歉哈,大兄弟,昨天我不知道那广场带喷泉的,实在抱歉。
——还有就是我现在有点急事,我有个架要打,你这拐杖能不能借我用用。
可惜,她一句都没来得及说。
陈戈峰握着拐杖的手用了点力。
何娣也是没好意思还未经过同意,就把别人的东西握得这么紧。
他一拉,拐杖很轻易就离了她的手,稳稳当当被他拿着,垂在身侧。
她抬头。想既然拐杖不借,那索性先说第一句吧,唇刚开一线。被他启唇却无声的动作截断。
陈戈峰没有看她,而是越过她肩头望着那几个灯光秀,沉声问:“她跟你们什么关系?”
大脸并没发现她的偷袭行为,因为拐杖在陈戈峰手里。一场架还没打起来,他听到问题也就是有点不屑地笑笑,随意一吭:“屁的关系。”
语气很符合气质。
陈戈峰盯着他不言语,眼眸敛住,瞳内的墨色渐重渐冷。
大脸回答完,盯着他发沉的眼。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瞅着这位突然出现的陌生帅哥,刚想说,你哪位啊?她亲戚她朋友还是她情人管这么多?什么表情这么横?
想打架是不是?
一个电话响过来。
他瞅着陈戈峰嘟嘟囔囔几句,从口袋摸出电话。
是张四个狗日的打的,他哼了一声,手叉腰,背过身子去接,几个小弟也跟凑过去,围成一团,叽叽咕咕。
陈戈峰淡淡收回视线,正撞上她一直盯着他看的眼睛。
黑瞳仁光润乌黑,很纯,过于干净。注视他,不带感情,像只是在机械地等待某个安静的空档,她能开口填话进去。
两人第一次隔这么近。
他不着痕迹地撑了下墙退开半步,低声:“你认识他们吗?”
他一动唇,空档消失。何娣要说出口的字就这样被卡住。
她高抬眉毛,眨了眨眼。
嗯?他又说啥了?
算了,管他三七二十一,点头准没错。
人总有点莫名其妙的自尊心,她好像还没很主动的和陌生人说过,我是个聋子这种话。现在也一样。
何娣不明不白点完头,猛然想起她还有场架搁在那边,大脸那边人多,应该不会搞偷袭。
她转过身。
看见正在大把大把喷着口水,专心致志打电话的大脸,事件的紧急度一下子降下来两个档次。
她就又回头,先顾这边。
陈戈峰:“认识?”
她惯性点头,垂下眼看着他又长又直的右腿,自说自话起来。
陈戈峰:“认识为什么打人?”
何娣:“那个啥,我昨天不是推了你的轮椅嘛。”
陈戈峰:“认识为什么打人?”
何娣:“我就是好心,那边有太阳,我不清楚那广场中央那块还有喷泉。”
陈戈峰:“我说,认识为什么打架?”
何娣:“不好意思哈,大兄弟,你腿淋水没发炎吧…”
声音在交叠,像两台电视机放在一起,同时播放着八竿子打不着,驴头不对马嘴的频道。
陈戈峰重复几遍无果后,难得的关心和温和彻底消失殆尽,他别过头,蹙眉头发出了自她两声啧后的第三声轻啧。
何娣刚巧抬眼,不知道怎么地,他眉间的烦躁再配上那个她做过无数次的,极为相似的口型。
她一眼就认出来,那个字是啥。
她一张一合的嘴停下来。
顿了会儿。
又提着嘴角笑开来。
这反应是不接受啊。
行行行,那回头再扯…
至于,现在。
她清清喉咙,又看了看他的左腿:“大兄弟,你要不先回去吧,你假肢站这么久,腿疼。我这里一会儿就打完了,我快得很。”
她说得怪得意怪胜券在握的。
陈戈峰垂下眼睛,不屑地瞄了几眼她细瘦得跟火柴棍一样的胳膊腿,有听力障碍的耳朵,还有不知道是不是有问题的脑袋。
心说:这里送急诊室是快得很。
“你快走呗,一会儿牵连到你。”
她说完见他不动,想到什么,笑笑道:“大兄弟,你要实在想帮忙啥的,不然把你拐棍借我用一下,回头哦哦…不用回头,二央广场瓜子店边上,我那天看到有个拐杖专卖店。”
“我整完这里,马上就给你去买个24k纯不锈钢的拐杖,阳光底下银闪闪的,贼拉风。”
“怎么样?”
“兄dei~”她朝左歪头,发尾落进颈窝里,抵出一个弯月牙样的弧度。
尾音勾着点弹舌,唇角翘起,眯缝眼睛的样子像被阳光晒得半阖上眼的猫咪。
慵懒又乖巧,和刚刚露出尖牙,抡起拐棍,照着人后脑勺去的凶戾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非常典型的猫咪行为。
好人或坏人,她认人下爪。
陈戈峰抿紧唇,淡定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当着她面敲字。
只须臾。屏幕举到距离她脸一掌远的地方。
白底黑字。
——闭嘴,等会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