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云缘起(二)
苏缘的房间在朝夕庐东面,房间布局简单,左边楠木床榻供她休息,右边寒冰石床供她练功,寒冰石床下零零散散摆着师父写给她的功法书籍,地上满是苏缘用木炭画的阵法,中间普普通通的木桌,旁边两张木凳子。
苏缘拖沓着坐上寒冰石床,捡起床下的木炭开始画阵,然后盘腿打坐,双手结印,修炼起金蝉神隐。只见她身影慢慢透明,时而显形,时而隐身,功法不定。她凝神定气,在寒冰石床上修炼了一天一夜,肚子饿地“咕咕”直叫。
不行不行,实在是太饿了。
她站起来,在房间里看了一圈,什么吃的也没有。又跑去厨房看,满屋子槐花饼的香味就是找不到饼在哪儿。她撇着嘴,心里念叨师父是真的狠啊,说不给吃的,就真的一点都不留。
一轮弯月挂在树梢,苏缘蹑手蹑脚出了门,悄悄跑去山里找些野果子填填肚子。
夜里的小丹山看不真切路,苏缘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清心崖。清心崖是苏缘在小丹山的秘密之地,道路隐蔽且风景如画,更重要的是她山中好友白猿常来此处。
白猿,生活在小丹山的灵猿,浑身毛发雪白,尚未修炼成人形,但极通人性。苏缘第一次来清心崖时,发现被猎人陷阱误伤的白猿便用回复之术替它疗伤。伤好后,白猿与她便成为了忘年交。
白猿虽不会说话,但能听懂苏缘的语言,它感激苏缘,时常陪伴她,听她说话,偶尔还会给她拿些山林里的树莓野果。
苏缘来到清心崖的松树下,小声呼唤:“白猿,白猿。”
一团白色从山崖之下腾起,白猿荡着树藤而来,它骚挠着头,看向苏缘,似乎在疑问,这么晚来找它干什么。
苏缘嘟着嘴:“师父罚我练功不许吃饭,我实在饿的不行了。你能不能给我拿点吃的啊。”
白猿咧嘴笑了笑,点点头,随即消失在山林之中。不多时,它捧着一堆青梅而来,“哗啦啦”将青梅一股脑倒在苏缘跟前。
苏缘抓起青梅就吃,“好酸!”她眼睛眯成了一条线,白猿抓起一颗尝了尝,毫无反应,它疑惑的看着苏缘。
苏缘:“啊啊啊,你肯定不怕酸。这么酸,越吃越饿。”虽然她这么说,嘴却没有停,一边吃一边眯着眼叫酸。
白猿耸耸肩,又去山林里给她拿了些树莓,苏缘看到树莓,果断把青梅扔在一边。
苏缘吃的乐呵,开始同白猿诉苦:“你是不知道啊,炼魂道里的隐身术我都练一年了,怎么都练不好。师父还说让我明日就要会第八重神游太虚,不然,以后都没饭吃。你看,你看,我都这么瘦了,总不能,以后都吃这些果子吧。”
白猿看着她,指了指自己,用手比划着结印的动作。苏缘嚼着树莓问道:“怎么?你会?”
白猿点点头,指了指苏缘又指了指自己。
苏缘摇头:“我不信你会,你要是会,我以后管你叫爷。”
白猿急得直翻跟斗,它无奈,开始双手结印,手中泛着微光,不一会儿就消失在苏缘眼前。
苏缘大吃一惊,扔下手中青梅开始跪拜:“白爷,白爷,我以后都叫你白爷。认识你这么久,才知道你原来是高人!”
白猿再次结印,又出现在苏缘眼前。苏缘连忙上去给它捏肩:“白爷,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求你教教我吧,不然,我以后都没饭吃了,就只能靠你养我了。你看我,吃的又多,还挑食,真的一点也不好养。”
白猿享受着苏缘的按摩,闭眼满意的笑了笑。它轻拍肩膀上的手,示意她停下,仔细看它动作。苏缘停下,只见白猿放慢双手结印的动作,口中发出缓慢的唔嘤之声,随即消失与月色之中。
苏缘默默牢记白猿的动作与声音,她尝试一番,却没有成功。许是她真的天资愚钝吧,心里对自己有些小失望。她复又在地上画上师父所教的阵法,然后结合白猿所示方法,这次居然真的成功了!
只见她身体逐渐透明至无物,她成功隐身了!
苏缘开心极了,叫道:“白爷!你就是我的大恩人!”
