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三十三、朋友
我盯着头顶药瓶里一滴滴输入我血中的液体，发了一会儿呆。周涵大概是下午把我送来的，医生给我插好输液的针之后我就又睡着了，而再醒来时天色便已经暗下来了。我侧头看到周涵正坐在床边拿着一本单词书背，想到自己耽误了他一下午的时间，心里难免有些惭愧。
他见我晃了晃输液管，立刻从书上抬头，看向我关切道：“怎么了？还疼吗？”
他关心的眼神让我微微出神，我沉默片刻才答道：“好多了……就是这个，滴得好慢。”
他拿起输液管琢磨了一会儿，而后说：“这是最快的了，怎么了？你有事情吗？”
“没有……我是觉得耽误你的时间，你吃晚饭了吗？”我问。
“没事的没事的，不耽误，我在这里也能背书。”他立马摇摇头，对我温和地笑了笑：“我刚才买了粥，你喝吗？”
他说着从包里拿出一杯粥，我接过粥后无奈一笑：“怎么没事……你不是最怕落下课了吗？你妈妈不是总说现在每分每秒都要学……”
“那个……”他突然打断我的话，递给我一个吸管：“你小心烫，慢点喝。”
我听着他的叮嘱慢慢喝起粥，他也没再多说话，继续背起单词书。然而从他刚才打断我的话时，我的心里就不易察觉地泛起一丝欣喜的情绪。
输完液之后他询问道：“你有力气走吗？要不要我送你回家？”
“我都说了，我不回家。”我闷声说。
他忧虑地看着我说：“不回家怎么行……”
“我妈出差了，只有我爸在家，我才不想身体不舒服还要和他吵架。”我冷哼一声，一边穿鞋一边说：“我要去住酒店。”
“酒店……”他扶我起来，背好包搀着我往门口走去，仍有所顾虑：“那要钱啊，而且你还生着病，怎么能一个人住……”
我冷笑道：“钱？我爸除了钱什么都不能给我，我当然要花钱。”见他一脸担忧，我又柔声安慰道：“没事，我已经好多了。”
他搀着我走在校园里，我的脚步还有些虚浮，但我不想让他再担心我，就努力不去依靠他。外面的风吹得有些大，他替我把校服的拉链拉到最上面，还帮我戴上帽子，我因为他悉心的照顾而鼻子一酸，却开玩笑道：“你是我妈吗？”
“我不是，但是阿姨不是出差了吗？我就得替她好好照顾你。”他认真道。
我知道他说这句话没什么其他的意思，可我还是不由愣了愣神。走出两步后我试图说一句没用的话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唉……这么穿校服好丑啊，希望不会有人看见我。”
“不会啊，你怎么穿都好看。”
他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那之后我们都陷入沉默，只有风呼啸而过的声音。我瞟了他一眼，发现他的耳朵被冻得有些发红，于是也替他扣上帽子，还笑嘻嘻道：“谢谢你的夸奖。”
不知为何，总觉得他的神情不再那么紧绷，他对我笑了一下，然后继续搀扶着我向前走去。
走到平时我和他分开的那段路，他突然提议道：“我还是不放心你一个人住酒店……要不去我家吧？”
他的提议让我心下一动。自从他母亲与我谈过话后，我就很久都没有去过他家。而且虽然我经常去他家做客，却从没过过夜，要说不想去是不可能的，但我还是有所顾虑地推辞道：“不用了，阿姨她……我去你家太打扰你学习了，还是算了吧。”
“没关系的，我会和我妈妈解释的。”他扶着我往他家的方向走去，对我露出安慰似的笑容：“就住一晚，也不会影响学习。”
“我……”我犹豫片刻，把手从他的胳膊里抽出来低声说：“我还是去住酒店吧，没事的……”
“不行……那你住酒店的话我也得陪着你，不能让你一个人啊，你还发烧呢。”他摸了一下我的额头，语气逐渐变得有些着急。
我见他锲而不舍地又搀住我的胳膊，眉宇间写满坚定的情绪，心里不由泛起酸涩的感觉。他想陪着我，只是出于对朋友的关心，而我却对与他过夜有着一种不单纯的期望。如果他妈妈知道他和我去住酒店，大概要在家里急疯了，于是我答应道：“那……还是去你家吧。”
