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七章 好难得
老李嘴角抽抽,嘿嘿两声,正要用在家里习惯性的说教,却停住了,思考一下才开口:“我赞成你这样的做法,一直以来我都要求你和你弟弟按照我的设想去成长,你知道,我最担心的不是你们是否能够支撑起珠江,现在的珠江已经足够强大和完整,有那么多专业人才在为珠江服务,他们会帮助你们决策,不像我那个时候什么都要靠自己,我最担心的就是兄弟反目,所以我才一早就决定由你引领珠江,所以才这么严苛的对待你成长,所以才会放任你的弟弟自己去打拼,放任他为所欲为,现在看来,我这种做法,也有待商榷……两边都太极端了一点。”
他拉过唯一的一根木头板凳坐在父亲的正对面,就好像两人在香港那个高耸入云的大楼高层,隔着光影鉴人的超大黄花梨木办公桌,坐在价值过万的两把真皮大班椅之间一样:“阿爹……我在这里一共投资了二十五万元,这是根据通货膨胀还有港币在内地的结算汇率,等于您在四十年前的五万元。”
老李定定地看着儿子,看看周围,张张嘴,又闭上,再仔细地看看脚下湿润的土地,又歪一下头看看顶棚才开口:“这……条件也太差了,你的身体……”
老李心疼:“你……我知道你的心思了,想吃点苦,但是这也太苦了吧,我怎么跟你妈交代?”老婆临死就是要他把两个儿子好好抚养成家。
老李有些踌躇了两下,才伏到自己儿子的背上,真的,不知不觉之间,这个已经成年的儿子,后背已经很宽广了。
老李愣了一下,终于没能忍得住的哈哈大笑,然后却皱眉看着儿子的眼镜:“你怎么眼镜也变成这样了。”之前他可是习惯了十来年都看着儿子戴金丝眼镜,眼前明显就是个廉价货。
老李可能从儿子出生到现在,都没有看见过他骂脏话,也有些呆呆地看着儿子,这还是那个锦衣玉食,被自己安排着接受一切最良好教育,注定要执掌百亿家产的那个驯良的儿子么?
好难得的自我批评。
维克托笑了:“朋友之间有些人是不用钱来衡量的,他拿了奥运冠军不是得了一百多万的奖金么,都散了,从这点我就知道他是个重义疏财的人,来这边以后才了解到,这几块地,也是当初为了救自己的父亲折腾出来的,他有他的经历,我也有我的,所以我很庆幸有这样一个朋友,不为别的,就为能相互信任,嗯,您不也是一直都有霍叔帮衬么?”那堪称李家的管家,也是多少年的忠仆了。
这几步路就都没说话了,那几个下属还要跟过去,不远处的陆文龙用普通话招呼:“几位弟兄,到这边来洗个脚,顺便暖和一下,人家父子俩说话你们搀和个屁!”汤灿清在的话,又要拍巴掌教训人了,杨淼淼就只是静静地靠在陆文龙身侧,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周围夜幕还未降临,就灯火通明的工地,这段时间她的精神状态就一直这样恍惚。
维克托也扶一下自己的黑框眼镜,这个动作跟父亲很接近:“给了……不给就能动工,时间很紧,春节以后就是银行的放贷期,我得在这个春节期间就把施工的准备工作做好,施工队也已经联系好,工人在春节以后就要上工,所以不能这样拖延,只是……”儿子有些狡黠地笑了笑:“我分期付款,给了三分之一,说工程做好以后会给得更多一些,说这是我们香港最常见的做法。”
老李已经到嘴边的责怪和心疼一下就咽回去了,五万元……四十年前的五万元,那时自己一无所有,只是个打工仔,千辛万苦筹措了五万元成立了自己的第一家厂,那也是自己一切的发家致富起点,而现在的二十五万元华币,也许还支付不了他们李家一次对外的宴请,他似乎一下就明白了儿子的想法。
老李的眼睛有些大,维克托赶紧解释:“这些小崽子都这样,随口乱叫,阿龙只说我是他香港的弟兄,所以他们也没大没小,晚上我也跟他们一起有时候喝点烈酒,御御寒……”
老李才指指外面过来的方向:“那个……阿龙值得信任么?”
维克托有些不好意思:“跟阿龙他们去打了一次架,摔坏了。”他倒是在打架前把眼镜小心地放在驾驶台上,那些弟兄们却一点不在意,闹哄哄撤退的时候不知道谁拂到地上给踩烂了,好几万呢!
