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看书小说 > 其他小说 > Blast-0817 > 第2章 一物

第2章 一物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未开灯的病房光线暗淡。

    从上到下。

    她头顶炸开的鸡窝堆,黛青色的黑眼圈,眼瞳里缀连的红血丝,惨白如鬼的面色,宽松的白短袖,以及某国电视剧里沙雕女主钟爱的红底白条运动裤。

    还有这拿他当入侵者一般的敌意眼神和开场白。

    人们常说第一印象很重要。

    陈戈峰无情绪的眼睛在她身上冷淡地略过一遍后。

    出于生物本能地产生了对另一个突然出现的陌生生物的第一印象。

    ——哪儿来的疯子?

    他没多话,单刀直入:“你走错了。”

    此刻的何娣显然还没适应看无声电影,她只当是自己没有用遥控器把声音调大,才会什么都听不见,而不是“我已经聋了”

    任何疾病仿佛都需要有一个接受期,需要慢慢地,缓缓地去接受“我真的病了”这个事实。

    说得简单点就是,她刚聋不久,所以会经常忘记自己聋了。

    已经撑出气场的“小狮子”低目注视他一张一合却没有产生音量的薄唇。

    她心里的噪意在不知不觉地叠加:“你说话能不能大点儿声。”

    他拉高分贝,压着脾性重复一遍:“你走错了。”

    一样的寂静。

    她条件反射地轻啧了一声。

    这尖锐细薄的声音在对峙的两人间突兀非常,像一线细细的导火索,把他压抑的不爽都点着了。

    陈戈峰睨着她,没有说话,丝丝缕缕的寒气从黑漆漆的眼仁里直往外冒。

    气氛僵硬得令人发指。

    光头老爷爷听得都要急死了,忍不住插了句话缓解一下氛围:“哎呦,她是怎么一回事嘛,这么大声都不听到。”

    老爷爷疑惑不解地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什么,用食指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她是不是听不见啊?”

    陈戈峰板着的脸松懈一瞬,微扬眉,审视着她。

    老爷爷指耳朵的动作像慢镜头一样摄入何娣眼底。

    她看了看放在电视机柜上的遥控器,心中突然涌出一股陌生的感觉,这感觉驱使她瞥了一眼病房上的门号。408。

    画面定格在那个错误的房门号上。

    她愣住。

    像被开闸泻洪一样的记忆如潮水般波涛汹涌而来,顷刻充盈脑颅。

    啊……外伤性耳聋…

    啊……407房……

    啊……她走错房了…

    按理讲应该很尴尬的。

    何娣呆愣着半低下头,眼神放空沉思了几秒钟后,以一种神奇方式在缓慢地消化这个事实。

    她先是不明就里地抬手抹了把脸,而后死盯着门牌号低声自嘲地笑。

    笑声又嘶又哑,像夜里游走的厉鬼。

    事实上,也确实有点尴尬。对她这种向来心宽胆大的人也一样。

    尤其她刚刚还一副得理不饶人的鬼样子。

    光头老爷爷看着看着瞪圆眼睛,把食指又移到了太阳穴,小心翼翼地悄声说:“她是不是脑袋也有点问题?”

    陈戈峰没置可否,盯着她笑得一抽一抽的肩膀。

    她笑了足有半分钟,才缓回来。

    何娣的社交原则就像是掷一枚硬币,好与坏,黑与白。她只要知道结果了,绝不会顾忌犹豫,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现在的情势很清晰。

    她走错了,她的锅,她该道歉认个错才是正经。

    何娣用手掌摸着额头左右使劲搓了搓,让自己清醒些。接着做了个双手合十的动作,额头抵着指尖,头顶的乱发跟着低俯的头颅稀稀拉拉掉下来,凌乱地半遮住脸。

    她用不小的声音坦诚道歉:“不好意思哈,大兄弟,我走错了。”

    “这房门号简直太像了啊,我的,我的。”

    “抱歉抱歉,你们吃好喝好睡好,打扰了哈…”

