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
八月三十一日。北京。
演唱会快开始了,人们陆续入场。
豆蔻在场外紧紧抱了抱明珠,:“委屈你啦,回家补偿你!”
明珠甜甜地笑:“好哦,你快进去吧,不用担心我。”
豆蔻背了个大背包,里面装着充电宝,自拍杆,小风扇和垃圾袋。
馆前广场聚集了不少人在排队等待进入体育馆,除了一些卖荧光棒和周边的商贩,还有一群粉丝成群结队地在宣传广告旁边拍照。
她听见隔壁的小姐妹吐槽:“里面不让自己带水诶,花钱买一瓶水要六块钱呢。”
给豆蔻吓得赶紧临近场前咕噜噜灌了一瓶矿泉水。
体育馆内闷热无比,一进去就想大口大口喘气。
座位基本已经坐满了。
led大屏上显示着倒计时,还有十分钟。
老林买的是看台的票,价格还算不上惊人。豆蔻坐下后拍拍胸脯,幸好还没那么丧尽天良。
夜幕一点点降临,情怀在为这场约会预热。
她摆弄半天放在座椅上的应援棒,马上见到偶像的激动终于有了一点实感。
林豆蔻情不自禁地绽出大大的微笑。
那可是边佻啊。
她从十岁起就喜欢的偶像。
…………
紧锣密鼓的场馆后台,所有人都忙得不可开交。
边佻换上了演出服,伫立在升降台上打量着。他打心底觉得自己已经完成了人生最后一次化妆,最后一次彩排。媒体们也已经带着人结束了演唱会前的采访。
现在,他唯一要面对的,就是粉丝们一张张听闻他要退圈的失落面孔。
边佻的手指缩了又屈,屈了又缩,泄出几分紧张。
“最后一次试音!”工作人员磕了磕话筒,然后放到边佻手里。
边佻对上卢伊的眼睛,礼貌而生疏地打了声招呼。
忽然想起了从前那些日子。他们出道那年公司真的穷,拍mv时的音响装置都是从广场旁边租的,何谈他此时手中的定制话筒呢。
公司今天派遣来监察边佻演唱会的员工是卢伊。
卢伊,曾经是double kill组合长达七年的经纪人。
只是这两年被公司故意安排了其他工作,和边佻一众人都很难再联系。
郑稍作为老板,自然不愿边佻离开,才特意把卢伊约了出去,希望她能够让边佻回心转意。
边佻在心底冷笑。
看来这一仗,打的是感情牌。
只是这感情牌确实足以打动人。
现在想想,一群连恋爱都不曾谈过的姑娘们,就开始带上了五个正值青春期的男孩。
每天怕他们磕着碰着,晚上睡觉前怕他们闹得太晚,起大早扯着嗓子叫他们起床,连每天的吃饭也要凶他们吃到够量。
父母一直以来都告诉他,撑不住就回家,所以听到他说“想退圈”后,无疑是开心的;多年来的同甘共苦,队友们也纷纷表示他退圈途中有什么麻烦都会帮忙处理。
可只有他们——那一群曾经全心全意支持他的粉丝们,与实心实意帮助过他的工作人员,他无法面对。
如果卢伊真的让自己留下,边佻认为,这比任何人的劝说都管用太多太多。
她站在镜头后面,时不时看一眼腕表,表情越来越凝重。
伊伊姐今年三十岁,从大学毕业对工作最热情的年纪到现在,她没日没夜的工作,也没有时间交男朋友。
当时那些如家人般的工作人员看过他们当初最活泼的一面,也看见了现如今的模样。
那时候,五个才堪堪一米七的男孩子们,还会半夜偷偷溜出去吃烧烤,而现在变得连身上的人情味都消得要看不见了。
忘了确切的时间,那些家人都纷纷离职,公司自然也变得不再像家了。
工作人员催促着,还有一分钟,马上就要上场了。
卢伊犹豫片刻,走过去拍了拍边佻的肩膀,让他别有压力的
边佻也只能示意他没事。
面对着公司密密麻麻的眼线,他们能做的太少了。
上次遇见边佻,甚至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
他请她喝奶茶,问她要不要离职到他的工作室。
她沉默片刻,回答说,这个家总要有人守着。
是的,郑总郑稍是商人。哪怕曾经他也有过将心血毫无保留奉献给这群孩子的时刻,而商人也从来总是重利轻别离的。
再不是当年他们几个追在她身后要糖吃的日子了。
退圈或许是个好事。
人声鼎沸中,卢伊咽回劝他回来的话,重重叹了口气。
………………
不知道为什么,豆蔻脑海里浮现出了一段陌生的旋律,歌词飘忽不定。
【你问我/沉默的爱有多曲折/
时差温差/环形山算不得什么/
偶尔也听说/
信使的自传没有时间线/
呼风唤雨的路上崎岖波折/
对你/我唯一的祈祷/
上不到生存规则那一课/
然后再没然后了/
…………
思念拖着/
用我一生看完你的一生/
像你描述的记录片一样/
聊过你的南辕我的北辙后/
我仍宁愿做我/
而你/我唯一的水星/
含着眼泪再见一面/
然后再没然后了/】
林豆蔻自认从未听过这首歌。
但无论如何对这段旋律也挥之不去,歌词听起来有些模糊,但依稀可辨是一个低沉有磁性的男声。
旁边的女生看她不对劲,友好地问她:“你没事吧?”
