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四十三、无眠之夜(2)
因为周涵生着病,我刚才只想着怎样照顾他,所以为他洗澡这件事所蕴含的暧昧意义在我的意识里就被冲淡了。而现在我看到玻璃上模糊的肉色躯体,再回想起刚才周涵在我面前几近赤倮的模样,神经像是猛地被灼烫了一下,心中愈发生出一种不自在的感觉。
我知道作为周涵的朋友,这种不自在的感觉是没必要存在的,可我在此刻却真切地感到了自己心中的异样。
我和他之间的关系不能用简单的朋友定义,但我们之间也失去了成为恋人的可能。我很难找到介于这两种关系之间的一个稳定点,因此意识忽然有些飘忽不定。
如果此刻站在这里的是十八岁的我,我必定会心擂如鼓,为这件事而悸动不已。而如果此刻站在这里的是几天前尚且不了解周涵感情的我,我必定会心无旁骛,只想着作为朋友该怎么帮助他完成洗澡这件事。
可此刻站在这里的不是十八岁的我,也不是单纯作为周涵朋友的我,而是一个茫然的我。
我曾经将自己的感情寄托在周涵身上,在意识到那些感情最终只会引我通向死路后,我逐渐收回对他的喜欢,并且将其托付给了金诚研。而如今原本一片漆黑的死路突然被照亮,我才发现这原来是一条通路,可我已经错过它太久,在另一条路上走了太远。
回头再看到那条路,我当然会止不住地想如果踏上那条路将通向怎样的未来,但我不可能再返回去了。
我对周涵的感情,早已经与爱情背道而驰。
在确认了这一点后,我深吸一口气,调整好自己的心态——毕竟我们曾经都对对方动过感情,现在相处起来偶尔尴尬是正常的事,我现在应该想的还是如何尽力帮助周涵痊愈。
也不知我胡思乱想了多久,在这期间周涵一直没有动作,又过了几分钟后,他的头突然向下点了一下。我想他差不多又觉得困了,便缓缓打开浴室的门,他不再蜷缩,已经舒展开身体靠在浴缸里,眼中也丧失了刚才的情绪,重新恢复了以往的空洞。
我蹑手蹑脚地走回浴缸旁,再次试着用花洒冲洗他的身体,他已经毫无反应,全身上下只剩眼皮在摇摇欲坠地活动着。徐向屿说他九点就要睡觉,现在早就过了这个时间,而他刚才也是被惊醒的,又勉强活动了一会儿,想必现在已经倦极了。
我便趁他沉浸在困意中时飞快开始为他洗澡,不过我担心又会刺激到他,在给他涂洗发水时只能尽量放轻动作,因此有一种束手束脚的不自然感。
冲洗头发时我拿了一块毛巾护住他的眼睛,大概是因为光线被遮住的缘故,洗着洗着我感到他的头沉沉地往下偏去,拿开毛巾才见他已经完全陷入了睡眠。
我怕他着凉,加快了往他身上涂沐浴露的速度,当然,我动作仓促的原因还有一个,那就是这个动作太令人尴尬了。我也不是没给人涂过沐浴露,偶尔和金诚研一起洗澡时会帮他涂,但那更多的是一种情趣活动……
想到这里我放在周涵脚踝上的手顿了顿,而后感到他的皮肤突然炙热起来,烫得我立刻抽回手。我连忙掐断思绪,总觉得浴室里热腾腾的水汽把我的脑袋都熏得有些混乱,我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让自己清醒一些。
看着周涵无知无觉地熟睡的样子,我愈发觉得自己此刻的无措带着几分卑劣。只是涂沐浴露而已,这种动作平时不知道要对自己做多少次,我有什么好难为情的?