    她一边说,一边在他模糊疏离的脸庞上晃了两眼。

    半转身,往外。直到完全退出房间,声音和身影都隐去在走廊的昏聩里,消失不见。

    房间重新安静下来。

    须臾。陈戈峰从鼻腔里轻轻哼出一声,手枕着后颈又默然靠回了枕头。

    这是什么深夜情景剧。

    他闭上眼。光头老爷爷嘟囔了两句也没再说什么。

    夜晚的风像起起伏伏的浪潮水,一浪接着一浪拍打窗玻璃,节奏舒缓,旋律柔软,像母亲温柔的嗓音吟唱的摇篮曲。

    良久,他陷入睡梦,一晃眼就忘记了这出连主角的脸都没看清的,莫名其妙的情景喜剧。

    —

    心大的人就是好,有什么梁子什么结,歉一道,说清楚了,对方也没露出不接受的表情,就算完事。

    何娣揉着眼睛回了407病房,和看电视的光头老爷爷打了个招呼后,真啥也没多想,直接倒回床上不到半分钟就睡着了。

    要搁了别的心思敏感又面皮薄的人经历这种社死场景,不说连夜离开医院,至少入夜难寐。

    光头老爷爷按几下遥控器,关了电视,也睡下。

    病房陷入昏暗,室内药味仍然浓郁,老空调的凉风呼呼地吹,声音沉闷老旧夹着颗粒感般的噪音,像旷野的杂草粗砺且不柔顺。

    她耳边清静,一夜无梦。

    -

    清晨八点,金流酥般的阳光从窗外流溢进来,光滑的纯白地板砖被映得反射出橙亮色的光。

    何子和张四并肩坐在何娣的床边,一人翘着兰花指细致地剥橘子皮,另一人翘着二郎腿专心致志地削苹果。

    床头边的立柜上摆满了他两还有娣姐其他的小弟送来的保养品,从果篮,牛奶,花生瓜子到某某外婆做的银耳番茄鸡蛋汤,草莓炒韭菜…

    而被这么多人关怀,送礼的主人公何娣,此刻正双手安稳地交叠在胸前,仰着一张惨白的小脸,嘴唇微张,呼呼大睡。

    张四削着削着,忍不住看了一眼平躺在床上,睡得极其阴间的大姐头,气音冲着何子道:“你姐一直是这样睡觉的?”

    何子低着脑袋,凑近他,同样用气音回:“我怎么知道,我又不和她睡一张床。”

    张四摇摇头:“要是睡一张,估计会被吓死。不愧是娣姐,连睡着都这么有气场。”

    来自阴曹地府的气场。

    何子像回想起什么,静下一会儿,拇指和食指捻起一段绵白色橘络,三角网似的起吊在指间。

    “啊……我想起来,小时候和我姐睡过一张床,她那会儿不这样睡,就是会说梦话。”

    张四有点好奇,问:“那她原来怎么睡?”

    何子淡定放下橘子,站起来。

    在光头老爷爷和红发阿姨安静地注视中,两手打直高举过头顶,合掌,左脚脚掌抵右腿的膝盖内侧。

    张四:“wow~goldchickenlonelystand~”

    金鸡独立还未站稳。

    何子的牛仔裤口袋里传出一阵清亮的电话铃声,他镇定摸出手机,拇指往左一滑接通了电话。

    听筒那边传来一阵嘈杂的背景音,小贩的喇叭声混着搓麻将的声音盖过了电话那头那人的几句开场白。

    再入耳时,就是陈大梅女士单刀直入的追捕令,一字一字嵌上金边一样的严肃冷硬。

    “把电话给你姐。”

    何子顿住片刻,视线转到她姐的耳朵,眉间渐渐皱成川字。

    他拉开电话,在张四毫不知情地凝视下,捂着额头自言自语:“操,不该接的。”

    电话重新拉近,他拖着调子含糊其辞:“啊……我姐还在睡觉,要不晚点再打?”

    “老鼠,你老实跟妈讲,你两是不是又去做什么什么恐怖探险直播了,妈不跟你多话,马上回来,马上。”

    “幺鸡,吃一个。”

    “你两不修车还有别的活能干,非得去做这个,我前几天看新闻,有人去火山探险,死里头了。

    “你,还有你姐赶紧给老娘回来。尤其是你姐,瘦得像根甘蔗,还一年到头到处瞎混,她那细胳膊还没我二指粗,能拧得过谁。”

    “你看她那得瑟样,回头被人打进医院里,你让妈怎么活。”

    “哎,二条。”

    何子:“………”

    然而他姐已经被打进医院了。

    还有,我觉着您活得也怪滋润的。

    “快把你姐喊醒,偷摸跑出去,还敢不接老娘电话。”

    何子低目瞅着睡得一脸安详,躺得笔直的“瘦甘蔗”。

    他倒是想喊她接电话,关键她接得了吗,她又听不见。她接了不全爆了嘛。

    张四低声:“咋了,电话那边谁啊?”