周涵家的门一打开，我便看到他母亲震惊的神情。
周涵还扶着我，她的视线只在我们接触的手臂上停留一瞬，而后就像挨了烫一样迅速收回去，她瞪向周涵问：“你怎么回来这么早？上完晚自习了？”
我刚把手臂从他手中挣开，他又执着地抓上，边扶着我往家里走去边解释：“妈妈，贺舒泽生病了，我们给老师请了假，我带他回来休息……”
“什么？”她提高声音质问：“你凭什么跟老师请假？请假都要家长请啊！”
“妈妈，我已经很大了，有些事我自己可以做主。”他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是不容置疑，我能从中听出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那份勇气。
“你……你什么意思？你嫌我管你是不是？”她跟在我们身后喋喋不休道：“我还不是为你好？还有几天就要高考了啊？你还不认真上晚自习……”
“贺舒泽生病了！你不要吵了！”周涵大吼道。
屋里有一瞬间的寂静，但在我的印象里，那样的寂静持续了很久，也许是因为在那一瞬间我的大脑内纷乱地涌起许多思绪。然后寂静被周涵母亲歇斯底里的哭泣声打破：“你怎么跟妈妈说话呢！为了他……为了他你竟然敢……”
我见她的情绪如此激动，再想起那天她跟我说的话，忽然有些担心事情变得失控，便安慰道：“阿姨，对不起，周涵是因为……”
“你给我闭嘴！”她说着眼中闪出愤怒的光，伸手想把我从周涵身边拽开，周涵立刻拦在我们中间，把我推进他的卧室后“砰”地关上门。
门锁传来反锁声，我愣在门后，只能听到周涵和他母亲争执的声音。
“他生病了为什么要来咱们家？他自己没家吗？”
“他妈妈出差了，家里……家里没人，所以……”
“那怎么轮到你管他了！你老是这样帮他！帮他辅导功课占用了你多少时间啊，现在还带他回家！”
“妈妈，你小声一点！而且……那都是我愿意做的事情。”
“你愿意做的……你做那些事之前有没有想过妈妈啊？你为什么一点都不考虑我的感受？我辛辛苦苦地供你上学，就是为了让你把时间浪费在他身上吗！”
我的身体本来就沉重，此刻更觉得浑身无力，只得瘫坐在周涵的书桌旁。门外的争执声持续了很久，让我头疼欲裂，我呆呆地看着周涵桌子上的辅导书，毫无预兆地感到脸上流过一行温热的液体。
然而我还没来得及品味心中的那份悲哀从何而来，身后便猛地传来开门声，我立即擦了一把脸。
可是当我回头看到周涵通红的双眼，眼睛就又是一热。
我立即从椅子上站起来，因为站得太急，我稍微有些头晕。周涵快走两步重新扶我坐下，摸着我的额头皱眉道：“又烧起来了……”
“周涵……我还是走吧。”我喃喃道。
“不行，你就待在这里休息，我已经跟我妈妈说好了。”周涵按着我的肩膀说。
我把目光从他红肿的双眼上移开，垂下头无奈道：“根本就不是说好的吧……我还是别气阿姨了……”
“不是你让我不要总是听她的话吗？”他在我面前蹲下，露出哄孩子一样柔和的微笑：“我现在听你的了，怎么你反而要听她的？”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发热让我的脑袋有些糊涂，我第一次在周涵面前哑口无言。其实我的心里很愧疚，因为我一直准备在他进来之后安慰他的，结果现在反倒成了他安慰我，看来发烧真的很影响人的状态。
他趁我发愣时扶我坐到床上，他的床是单人床，我不好意思躺下，仍然坐着提议道：“我打地铺就可以……”
“不可以，地上太凉了，你还在发烧。”他说着把我推倒，给我盖上被子，替我把四个角都压好后吩咐道：“你就躺下早点睡，我去找一下药。”
包裹在身上的被子蓬松柔软，上面有一股周涵身上的香气，轻轻地萦绕在我的鼻边，让我觉得十分安心。被子使我的身体很快暖和起来，甚至面颊都有些发热，我想我的脸应该很红，我庆幸于自己正在发烧，这样周涵才不至于看出端倪。