维克托正儿八经的叙述自己的想法:“阿爹,我那样下去是不行的,永远都是李家的少爷,您在的时候,我还能按部就班,也只能按部就班的做事情,以后呢?李家这艘船已经越来越大,您又从小就把我和弟弟安排好所有的事情,我驾驭不了这么大的一艘船的!”
维克托看看远处耸耸肩摊开手的陆文龙,只愣了那么一下下就跳下石头,浑不在意的直接踩进泥浆里面,看看周围,就转身略低一点蹲在父亲面前:“阿爹,我背您过去……”
在香港,李家已经做过太多的楼盘,随便哪个工地的工棚条件都应该比儿子这个好太多,这就是用竹篾板和塑料布临时搭建起来的,只能说不漏风,但是地面的潮湿跟那挂在棚里唯一的昏黄灯泡,窗户都没有的空间里面昏暗得很,显得是那样的孤寂。
把衣袖跟裤脚都卷起来的维克托站在一大块石头上,时而要求弟兄们去招呼工人做事,时而自己蹲下来专心观察前面具体的情况,中途还提高音量在抽水机的轰鸣声中骂人,用那种带着粤东腔的渝庆土话骂人,这是他这些天跟着这些嘴上随时带着脏话的小崽子们学得最多的东西,那些被骂的人也浑不在意,嘻嘻哈哈的还要回敬他两句,但是整个工地倒是生机勃勃。
维克托显然骂得很来劲,转过头都在忿忿不平:“你哈巴哦!狗日收老子的……”然后就张大嘴看着十米不到距离外,被几个下属站在一片泥浆中,扶持着立在砖头上的父亲。
不过都不心疼。
维克托看看父亲的表情:“今天,我刚接待了一位这个区域的官员,肆无忌惮的就开口要钱,如果说我是李家的儿子,没有谁敢这么做,对吧?但是您当时有没有遇见这样的事情呢?这块地是阿龙的,我只是他的一个香港弟兄,所以人家就可以这样对待我,那张丑恶的嘴脸真的是以前我看不到的……”
儿子呢?也才发现那个一贯山一般的父亲,在自己的背上很轻……
光是儿子身上那一高一低卷起的两个裤脚下面,一双几块钱的塑料拖鞋,都完全出乎了他的想象,下意识的就想往前走拉住儿子,几个站在泥浆中的下属赶紧跟上扶着,只听见老板的口中有些混乱的发音:“你……不冷么,赶紧下来换衣服,脚,你怎么……”
维克托进来,赶紧把自己那张折叠钢丝床上的图纸收拾一下:“阿爹,您坐这边……”老李坐下去之前忍不住伸手捏了捏被褥,感觉到有些润湿的样子,深吸一口气转头坐下,就要张嘴,维克托抢先了。
老李扶一下自己的玳瑁眼镜框,慢吞吞的开口:“你……给了没有呢?”
维克托一直把父亲背到自己住的那间工棚门口才放下,顺手在门口抓过一根橡皮管用冷水把自己的双脚冲洗一下,才跟着进屋,老李一直看着儿子的动作,寒冬的天气,渝庆相当的阴冷,这种冷水几乎是刺骨的,张了张嘴没说话,转头打量这间工棚。
老李放弃了自己有点絮叨的关心,专心看着昏黄灯光下的儿子,习惯性的思考着,维克托继续说:“我自己明白我最缺乏的就是自信,站在我的位置,谁都会说我是因为您才获得这一切,谁都会说他们也能做到我做的一切,只要有你这个爹,谁都能当你的儿子,这种话我简直就是从小听着长大的,我迫切的需要一次这样的机会,来证明我自己,我单凭自己跟朋友,也能做成事情,而不是只能靠着您,当然我现在这样,已经比您当时要难度小得多了,我也没有矫情的想就这样做个什么,我只要通过这样的事情来证明,阿爹,请您让我这样做一段时间,好么?这对我,对您,对珠江集团都是有好处的。”
然后就听见外面有人拍打工棚:“阿托!待会儿过来喝酒啊!”人家这是英文名,有这么叫的么?
维克托这段话是想了好久的,他并没有刻意隐瞒自己的行踪,也知道家里迟早会找到这里来,所以获得父亲的一个认可,就必须在三言两语之间表达出自己的本意,不然自己这个一贯外圆内方的强势父亲把自己拖回去也不是不可能。
维克托感觉已经认可了,跳起来使劲拍两下自己的胸膛,跟个卖大力丸似的:“我很好,他们这些年轻人早上都要跑步的,因为阿龙是运动员出身,他们都有这个习惯,我也每天早上跟着在周围跑步,这段时间我的精神状态都非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