绑架
关蕴青再次睁眼,入目是一个昏暗的房间。浑身散架似的疼,撞破的头和被颠簸的身体倒还能理解,脚底板钻心的痛却不知缘由。
双手被捆绑在身后,嘴里塞了布,她只能动了动脑袋,环视一圈。这么一瞧,昏睡前的悚然再次重现!
对面坐着的洋装少女赫然是她本人!
她瞪大眼睛,发出呜呜的动静。
对面的“关蕴青”比她先半刻钟清醒,那阵迷茫和惊骇早就过去,眼神还算镇定。
蓦然,关蕴青低头打量自己的天青色裙摆,虽然没有镜子,但这个猜想已然占据全部心神。
难道她和尤怜青灵魂互换了?!
对面的“关蕴青”投以平静目光,似乎在默默肯定她的想法: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
天杀的,她多那句嘴干嘛?什么“我要是你……”,这下好了,真成别人了!
发生如此荒谬的事情,二人却来不及细想,因为现下的情形显然比追究灵魂互换更为紧迫。
这时,小木门发出“吱嘎”的声响,一个高大男人端着两碗饭走进来,眼神一扫,笑道:“还算老实,喏,吃饭吧。”
堵嘴的布条被抽走,关蕴青立刻问:“你是冯正财派来的?他给你多少钱?我能给双倍。”
男人似笑非笑打量她,既不答话,也不问钱财,只淡淡道:“好大的口气,要收买我也该你旁边的这位关小姐说话吧?”
关蕴青顿时哽住,眼神复杂。
该死,她忘了自己现在是尤怜青。
尤怜青同她对视一眼,开口道:“这位壮士,她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现下世道乱,求财而已,只要不伤及我们的性命,凡事好商量。”
破屋子里只点了盏煤油灯,光线昏暗,男人背光而立,依稀能看见他眉目深邃,是一副年轻的长相。
“说话就说话,文绉绉的,老子听不懂。”他掏了掏耳朵,语调懒散,“听说关家六小姐脾气爆得很,眼睛长在头顶,连关老爷子都被她气病,怎么你看着不像啊?”
披着尤怜青皮的关蕴青牙关紧咬,冷笑:“道听途说还奉为真理,看来你也是个蠢的。”
男人看向她,哂笑:“你倒是更像关六。”
二女同时一窒。
“不过……”男人扫了眼天青色裙摆下的三寸金莲,“留过洋的关家女还不至于裹小脚。”
此言一出,尤怜青下意识垂眸。
从醒来发现自己变成关蕴青的那一刻,经过最初的迷茫,她渐渐感受这具身体的不同。
健康的体魄呼吸顺畅,胳膊隐约有锻炼过的肌肉痕迹,最重要的是,双脚不会在走路时有钻心的疼痛。
起初,她有一瞬间的惊喜。而后在看到进入自己身体的关蕴青时,愧疚涌上心头。
灵魂转换也不知是一时还是片刻,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因为一己私欲占据别人的身份。让对方承受自己该有的命运。
当然,她也没有这般精湛的演技代替另一个人。
另一边,关蕴青意识到自己脚下痛楚的来源,眉头微皱,语气却嘲弄:“你管天管地还管别人裹不裹脚?女子裹脚不都是你们男人要求的吗?从你嘴里说出来反倒瞧不起似的,我看你像裹了脑!”
一番夹枪带棒的话连磕巴都不打,辛辣得如同迎面扇人巴掌。
男人不恼反笑,搁下饭碗便走了。
等人离开,怜青松了口气,轻声道:“六小姐,咱们的性命还捏在他手上,还是……还是别激怒他吧。”
关蕴青端起饭碗就吃,“怕什么?他想拿钱就得留着咱们,我爹和大哥再怎么混账,顾及名声,赎我的钱还是有的。你放心吧。”
尤怜青欲言又止,明亮的眼睛像是笼罩着薄雾。关蕴青头次瞧见自己那张脸上出现这么忧郁的神情,一时有些新奇。
“六小姐,你现在在我的身子里,我担心他误伤你。”
这话提醒了关蕴青。
她思索片刻,也琢磨不出好法子。
这么灵异的事情,谁知道怎么办?要真是当一辈子尤怜青……
关蕴青沉默两秒,头一撇,继续吃饭。
管他呢!当就当呗!