林豆蔻勉强笑笑:“没事。”
她摇了摇脑袋,疑惑地思考半晌。
这是怎么回事呢?
明珠给她发来信息:我去隔壁一家涮肉馆咯,他家看起来超级香!
她稍稍定神:你小心一点,一小时给我发一次信息。
离七点半开始只剩一分钟了。
林豆蔻打开振动后,收起手机。
此时鼓点响起,灯光闪烁。
人海迸发出热情的尖叫。
她脑海里那段旋律也紧跟着消失。
豆蔻呼吸忽紧,在看清升降台上出现的人后莫名地又松了口气。
是他。
那个曾无数次不自知地救她于水火的人。
那个她梦寐以求都想成为的坚定而美好的人。
边佻身穿黑色流苏外套,头发染了深棕色,在闪光灯照射下闪闪发光。
在大屏幕中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一颦一笑。
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时刻。
林豆蔻热泪盈眶地望着舞台上那遥远的大明星,天知道她走到这里有多么像做梦一样。
他身材挺直而高大,又带着十九岁少年的意气风发。边佻喉结凸起,嘴唇微扯,但眼神依旧是清明透澈的。
边佻微弯嘴唇,彬彬有礼:“大家好,我是边佻。欢迎大家来到“后会有期”演唱会。”
首先主持人来念相应的台本,然后再由边佻来进行他准备已久的表演。
架子鼓的热情,钢琴的高雅,和声的悠扬。这些都把演唱会现场的气氛推上了高潮。
观众席上的大家无论认不认识,无论是否来自五湖四海,都同样的振奋激动。
台上的人,是他们的同一个精神支柱。
灯光恍惚,亦真亦假。
那样的气氛陌生而生动。
心跳声犹如潮水般汹涌澎湃。
到了此刻,林豆蔻才发觉,原来现场版的音乐是那么不同,甚至拥有可以穿透人心的能力。
她第一次亲耳听到边佻的声音,有麦克风里的电磁流,也有如细密的雨丝打在窗口时的轻柔。
她随着他的声音呐喊
原来有一种感觉,真的像是见到了暮色。
多年偶像生涯,就算经过长达几小时的唱跳,边佻也同样面上不显。
旁边被放上几个星球状的装饰品,慢慢悠悠地旋转着。灯光被调成蓝色,奇妙地来回穿梭。舞台上被撒满了干冰,发出一阵阵梦幻的白雾。
趁伴奏声渐低的空隙,他平息片刻。
“今天,为大家献上一首我最后的一首新歌。”
观众席诧异地议论纷纷。
最后一首?
林豆蔻不解,这是……要彻底转型的意思?
旁边的女生录着视频不以为然:“诶呀,老早之前不就有小道消息传吗,说他要改签公司,演正剧,走实力派啦。”
边佻没顾及大家的惊讶,继续说:“这首歌由我本人作曲,在作词时借鉴了杂志中一篇匿名投稿,可惜我联系了出版社,作者也仍不愿透露。”
“那么,今晚的最后一首歌——《水星》。希望大家能够喜欢。”
伴奏响起。
【你问我/沉默的爱有多曲折/
时差温差/环形山算不得什么/
偶尔也听说/
信使的自传没有时间线/
呼风唤雨的路上崎岖波折/
对你/我唯一的祈祷/
上不到生存规则那一课/
然后再没然后了/
…………
思念拖着/
用我一生看完你的一生/
像你描述的记录片一样/
聊过你的南辕我的北辙后/
我仍宁愿做我/
而你/我唯一的水星/
含着眼泪再见一面/
然后再没然后了/】
我靠!
靠!!
靠靠靠靠靠!!!
林豆蔻惊呆了。
豆蔻自己不知道,现在,她的眼神里透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既有怀疑又有期待,仿佛在等待着什么的确定。
这居然是他的新歌!
那她又是如何能够未卜先知的呢?
林豆蔻觉得她脑子被劈了一半似的,这么神奇而可怕的事情,又有谁会相信呢?