白猿捏决显形,嘴上带着笑,开心的鼓起掌,似乎是在祝贺苏缘。
苏缘好不容易成功,此刻只想得瑟一番,一点也不想显形。她就这样隐身,抓起一把青梅塞到白猿嘴里,道:“谢谢白爷,我今天可以睡个安稳觉了。你不怕酸,梅子多吃点。”
白猿嘴里被塞得满满的青梅,顿时也被酸到了,眼睛一眯,手想抓住苏缘,奈何苏缘早就得意地逃跑了。
白猿“噗突噗突”把青梅吐出来,白眼一翻,就地于月下打坐。
今日的月华,更加能充盈小丹山的灵气,宜修行。
苏缘乐呵乐呵的回到房里,天色已晚,可她因刚习得隐身术太过兴奋,在床上辗转反侧,反而有些睡不着。她索性起身点起蜡烛,开始看起青禾的手札。这样的勤奋,在苏缘的有生之年里不常见,看来她是真的害怕吃青梅。
第八重,神游太虚。青禾的手札上记载着炼魂道的全部功法,前几重功法十分详细,无论是阵法图绘制方法,还是仙术原理以及结印之法,每一个步骤都十分清晰,连术法效果也一一标明。可神游太虚这一章却写的稀里糊涂,云里雾里,只说如何运气,心中如何默念,至于是何效果,又是何原理竟一点也没写。
苏缘看得眼睛发疼,把手札一放,坐在寒冰石床上开始运气。半懂不懂,干脆练练试试吧。有时候练功就是这样,闷起头去撞一撞南墙才知好赖。
她屏息运气,气走檀中,默念书中口诀,眼前由黑转白,周身渐渐发热。
慢慢的,一团白雾包围苏缘,四周一片白茫,无我无他。她慢慢失去周围的感知,慢慢失去五感,大脑开始放空,如同白雾一般,白净无物。
一夜过去,阳光洒向山顶,山林中鸟儿开始歌唱,槐花香味吸引来不少蜜蜂蝴蝶,围绕老槐树周围。
“啊——!”苏缘的房里传来一声尖叫,正在丹房炼丹的青禾一听,暗叫不好,火速冲进苏缘房间。
只见寒冰石床外,苏缘双眼血红,口中吐出鲜血,不停喊着:“杀!杀!我要杀了你!”她面部青筋四起,手里死死拿着召魂剑,对着面前的空气挥舞,仿佛疯魔了一般。
“来啊!过来啊!我要杀了你们!杀了你们所有人!为义父报仇!”苏缘大叫,此刻的她无论谁看了都觉得神智已失,胡言乱语。
青禾皱眉,连忙手指捏决一指,一道青光从他指尖而出,落在苏缘上星穴,苏缘顿时昏睡过去。她将欲倒下,青禾一个闪身向前,手臂接住她的身躯,苏缘便昏倒在他胸口之上,手中召魂剑瞬间消失。
青禾将苏缘打横抱起,轻轻放在楠木床榻之上,擦拭她嘴角鲜血,替她盖上被子。他从袖子里拿出宁神丸,推到苏缘嘴里,不多时苏缘眉头舒展青筋渐褪。
青禾摸了摸苏缘的脸,轻声说道:“缘儿,苦了你了,这一切就都忘了吧。”
随即他拿出袖中琉璃镜,捏决拂过她额前,挥一挥衣袖,召出点点记忆,存放琉璃镜中。他收好镜子,掖了掖苏缘的被子,关上房门,退了出去。
待苏缘醒来时,已是傍晚。她饿了一天,醒来只觉得头疼欲裂,隐约记起练功时的白雾将她带到了一个阴森漆黑的地方,但具体发生了什么,她却忘了,只隐隐闻到床边有一股淡淡槐花药香。
主厅传来阵阵饭菜香,苏缘的肚子发出“咕”的声音,管他什么事呢,吃饭要紧。
她摸着太阳穴来到主厅,一桌子都是她爱吃的,青禾端来米饭,招呼她:“缘儿,来,吃饭。”
师父这样温柔的语气,一定是心情甚好。苏缘笑了笑,“好嘞”,然后开心的坐下,拿起筷子狼吞虎咽起来。
青禾端起碗,姿势高雅:“慢一点,坐有坐相,食有食相。”
“哦”苏缘看一师傅,端正仪态,还是忍不住刨了一大口进嘴里。
“师父,我修炼了两天了,实在是好饿,忍不住。”她嘴里含着饭,说道。“但我已经学会隐身术了,而且,我还开始修炼神游太虚了,师父,我以后都有饭吃,对吧。”
青禾慢条斯理的吃着饭:“嗯,缘儿做得极好,以后师父还给你做饭吃。”