“嘶,你这脚是真疼!是这会儿受伤才疼,还是从前就这样?”关蕴青忍半天,实在受不住。
尤怜青充满歉意地看着她,一边艰难地蹭过来,替她揉捏,“我缠足的年岁比一般孩子晚,骨头成型,恢复得也慢,对不住。”
疼痛在她温柔的安抚下稍微缓解,关蕴青仍觉烦躁,骂道:“尤老爷子好歹也见过世面,现在都民国了,怎么还搞这些封建糟粕?”
她疼得难受,直接将鞋脱了,把缠足的布全都解开。
微弱的烛火下,从未展露在外的三寸金莲就这么暴露在光线里。
脚面莹白,整个脚掌娇小得甚至于畸形,因为长年累月被禁锢,硬生生折断的骨头和皮肉黏连在一块儿,仅仅是掰开脚心的动作,就让关蕴青额头冒汗。
如此丑陋狰狞的脚,伴随着幼时的哭声和常年的痛苦,是尤怜青再熟悉不过的部分。可当她以旁观者的视角看着这一幕,鼻头蓦然一酸。内心涌现难以言喻的羞耻与悲哀。
“哭什么?”关蕴青气喘吁吁,擦了一把汗,随口说,“我看了一下,你这个骨头还能恢复,但现在不是时候。现在也不知道咱俩还能不能换回来,要不要冒充彼此身份瞒过亲朋好友,这个也等出去再谈。”
“总之呢,我话说在前头,如果我要当一辈子尤怜青,这脚我肯定要放。如果能换回来,我也可以给你找医生治,到时候要不要恢复,取决于你自己。”
尤怜青目光微动:“还可以治?”
“当然,我有个朋友也放过。”她的反应显然取悦了关蕴青,眼底多了几分笑意,“不过也要看你毅力,嘶,真疼。你都能忍受裹脚,恢复那点疼对你来说不算什么。”
尤怜青继续帮她疏通筋骨,垂眼的神情在昏暗光线里显得柔和。
“多谢六小姐。”
“叫我蕴青吧,也可以叫我ivy。”她顿了顿,啧了一声,“不对,我现在是怜青。咱们还是按兵不动,装一装彼此。你家里人叫你什么?”
怜青还在生疏地咀嚼洋文音符,“挨……挨唯一。”
关蕴青笑出声:“你这样叫也没错,中文译过来就是艾薇。有常春藤的意思。是我老师取的,说我每天精力旺盛,藤蔓似的野蛮生长。”
精力旺盛的常春藤。
怜青唇角微勾,心里觉得这个名字的确像蕴青。一面又不大好意思,羞怯低头道,“抱歉,蕴青,我还没学过英文。我在家行五,家里人有的叫我小五,有的叫我乳名蕊蕊。”
“好的,我现在就是蕊蕊,你是挨唯一。不说了,我要睡一觉养精蓄锐。”说着蕴青就闭上眼睛,老神在在道,“你也安心休息,那男的必定不是姓冯的派过来的。不然咱俩说不上这么些话。”
怜青并没有多意外,沉默片刻才说:“我留心看了,那男子虽装作山匪,脊背却板正,掌心有老茧,看着是常年拿枪的手,我原先跟着兄长见识过,应当不会认错。”
关蕴青惊讶抬眼,赞赏道:“哟,有两下子嘛。”
怜青摇头:“一点微不足道的伎俩。”
蕴青见她柔和的侧脸,忽的想起自家老爷子总是要求自己学着女子的贤淑温良。
原来自己温良起来是这副模样,还挺顺眼的嘛!