她心中的大雨不曾停歇,反而愈加磅礴。
当然是喜悦的。
可直觉,接下来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台下尖叫不断。
待周边安静,边佻举起话筒,缓缓张口。
“谢谢大家近七年的支持。这七年,我遇见了很多同龄人不曾经历的事情。”
“有演艺圈前辈的谆谆教导,有公司领导苦心孤诣的规划,有成长途中你们向我源源不断投递的能量。”
他顿了顿,眉头紧凑了些。
“还有,最热烈的友谊。”
“我从未觉得自己这些年比同龄人失去了什么,因为我收获了太多。”
“只是很抱歉,这生长痛太漫长,即便牵扯出的爱与被爱有太多份,我也有些坚持不下去了。”
“所以我打算结束这一切。”
结束这一切。
这是退圈的意思吗。
此时的光景好像被定格。
如果让林豆蔻来描述,她会说自己已经忘却那时候是否有人在旁边尖叫哭泣,她会形容这是一场放了05倍速的老电影。
生长痛。
他管那些刺眼的闪光灯,满满登登的行程,众人捧来的鲜花和娱乐圈的灯红酒绿称作生长痛。
林豆蔻从未想过他会退圈。
她觉得自己后脑有一个鼓槌在一下下敲打,不重,但是足以搅乱人心绪。
是真的吗?
谁没有生长痛呢,她的父亲那么爱她,她也会有些被心甘情愿禁锢住翅膀的经历。
边佻从十岁开始到十九岁仍未结束的生长痛如他所说,的确太长了。
可无论如何,也不该走到退圈这一步啊。
满场寂静无声之后,爆发的是震耳欲聋的呐喊和哭泣。
是呀,他星途璀璨、一帆风顺。
那么肯吃苦那么能坚持的人,为什么走到今天却会回头呢?
哭成泪人的她们不知道,她们看见的熠熠生辉,却是边佻心中无限惆怅的沧海桑田。
林豆蔻眼前只有一片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地呐喊着自己的心意。豆蔻此时才发现,自己已经泪眼婆娑,她揉了揉眼睛,假睫毛已经掉到不知何处了。
有人喊不要走,有人叫别回头。
更有甚者站起来拥到舞台前,被无数保安拦住。
与边佻交情一向深厚的助理陈儒显然是没有提前得到消息的,他冲到幕前,几乎要翻上舞台,劝边佻再冷静下来好好想想。
此时,他却对上边佻凛冽的眸子僵持住了。
那双眸子,分明在和他说着心底最剧烈的否定。
边佻的眼神里有过失望,有过气愤,也有过讽刺。但他从没有过这样坚决而冰冷的眼神。
陈儒跟在边佻身边七年。
陈儒不是不记得他过去多么风华正茂,也不是不知道这近一年来他强颜过多少欢笑。
在如开水般沸腾的环境中,陈儒扭头看见卢伊无奈但并不震惊的神色。
他才明白,为什么除了他,公司里没有人拦他,甚至没有人露出诧异的表情——边佻不是个一腔热血没有计划、没有责任感的人。
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或许在不久前的某一天他还给边佻滔滔不绝讲未来几个月的日程表时,边佻已经不动声色地安排好了退圈后续所有的事情。
他年轻,有朝气,骨头自然也硬。
退圈或许是因为他看烦了名利场的灯红酒绿,又或许是物是人非让他冷了心。
但是什么原因已然不重要了,退圈,已经成了定局。
总之,什么也困不住他了。
陈儒心软了,他不再向前走。
他想,或许这也是放边佻一条生路。
悲伤的后面,是沉滞。
愧疚使然,边佻放缓了语气。
“以后再见,我不再是公众人物。大家可以向我招手,但最好不要尖叫。”
“我不会改名换姓,希望大家能记得有个叫边佻的人还在人群之中倔强地做自己。”
人群慢慢不再那么嘈杂,边佻望着不远处的光,忽地笑得温柔安定起来。“
“自从十岁后,我没再上过多少节语文课 ,但现在我想起一句诗‘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这是我现在的心情,也请大家尊重我的选择。”
以后再不会看见他的现状,无法看见他穿衬衫什么样,穿西服什么样,也不会再听说关于他的消息。
没有告别,但就是再也不见。
时间静止了几秒。
林豆蔻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被一阵电流击中,每一个神经末梢都在跟随着摇摆。
就连明珠发来铺天盖地的振动声,也无法打搅她丝毫。
对粉丝来说称得上是残酷,可对边佻来说,更是不知如何不知去向的未来。
他此时望见的观众席,一片漆黑。边佻看不清她们脸上的表情,也触不到他难以面对的眼泪。
边佻明白,他的退圈不会让以后的每一天都过得安逸幸福,相反地,他再也无法从事自己热爱的音乐,失去了自己用九年打拼的事业,也放弃了他爱与爱他的人们。
他将重新进入到另一个生活圈子,用不上前些年积累的人脉和资源,迎接他的俱是未知。
可他还是那么选择了。
这段话从头至尾只用了三分钟,可也是他实打实的九年、无数夜里的失眠与多日的筹谋与让步才走到尽头。
其中有无可奈何,有无能为力,也是无计可施。
边佻不后悔,只是有些惭愧。
旁边闪闪发光的装饰物仍然平静的旋转着。
“对不起大家。”
“祝大家心想事成。”
是的,心想事成。不必说你愿望为何,我只祝你心想事成。
最后望一眼黑暗的观众席。
最后一鞠躬。
最后。
敬七年,敬成长,敬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