自我说服一番后,我硬着头皮又挤出些沐浴露,然后向他的脖子抹去。之前从未注意过,其实周涵的脖子仍像高中时那样纤细,只用一只手就可以握住大半。
以前坐在他后面的时候,我一抬头就能看到周涵细长的脖子,在阳光照耀下那上面小小的绒毛也能被我尽收眼底,我时常想象抚摸过他的脖颈会是怎样的感觉。他低头写字时脖根处会突出一节骨头……
回忆到这里时,我猛然惊觉自己的手指正放在周涵那节突出的骨头上。我即刻掠过他的脖子,继续往他身上的其它地方打沐浴露。
虽说我的视线已经从他的脖子上转移,但刚才在手指上留下的触感却长久地保存在我的脑海中。如同我高中时想象的那样,周涵脖颈上的皮肤果真细腻光滑。之前我就算触碰他的脖子,也只敢佯装成开玩笑的样子飞快碰一下,他的脖子似乎非常敏感,即使只是轻微的触碰也会让他一惊,而后他的喉结总是会上下颤颤。
但是刚才他的喉结却纹丝不动,他根本不知道外界正在发生什么。我瞟了一眼他的脸,在热水的浸泡下,他一向苍白的面颊晕开淡淡的绯色,睫毛上沾着细小的水珠,头发上的水偶尔会顺着他的脸流下,浸润进他的唇缝他也浑然不觉。
我一直觉得周涵像机警的兔子一样,但凡周围有一点风吹草动,他都会迅速跑进安全的洞穴把自己藏起来,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以这副毫无防备的姿态出现在我面前。
浴室里太过潮热,我的身体早已汗湿,在朦胧水雾的包裹下,我的思绪也逐渐有些模糊。我的大脑在高温下仿佛融化成一团糊状物质,高中时周涵的模样和此刻毫无知觉的周涵的模样混乱地掺和在一起,我不得已开始刻意控制自己有些失去节奏的呼吸。
然而当我的手抚过他身上一根根突出的肋骨时,我漂浮在雾气中的思绪却猛地摔在地上,意识也由此陡然清醒。那样不加掩饰的凹凸感宛若拶指之刑,向我诉说着他在这些天究竟过得有多么艰难,尖锐的痛感由指腹传来,直接戳进我的内心,令它一阵抽搐。
我看向他瘦削到近乎病态的身体,透过他的皮肤已经能够轻易看出他骨骼的走势,那些骨头仿佛就要刺破他脆弱的肌肤显露在空气中,这样的骨瘦嶙峋说是骇人也不为过。他还生着病,已经虚弱成这副模样,这让我因自己方才的胡思乱想而产生一种罪恶感。
我给他涂好沐浴露后便立刻拿起花洒为他冲洗身体,待他身上的泡沫被全部冲洗干净,我刚松了一口气想带他出浴室,却看到他的内裤还在他身上。
总不能不洗吧……我见周涵呼吸均匀,似乎睡得很沉,便壮着胆子轻手轻脚地把他抱起,然后快速替他褪下内裤。
虽说这一动作极为简单,我做得也很迅速,但我仍然觉得十分吃力,甚至结束之后呼吸都变得不平稳起来——当然不是因为抱起周涵很费力,他的体重很轻,让我感到费力的是心里的负担。
脱下他的内裤后我便不敢再垂眼,只胡乱摸索着替他抹上沐浴露。因为想尽快结束,我没有再把他放回浴缸,他便倚靠在我的肩膀上,他近在咫尺的鼻息令我更加紧张。
洗着洗着,我的脸难免有些燥热,这与对周涵是否有感情无关,纯粹是因为这个姿势实在太亲密了——任何一个男人这样靠着我,而我还在清洗他下面时,我必定都会产生这种窘迫感。
其实臀部也该清洗的,但我实在是无法再把这个动作进行下去,胡乱抹了一把之后就慌忙去拿花洒为他冲洗。
和我的困窘不同,周涵的呼吸沉稳,我感受着有节奏地拂在我脖子上的温热气流,心跳却愈发紊乱,脑袋也忽然有些宕机,手上的动作渐渐慢下来。
他身体上附着的水珠蹭在我的衣服上,从他头发上滴下的水已经浸湿了我的肩膀。被浸湿的布料下覆盖的皮肤格外发热,不知是因为水是热的,还是因为两人之间太过亲密的接触。
沾湿的衣物让一切都变得混乱不堪。
我垂眸看向周涵近在咫尺的细长脖颈,他的颈椎骨依然突出,水珠顺着光滑的肌肤流下时也会绕开那里。那节骨头宛若一个标点符号,标在脖子所发出的诱惑低语上,让我微微出神。
我不由伸出手。
当我的手触及周涵的脖子时,他立即打了一个寒颤,捂着脖子回头问我:“你干嘛?”
“手太凉了,借你的脖子暖一下嘛。”我笑嘻嘻地说着,不顾他的阻拦继续把手往他的脖子上伸。
他的力气没我大,挣扎片刻后渐渐没了动静。我见他重新把头转回去,收回手有些忧虑地问道:“你该不会这就生气了吧?”
“嗯?”他重新回头,神情中带着一丝诧异:“没有,我是觉得你的手确实挺凉的。”
“……啊?”