“但是师父,炼魂道里的神游太虚实在让我不舒服,我本来好好练着功,一团白雾就围了过来,之后我五感全失,再之后,再之后我好像到了一个极其陌生又可怕的地方。嘶……”苏缘头又开始疼了。
青禾不紧不慢说道:“缘儿,这说明你已经开始修炼第八重神游太虚了。你进入白雾,便就是进入太虚之境。太虚之境虚实莫辨,里面所发生的一切,皆为虚妄。”
“欸?……之后发生了什么,我,我想不起来了。那地方阴森恐怖,是我从没见过的,里面的人也生得怪异,个个尖耳猴腮又凶残无比。他们叫我‘犬铎’,但是他们和我什么关系呢?嘶……头好疼啊。”
苏缘努力回忆,记忆模糊,但感受却很真切:“师父,那太虚境里,感觉实在太过真实。我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对,是另外一个奇怪的东西,一点也不像人,脑子里一直有一个声音,说要做一件什么事,但我也给忘了。”
青禾放下筷子语重心长:“缘儿,炼魂道,顾名思义是要修炼你的魂魄。太虚境,需要你的魂魄进入境中人的身体,需完成境中人的夙愿才能回来。至于其中的经历,便就是为了修炼你的魂魄而设,如梦幻泡影,乃虚幻之境,其中境遇并非真实。既然是幻境,不记得便就不记得罢。你初入太虚境,能保持初心,没有被境中人心境影响已是不易。若日后修炼遇到心境不清明时,记得服一颗师父给你的宁神丸,切记。”
“是,徒儿谨记。”青禾的一番话,让苏缘好一番琢磨,心中不由感慨炼魂之艰辛,也难怪大家总说修仙不易,连魂魄都要修习,可不是不易嘛。至于当时在太虚境里究竟遇到了什么事,忘了就算了,反正师父也说太虚境是虚妄之境,既然是虚的,就当是一场不记得的梦好了。如此一想,心中畅快许多,原本的郁结稍稍放下了些。
苏缘本以为,只要开始修习神游太虚了便就离炼魂道大成不远矣,假以时日定能够得道成仙,圆梦之期近在咫尺,所以修习起来格外勤勉。
但她实在没想到神游太虚这一重,一修炼她竟修炼了五年之久。而这五年之间,她的心境波动起伏极大,每次进入太虚境后,整个人如同经历过生死一般,不是痛彻心扉,就是伤心欲绝,极少有圆满乐极的情况。
不知为何,每次进入太虚境后,她总是记不清其中经历,偶尔记起,也只是一些零星碎片。
就比如两年前的一次,她从太虚境中出来,那一次她只记得自己哭得泪流满面,撕心裂肺。她着急忙慌的走下山,一路跌跌撞撞。走到村子里的茶铺,捏着茶博士的肩膀就问:“酒,有酒吗?”
茶博士见眼前的少女双眼湿红,眼泪滴答直流,心中顿生同情。他让苏缘坐下先喝茶,自己跑去隔壁家要了壶家酿的米酒,拿来给她。
苏缘拿起酒壶就往嘴里灌,米酒柔和不烈,只不过苏缘的酒量也并不好。她脑里反反复复有一句话出现“醉了就好,一醉解千愁”,她隐隐记得这人的脸,络腮胡,眉如剑,一头散发不修边幅,一双眸子里全印着一个明媚少女。他剑术极好,他逍遥自在,他不落世俗,他风趣浪漫,可是这样的他,却倒在了她的怀里,胸口汩汩的血涌出,怎么止也止不住。他笑着摸她的脸,说:“只要是你,我就不后悔。我愿为你而死,也愿意死在你的手里。只是好可惜,我再看不到你穿喜服的样子。”
米酒喝完了,苏缘醉了,趴在桌上。她觉得心口痛,痛到窒息。茶博士头一次看到这么伤心的人儿,便坐在她对面,安抚:“姑娘,莫要伤心。世上就没有过不去的坎,今日这样了,明日路还要继续走。”
她抬眼,对,师父说过了,太虚境内皆为虚妄,明日,她是不是还要继续修炼?明日,为何还有明日……想到这,她再次伏在桌面,昏睡过去。
白衣翩然落下,青禾一身仙气萦绕,立在茶铺外,白鹤在一旁扑翅降落。茶博士一见天上飘下的神仙,抹布一扔,顿时双腿跪了下去,边跪边拜:“神仙!是神仙!求神仙保佑!求神仙赐福!”