另一头,怜青也惊叹于自己的脸上居然有那么生动的神情,嬉笑怒骂甚至于暴躁得像只辣椒,也是如此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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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二女所料,她们平安度过一整夜,第二天一早,男人才出现。
他依然端着两只碗,眼神扫视一圈,“心真大,昨晚睡得挺好。”
关蕴青:“少废话,有什么目的快说,你这里连张床都没有,待得累死了!”
“好,我也懒得卖关子。这个点了,关少爷应该已经收到消息,至于他愿不愿意拿出东西交换,就看你们两个值不值了。”
“东西?你不是要大洋?”关蕴青不动声色问。
男人笑了一声,“我不是冯正财,他绑你们是为钱,拿到了钱兴许还要害命。我和他不是一路人。”
关蕴青警惕:“那你要什么?”
男人目光落在她身上,又缓缓移开,看向一旁规规矩矩的尤怜青,笑道:“六小姐,这次你们家小姑奶奶结婚,嫁妆单子里是不是有副春色鹊华图?”
话音刚落,二女脸色都有几分古怪。
怜青反应极快,道:“我只是来吃酒,小姑嫁妆单子里有什么,都是家人安排的,我并不清楚。”
男人看向另一边的关蕴青,后者立刻道:“别看我,我是关家没过门的媳妇,更不知道这些。要我说,与其讨那个什么破图,不如同我……我未婚夫讨点钱才正经。”
“你是尤家的女儿,前朝重臣的孙女,家里都不让你读书吗?居然连春色鹊华图都没听过?”男人抱着胳膊,眼带探究。
真正的尤怜青当然听过。
春色鹊华图是千年前的书画大家王宗卿留下的绝世名作,其珍贵程度堪称国宝。真迹只供奉在历代皇家私库中,等闲不示人。
尤怜青曾听祖父提起过,说是因为战乱,皇宫里许多宝物都被烧光抢光,其中消失的就有春色鹊华图。
至于后面怎么落到关家人手里,眼前的男人又是从何处知晓,就是未解之谜。
怜青担心蕴青露馅,正要找补,却见她丝毫不慌,道:“别管我知不知道,总之你想要这个图,就得让关靖澜相信他妹妹在你手里。他很谨慎,你不如把关蕴青放了,留我当人质,这样既能取信他,又不至于让你手里没把柄。”
男人没有立刻说话,似乎在思考这个策略的可行性。
没多久便道:“放一个可以,但是不能放关六小姐。”
视线落在“尤怜青”身上,他目光淡淡,却似乎透着这层皮囊在探究。
“还是放尤五小姐吧,你牙尖嘴利,又是未过门的媳妇,万一关少压根不想赎你呢?”
“得罪了。”说罢,男人上前轻拽关蕴青的绳索,伸手间,露出袖子底下的一截手臂,骇人的火燎痕迹被狰狞的刺青覆盖,越发显得丑陋。
怜青目光微怔,男人迅速扯下袖子,遮住疤痕。短短瞬间的功夫,叫人疑心是否自己眼花。
关蕴青似乎没有察觉,立刻啐他,“走开,我自己会跟着。”
“好。”男人不恼,明明是绑匪倒还显得颇有素质。
临出门前,关蕴青回头看了眼尤怜青,投以安抚的眼神。
怜青的目光追随她的背影,直到木门合拢才收回。
“吱嘎”一声,木门隔绝视线。
走出很远,关蕴青才停住脚步,背对着男人:“赶紧的,把我绳子解开,手腕疼死了。”
越朔一边帮她解绳子,一边沉声问:“你和尤家女……这到底怎么回事?”
关蕴青翻了白眼,“不知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拿到东西要紧。咱们按原计划行事。让弟兄们等着接应。”
越朔不好再问,只能点头:“万事小心。你现在顶着尤家女的脸,关少那边……”
“放心,我哥这个人虽然烂,还不至于看着妹妹去死。”关蕴青毫无负担地贬低兄长,临走又不放心道,“诶,里面那个,无论如何,别伤到她,也别吓到她。”
越朔轻笑:“知道,我和尤家也算有些渊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