“所以就借你暖一下吧。”他露出柔和的微笑。
我却觉得他的笑容已经让我沉浸在温暖的氛围里,手也不再那么发冷。不过我还是把手放在他的脖颈上,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那我就不客气啦。”
然而看着周涵的背影,我的心中却泛起一股惆怅的感觉。
他什么都不知道。
虽然什么都不知道,但他依旧很谨慎,对一切都很敏感。
在上了高三后,我再和他开这种玩笑,想要碰碰他的脖子,他却不再给我那样的机会,每次都会立刻避开。
距离感由此产生。
而此刻他依旧什么都不知道,正靠着我的肩膀熟睡。
我摸到他的小腹下侧有一道突出的疤痕。
他的锁骨上有一颗痣。
认识了十一年,我却不知道他的身体原来是这副模样。
距离感在一点点弥散。
曾经于我而言是未知区域的地带,如今正毫无保留地展示出它的真实面貌。若说我的心里没有一丝波澜,那绝对是在自欺欺人。
花洒上的水滴在浴缸里,那丝波澜发出的声音让我回过神。
然而水滴不该发出如此明显的声音,我反应片刻,猛然意识到这是周涵在动。我慌忙侧目看向周涵,他沾着水雾的睫毛正微微颤动,似乎正欲醒来。
我僵在原地,不知如若他此刻醒来,我该作何反应——他那么抗拒脱掉内裤,如果他发现自己正裸露在我面前,会不会情绪失控呢?当想到这里时,我的脑袋里再无一丝闲暇体会刚才的暧昧,转而慌乱地环视四周,希望找到什么东西盖住他的身体。
然而就在我惊慌失措时,周涵的手缓缓抬起,轻轻地拥住了我。
我在他出乎意料的动作下愣了片刻,再次看向他时,我发现他并没有睁眼,大概是在半梦半醒间做出了这种反应,好在他的神情看起来依旧放松,还带着几分满足,仿佛他正抱着一只巨大的玩具熊。
我又纹丝不动地由他抱了半晌,茫然的大脑忽然搜寻出一个他这样做的理由——
他难道以为在他面前的是徐向屿?
这个理由如当头棒喝,促使我混浊的意识重新清醒。不论是我对周涵的感情还是周涵对我的感情,都已经是过去式了,此刻的我们根本不该有什么暧昧的情景。
在周涵的手逐渐放松,他又重新睡熟后,我立刻起身去拿毛巾,打算尽快终止浴室里的荒谬氛围。
拿毛巾时刚好路过镜子,我深深地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
把周涵抱出浴室后,我干净利落地给他套好衣服,然后就关掉灯就寝。
虽说早早就关了灯,但我的作息习惯并不允许我这么早睡觉,更何况我的身边多出了周涵。在一片寂静中,他的呼吸声也变得分外清晰,让我一时无法入眠。我闭着眼睛不知过了多久,大概足有一个多小时,就在我想着今晚可能会失眠时,我的意识反而不知不觉地遁入深处。
虽然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但其实也睡得很浅。到了半夜不知几点的时候,我无意间翻身,却感到身边空空荡荡,睁开眼睛一片漆黑,我试着伸手摸了摸,周涵果然不在。
我顿时清醒,直接从床上弹起来慌乱地环顾四周,然后看见玄关处有一个黑漆漆的人影。我被吓出一身冷汗,试着叫道:“周涵?”
他依然呆立在那里,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并未对我的呼唤做出反应。我想到他可能会自残,连忙下床走到他身边,连鞋也顾不上穿。好在他只是起床站在这里发呆,并没有做伤害自己的事。
我松了一口气,混乱的大脑这才镇静了些。我俯下身轻声劝说道:“周涵……去睡觉吧,嗯?”
我试着拽了拽他,他依旧纹丝不动,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没有完成。我放柔声音询问道:“怎么了?你起来要干什么?”
他有些呆滞的目光缓缓上移,落在我的脸上。他看着我沉默半晌,就在我以为他现在的状态还不足以支撑他说话时,他突然开口说出一个字:“灯……”
他说出这个字后,我不由愣住。在我发愣的时间里,他又略显急切地补充道:“太黑了……你……不喜欢……”
我听着他断断续续的话语,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喉咙却突然有些发哽。
不过是上高中时和他住过一晚,他却到现在都还记得我的习惯。
我尽力对他笑笑,摇摇头想拉着他往床那边走:“没事的,去睡觉吧。”
他固执地站在原地,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我的话,嘴里还是小声喃喃着:“灯……要打开……”
“没事的,开开灯会打扰你睡觉的。”我不由自主地用更温柔的声音哄道:“黑一点也不怕,快去休息吧。”
无论我如何劝说,他都坚定不移地重复道:“太黑了……要开灯……”
他每提一次这样的要求,都像是在揉捏着我的心——我为什么从未发觉过世界上还有一个如此关心我的人?我想起和金诚研分手那天他把我关在门外的情景,汹涌的委屈感再次涌上心头,不由鼻子一酸。
周涵虽然喃喃地重复着这些话,但他的精神并不很好,眼神也极为混沌,看起来他在固执地和困意做抗争。我实在犟不过他,为了让他快点重新入睡,我只得按照他的话打开床头灯,然后走回他身边问:“现在去睡觉吧?”
这次我牵着他的手往床边走时,他没有再抗拒。这样缓缓走到床边,我扶他躺下,他在挨到枕头后几乎立刻就沉入梦乡,仿佛身体里的某个开关被瞬间关上。
我看着他筋疲力尽立即入睡的模样,心情更为酸涩。明明都已经很累了,为什么还要为我着想呢?
床头柔和的灯光照亮他的眉眼,我打量着他温顺的睡相,终于陷入失眠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