片刻后他拿回来退烧药让我吃了，又在我额头上贴上退热贴，那种清凉的感觉很舒服。他也许见我笑，便也随我笑了笑，而后问：“你的手机在哪？我给叔叔说一声你在我家。”
提起我爸我就心烦意乱，我不情不愿地说：“不用跟他打电话。”
“怎么可以？他会担心你的。”周涵蹲在床边轻声说。
“他才不担心我，他……”见周涵的眼神变得有些严厉，我只得说：“手机在外套的内兜里。”
他点点头说：“我来跟他说，你不用管了。”
周涵和我父亲交流我倒放心，因为我父亲挺赞同我和周涵做朋友，他总觉得周涵可以帮我提高成绩。果然周涵一打电话说我在他家写作业，我爸就欣然应允，电话很顺利地结束了。
他把电话放下之后对我笑道：“好啦，你就安心睡觉吧，明天是星期六，可以起晚一些。”
“嗯……谢谢你，周涵。”我情不自禁地称赞道：“原来你这么可靠。”
“你是在夸我吗？”他笑了两声，坐到桌旁从书架中抽出一本练习册，随口说道：“你是我的朋友啊，我当然要可靠了。”
朋友。也就仅限于此了。
那之后他就安静地写起作业，我闭上眼睛准备睡觉，回想着周涵对我的照顾，却久久无法入眠。不知这样躺了多久，我听到周涵往地上铺毯子的动静，然后他出去片刻，大概洗了个澡，他再回来时我听到了他关灯的声音，随后浓重的黑暗就压上我的眼皮。
“那个……”我终于忍不住开口：“可以开着灯睡吗？”
周涵像是被我吓得一怔，过了一会儿才问：“你还没睡啊？”
房间里重新亮起来，我看见躺在地上的周涵，莫名有些结巴：“啊……我……在想事情嘛。”
“想什么？是难受的睡不着吗？”他担忧地问。我连忙摇摇头，指着他湿漉漉的头发提醒：“你不吹一下就睡吗？”
“哦……我怕吵醒你。”他对我笑了笑，然后起身拿出吹风机：“既然你还没睡那我就吹了。”
我因为他无微不至的关怀而心下一动，但很快脑袋里他对我说过的“朋友”一词又将我打回原形。周涵在吹头发时问我：“你平时都习惯开着灯睡？”
我觉得让他知道我怕黑有点丢脸，于是用细若蚊鸣的声音说：“是啊……不会打扰到你吧？”
哪知道他没有笑话我，只是摇摇头说：“不会啊，就开着灯吧。”
他吹完头发重新躺到被窝里，面朝着我问道：“你刚才想什么呢？”
“我在想……呃……”我偷偷揪着被子，不知以何种情绪笑了笑：“你和郭子芸真的挺配的。她那么乖，你妈妈肯定喜欢。”
他稍显诧异地问：“怎么好好的想到这个？”
“我这不是……病了吗？”我又笑了两声，不正经道：“想到自己如果真有什么三长两短，总得给好兄弟以后的生活一点指点……”
周涵在被窝里微微蜷起身子，用有些责备的眼神看着我：“什么啊……你会不会开玩笑？”
“好啦好啦，不开玩笑了，睡觉咯。”我说着闭上眼睛：“晚安。”
他也回了一句：“晚安。”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卧室里一片寂静，而我仍然无法入眠。
当意识到自己的失眠后，我睁开眼睛。周涵仍然保持着面向我的姿势，但是他正闭着眼睛均匀地呼吸，想必已经熟睡。
我几乎是贪婪地用视线在他的身上攀爬，而他睡得毫无防备，纵使我盯着他看了很久，他也依然毫无知觉地躺在那里，再无平日的机警。
我几乎不敢相信那一刻我的经历是真实的——在和周涵母亲谈过话后，我竟然还能睡到周涵的卧室里，被窝里有着周涵的味道，而他又躺在距离我很近的地方熟睡。这一切都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可现在这件事就这样发生了。
大概是这件事情太荒诞，反而给了我勇气，也可能是因为我的脑袋被烧坏了，我蹑手蹑脚地下了床，而后走到周涵身边跪坐下来，盯着他的嘴角发起呆。
虽然只是这样看着他，我的心跳也逐渐加速，一种冲动从其中汩汩涌出，运送到我全身的每一个细胞，几乎就要指挥它们行动。