青禾没有看茶博士一眼,而是走近苏缘将她小心扶正。苏缘昏睡,身体柔软不自觉要倒下,青禾连忙手臂扶着她的肩,让苏缘倒在他腹部。一身酒气让他微微皱眉,用袖子擦掉她满面未干的眼泪,拿出一枚宁神丸给她服下。
他轻叹一声,抱起苏缘。她瘫软在他怀里,手臂下垂,一滴泪滑落,酒醉中喃喃自语:“在酒,对不起……”。
青禾步子一顿,手指青光一点轻触苏缘肩膀。顿时苏缘眉头舒展沉沉睡去。
看来,宁神丸的功效还不够,还需加强。
青禾一跃到白鹤身上,白鹤感知到重量,展翅而起,朝山顶飞去。
从此,苏缘开始嗜酒。
她常常偷跑下山去镇上买酒。有时喝不尽兴还会自己酿酒。青禾不许她喝酒,只要她稍带酒气,青禾都会冷言冷语。苏缘怕惹师父不高兴,常常偷偷跑去清心崖喝。白猿见她带酒来总是手舞足蹈,因为每次苏缘都会与它一同分享。白猿也爱喝酒,可酒量嘛与苏缘是如出一辙的差劲。一人一猿常常喝醉了躺在崖边吹风,苏缘一个劲巴拉巴拉诉心中郁结。
修习炼魂道的日子漫长,苏缘的炼心之路亦坎坷。
青禾从宁神丸升级成宁心丹,效果更甚从前,一颗下去悲痛全无,只可惜这药不能多吃,不然她一定吃药如同喝水。
有时苏缘心情实在低落,也会连着几日不修习,师父也不像从前那样敦促她。可每每看到师父驾鹤而行时,她总眼巴巴看着,幻想自己有一天也能同师父一般拥有仙家载具,携手同游。
脚踏七彩祥云,于须臾间穿山越岭。
她只要这般想,便还是咬咬牙继续修习。
随着苏缘进入太虚境次数增加,青禾的宁心丹也消耗愈快,通常七八日就又要烧上一炉。苏缘的酒也越喝越多,空瓶子堆在清心崖上,堆成一座小山。
苏缘十五岁,十五岁的她生得愈发明艳动人,配上一身苍葭色短儒长裙,一双桃花眼灵气盈光,尤其是笑起来时一对酒窝更添娇美灵动。常年修习仙术的她灵台清明,虽未成仙但周身隐约萦绕仙气,若是站在人群中,她的气质也属是出类拔萃的。
十五岁的一天,她刚从太虚境中出来,眼泪覆面未干,她反复呢喃着一个名字“净云”。她一面念着一面匆匆去了清心崖。
愁容忧思,我见犹怜。
宁心丹虽好,但苏缘今日不想服。
她抱起酒坛就仰面灌酒,白猿在一旁抓耳挠腮,一脸焦急。苏缘顺手将酒坛扔给了它,白猿这才喜滋滋抱起酒坛品其醇香。
苏缘捡起一块石头,用尖石在上面刻下:净云南宫楠世世欢好。
指尖反复搓磨,然后利落地扔进空酒瓶里,埋在崖边。以证明苏缘道心甚稳,万般经历皆为浮云。
白猿撇了一眼,见怪不怪。“吨吨吨”灌了几口,四仰八叉在石头上睡着了。
“白爷,你酒量也不行啊。”苏缘轻踹了一下,见白猿是真醉过去了,便摇摇晃晃的回了房间。
一醉解千愁,思悠悠,恨悠悠。
当夜,一轮圆月初升,月光清凉带走白日暑气。青禾离开丹房,白衣飘飘,朝苏缘房间走去。轻推开门,见酒醉后睡没睡相的苏缘仰卧榻上,他慢步走过去,替他的徒儿掖了掖被子。
苏缘身上一股酒气,青禾叹了口气,“确实是为师的不是,能忘便忘了吧。”青禾坐在熟睡的苏缘旁,摸了摸她的额头,手中捏决拂过她额前,召出记忆,存放琉璃镜中。
青禾总是这样,于夜深人静时替她抽去心中苦闷,那些痛苦的回忆不要最好,免得徒生伤感。
他唤了声“鹤来”,空中一只红顶白鹤翩然落在院中,俯身等待主人。但见他驾鹤而去,不多时消失于月色之中。
自那日后,苏缘开始精进第六重探灵术。她日夜苦修竟毫不似从前般偷懒耍滑,连青禾也不禁感叹:徒儿开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