    何子做口型无声地回:“我妈。”

    张四:“啊噢…”

    张四和他两是同一个高中毕业的,三人不仅是同学,也是工友,都在何娣大舅舅家的修车厂里修车。

    因北关县城经济不怎么发达,所以修车厂也少。早两年,没有同行业的竞争对手,大舅家的修车厂生意一直风风火火。

    就前几个月,同一片儿区里突然冒出间青哥修车厂抢生意,价格更便宜,老板俊俏吸人眼。

    生意一天天落下来,大舅耳根子又软,听着谁干了别的什么赚了大钱,干脆就关了修车厂跟着别人养猪去了。

    至于何娣他们,为什么要做恐怖探险直播。

    原因很现实,修车厂倒闭,他们失业,需要新工作混口饭吃。

    正好他们几个本就爱全国各地到处耍,赶上这两年短视频兴起,两个条件一撞,事情自然而然就成了。

    之前他们去万河古镇,也是听说当地有一所闹鬼的女高废校,才特意选址在那里。

    他们姐弟两太了解陈大梅的尿性,悄没声地干这行干了几个月都没敢吱声。

    两人都知道母上大人没可能同意,毕竟这份工作不稳当,又有危险性。

    但纸总是包不住火。

    他们上个月去某废弃医院探险的视频火了,几百万的收藏,上了热门。视频被陈大梅的麻友瞅见,认出这两小兔崽子。

    密语一传,闲话一说。

    母上大人的夺命连环扣一直扣到现在还没个停。

    张四知道这事儿,没啥用处的语气词一出嘴,再没说话,埋着头只顾削苹果。

    何子:“我叫了,没叫醒了。”

    “我们这旅游在,没去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您不是关注了视频号嘛,咱几个这几天乖乖的,啥也没更新啊。”

    何子另一只手也握上手机,心脏扑通地等老娘说话。麻将碰撞的清脆声响有节奏地传过来,却半天没有人声。

    何子耐不住,小心翼翼地唤:“妈…”

    陈大梅:“行,老娘就当你们去旅游了,视频号我都看着在,要是又去什么废弃医院,乱葬岗,你看我不捶死你们两个。”

    何子连连应声:“行行,保证不去哈…那过两天再通电话。我们这儿旅游胜地,住一天贵死了,时间宝贵,我们赶着去玩的,不多说了啊。”

    啪嗒——

    电话挂断。

    张四放下削好的苹果,从那一堆保养品中拿出一个淡粉色饭盒,打开,平和递到何子面前。

    “来,旅游胜地土特产,草莓炒韭菜。”

    -

    时间拨到下午三点。

    何子和张四去了南城市区的朋友家里打牌。

    何娣中午饭吃饱,两小时午觉睡饱,一个鱼挺身坐起来。她靠着床头,悠长地打了个哈欠,环顾一圈因两位小弟离开后过于安静的病房。

    发了一会儿呆后,实在闲得没屁事干,就开始找人唠嗑聊天。

    一号目标锁定光头老爷爷:“您是什么病啊?”

    老爷爷点点脑袋,混混沌沌地说:“不清楚,我记不得名字,我儿子记得。”

    何娣睨一眼老爷爷锃光瓦亮的头顶:“脑袋啊…我懂,一般脑袋做手术都要剃光头,跟我外公一样。”

    因年岁过大,自然脱发至光头的老爷爷斜眼瞅她一下,合嘴。

    何娣:“阿姨您啥病啊?看着挺精神的。”

    红发阿姨知道她听不见,指了指嘴,摇摇手。意思是,隐病,我跟你还不熟,不方便说。

    何娣点头:“嘴?辣椒吃多了?”

    红发阿姨:“………”

    耳聋的何娣在跟同病房的光头老爷爷和红发胖阿姨,有障碍地沟通了十分钟后。

    光头老爷爷适时地别过头,截断话茬,果断选择了看起了美食节目。

    红发阿姨紧跟着指了指窗外,吓得何娣还以为她受不住嘴痛,想跳楼。

    结果,阿姨在何娣担忧的眼神下快速地出了病房,一溜烟跑去对面的广场上喂鸽子去了。

    被同房病友嫌弃的何娣在独自又发呆了半晌后。从瓜子袋里头捞了把瓜子,搁在口袋里,手里又掬了一小把。

    一边吊儿郎当地磕,一边走出病房,拐进两头通风的长走廊内漫无目的地晃荡。

    —

    408病房。

    一个身穿白衣戴白口罩,身形略胖的护士推着护理车走进来。胸前工作牌上,明净清晰的两个字——陶亿。

    陶亿有十几年做护士的经验,平日说话嗓门大,性格热情开朗。

    该随和的时候随和,但该严肃的时候也极严肃,遇上不遵循医嘱的病人,她就变了张脸,露出高中班主任抓到某某同学偷玩手机时的冰山表情。

    护士掂着脚在调节老爷爷输液管的速度。

    一阵“咔,咔,咔”声从走廊到室内,由远及近,播散开来,在微凉安静的病房里懒懒散散得很刺耳。

    陈戈峰掀起眼皮,向声源处投去寡淡的一眼。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添加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