我想触碰他，亲吻他，面对喜欢的人，我不可能不想这些。我讶异于自己可能其实一直期待着对周涵做这些事，只是平时在学校里，这种意念便被冲淡了，而在夜深人静时，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甚至可以说只有我一个人的空间里，这种愿望便强烈地敲击着我的内心，令我不知所措。
可大脑中仍然有一根红绳禁锢着我，那只是简单的两个字——“朋友”。
周涵如此信任我，愿意和他母亲作对将我收留到他家，我怎么可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对他动手动脚呢？如果我真的那么做了，我会鄙视我自己，鄙视身为周涵朋友的我。
于是纵使我在他身边凝视他许久，最终也只是默默地重新躺回床上。
我把头埋进周涵的被子里，深吸一口气后感到眼角有一滴温热的泪流出。
第二天我的身体轻松了不少，起床的时候已经是中午。我清醒后看到表上的时间，顿时从床上弹起来，对写作业的周涵惭愧道：“怎么不叫醒我……这么晚了，你家要吃午饭了吧？”
“哦……没事的，我爸妈出去吃了。”他坐到床边试了试我的体温：“还难受吗？”
我总觉得他笑得有些勉强，不知道他母亲到底有没有又和他吵起来。我摇摇头，从床上下来后匆忙去拿外套：“我好多了，谢谢你，我先走了。”
“等等……”他拽住我，然后又立刻放开手，有些局促地说：“就……一起吃午饭吧，好久没一起吃了。”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又不躲着我了，也许是因为我生了病，也许是因为我这段时间表现得有些不悦。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别人只要不高兴，他就总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还想尽办法地补偿，有时候我真觉得他傻得可以。
那个周六我们一直待在一起，他和我吃了午饭，下午我们随便逛了逛，他说最近学习得太累，偶尔放松一下也好。晚上商场外面有露天影院，屏幕上正在播周星驰的电影，他突然提议道：“去看电影吧，是喜剧哦，开心开心。”
我想起来之前自己因为他没有陪我去看电影而对他恶语相向，再看着他此刻不计前嫌的笑容，心里有些难受。不过我还是对他笑道：“好啊。”
然而那根本不是喜剧，那天放的电影是《大话西游》。一开始我们都笑得很高兴，可是在看到结局时，一种悲凉的氛围萦绕在寒夜里。
我听着电影结束时响起的《一生所爱》，叹息声在冷空气中化作一缕白气，缠绕上我的眼睛，让其中也泛起水雾。
我那时只有十八岁，我不懂爱。
但是我知道周涵不可能爱我。
仅仅是这样一个道理，让我清晰地意识到爱是离我很遥远的一种情感。然而在抒情的曲调中，我侧目看向被屏幕照亮的周涵的轮廓，看到他脸上那道发亮的泪痕，又觉得爱在我的心中触手可及。
我只是期待他可以过上他母亲说的普通的生活，那样就够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和他讨论着电影里的情节，说着说着忽然情不自禁地感慨道：“真是的，早知道是悲剧就不看了，这样不管前面有多让人开心，最后都会让人加倍地伤心。”
他低下头沉默着走出几步，然后对我笑道：“不是的啊。虽然确实……有时候人不得不做一些无奈的选择，然后会感到遗憾……但是遗憾本身也是一种美嘛。”
我愣愣地看向他，他眼中的光在夜色中极其温柔：“尽管至尊宝最后失去了紫霞仙子，可他每次回想起和她一起发生的故事都会感触颇深吧，他一定不会想：如果一开始没有遇到她就好了……之类的吧。”
我听着他安慰的话语，心中积攒的感情像是找到了释怀的出口。我对他笑了笑，点点头说：“嗯……是啊，他一定不会那么想的。”
夜里的寒风依旧凛冽，可是我看着周涵嘴角浮现的笑意，感觉周身都沉浸在一股暖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