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9、结束是另一种开始
从医院醒来时,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徐向屿。
我想起自己昏迷前看到的那个身影,原来那不是幻觉。徐向屿救了我,可我并不觉得欣慰,我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望着医院洁白的天花板嘲讽地笑笑,可是眼泪又从眼角滑落。
“哥,你醒了……”片刻后我听到徐向屿用很轻的声音对我说话,像是怕惊扰到我。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天花板,只是流泪。
没有得到我的回应,徐向屿沉默片刻,而后用更温柔的声音安慰:“哥,医生说你已经没事了,你不用担心。”
病房里还是很寂静,令人感到无所适从的静默持续了很久,我本以为徐向屿会闭嘴,却没想到他锲而不舍地关切道:“你……你要喝水吗?饿了……”
“我应该开心吗?”我问。
他困惑道:“嗯?”
我把目光重新移回他身上,他的面容在我看来却有些失焦。我面无表情地问:“我应该为自己还活着而感到开心吗?”
我费了很大的精力才看清他的神情,而后因为他眼中塞满的心疼而微微发怔,总觉得他的面容比之前憔悴了几分。他张嘴酝酿片刻,最终艰难地对我扯出一个微笑,拿起床头的水杯柔声说:“你先喝点水吧,都睡了好久了……”
他伸手扶住我的背,想支撑我坐起来。他的手很温暖,给予我的力量也恰到好处,我看着他谨慎的神情和他照顾我时轻柔的动作,又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这一幕太荒唐了,我只是他的邻居而已,他何必这样呵护我呢?
他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前倾着身子问我:“你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他话还未说完,我便抬手把他递给我的水杯打翻在地。
水杯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紧随其后的是我淡漠的声音:“你真是多管闲事。”
我原以为他至少该为我不知感恩的行为而表现出一丝愤怒,但他做的事总是出乎我的预料——他急忙捧起我用来打翻水杯的左手,盯着上面的绷带端详。
“疼吗?好不容易止住血的,会不会又裂开了……”他心疼地皱起眉头叮嘱:“这只手现在不能动的。”
我看着他透着傻气的动作,再也不能抑制溢出自己眼睛的泪水。
“向屿……你为什么……”我颤声说到一半,却不能再问下去。
“哥,你别哭啊……”他见我哭得如此汹涌,手足无措地抽出纸巾替我擦眼泪,无奈地笑道:“我没生气,我知道,你是生病了才这样的,吃药就会好了。”
“就是……觉得有点可惜而已。”他弯腰捡起地上的水杯,一边收拾着残局一边轻声说:“这杯水晾了好久呢。我一直想着你醒来的时候能喝到温度刚好的水就好了,所以就给你晾着水,但是你一直都不醒,这杯水凉了好几次呢,都被我倒了。现在好不容易晾成温的,你又没喝上……”
他抬头对我露出难掩苦涩的微笑:“我能做的就这么点事情,但是还没让你喝上……就是觉得有点可惜罢了。”
我沉浸在他此刻柔和的眼神中,只觉得自己被这种几乎陌生的温柔灼伤。我飞快把目光从他失落的神情上收回,只觉得大脑一片混乱,开口也组织不清语言:“对不起,向屿……我……我不应该……但是,我……太糟糕了……”
“对不起,我……我总是伤害你……”我恍惚间又听到学生们嘲笑我的声音,只觉得一阵阵发寒,便用力捂住耳朵,揪着自己的头发蜷缩起来:“不可以这样……应该离我远远的……”
“哥……”我听到徐向屿透着丝慌乱的声音:“没关系的,我都说了没关系的,你别使劲……”
我感到他握住我的左手,而后把它从我耳朵上拉开。手腕处传来钻心的疼痛,但我只觉得这是自己应得的惩罚,我甚至还想再去把伤口撕扯一番,那样也许我就可以痛快一些。
徐向屿制止住我伸向手腕的右手,他见我的绷带上又渗出血色,神色惊慌地把我按回床上,六神无主道:“哥你等一下,我去叫医生……”
我抬头看到他发红的双眼,以及从他脸颊上划过的泪珠,只觉得手腕上剧烈的痛感顿时迁移到胸口。我摇摇头,突然放声大哭起来,边哭边从混乱的意识中勉强凑出一句话:“徐向屿,你不要哭……我……对不起……”
“我没哭,哥,我不哭。”他说着飞快擦了一下眼泪,对我难看地笑起来。
我却仍含糊不清地喃喃:“对不起,我流了那么多血……吓到……你了吧……对不起……没有让你看到我……更好的一面……”
“好了好了,咱们不说了……你还不清醒呢,再休息一下吧……”他安慰着我,眼中却又掉出两滴泪,正落在我的身上。
他的眼泪让我浑身都难受起来,我奋力想挣脱他的禁锢,最好能让手腕上的伤口再次撕裂,但我并没有太多力气,挣了几下便虚弱地瘫在床上,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见我脸色不对,连忙转身跑出病房。我想趁这时把伤口撕开,却发现自己已经腾不出一丝力气,我像是一具死去很久的尸体,根本无法操控自己的身体,连大脑也有些麻木。
我只知道在自己的意识涣散之前,我一直喋喋不休地对徐向屿说着“对不起”。
真是一种折磨。
再次醒来后我脑袋里便冒出这句话,我缓缓扫视病房,这次没有看到徐向屿坐在我的床边。
然而床头仍然冒着热气的水杯说明他并没有走远。
想到徐向屿哭泣的样子,我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溢出。我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明明大脑一片空白,眼泪却如何也止不住。
我现在应该像一个出了故障的人偶一样吧,我想不明白,既然我的大脑已经坏掉了,为什么那些医生还要救我呢?这个世界太奇怪了,明明那么多人都逼着我去死,我真的要死了,他们又要救我。
真是浪费……想到这里,我用尽力气从床上坐起来。我的身体比我想象的要虚弱很多,也不知道我已经多久没有进食,只是凭自己的力量坐起来都让我有些头晕目眩,手脚也一阵阵地发软。
我正努力克服着晕眩感试图下床时,门口突然出现一个人影。我以为那人是徐向屿,便坐在床上没有轻举妄动,但等他走进来我才看清这是一个陌生人,见他坐在我床边,我顿时有些困惑。
然而看到门口另一个拿着摄影机的人,我忽然明白起他们的目的。他微笑着介绍完自己后开门见山地对我说:“周老师您好,听说您前几天有轻生的举动,请问您愿意和我说说您遭遇了什么吗?”
我茫然地望着他,呆滞道:“我……”
他见我不再说话,便安慰道:“您不要担心,我们是想帮助您——如果您遇到了什么不公平的事情就告诉我,我会替您申冤的。”
我的思维本来就很迟缓,一时无法理解他的意思。他见我仍不开口,继续耐心地引导:“比如……那个告你猥亵的学生,其实是诬陷你?”
我诧异地看着他,他像是抓住了有价值的东西,眼中闪出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光:“那个孩子是谁呢?他为什么要逼你到这个地步呢?”
“我……”陈思言哭泣的场景从我眼前一闪而过,我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怎么可能不知道呢?那是您的学生啊,他诬陷了您,之前谁都不相信您,但是我愿意相信……”
“对,你愿意相信……因为这是反转对吧?”我打断他,冷笑一声:“就像看电视剧一样……那么我作为被你们观赏的主角是不是应该分到钱呢?”
他听过我嘲讽的话后略作一愣,但他并不气馁,继续笑道:“我们只是想探寻真相而已——您不愿意透露那个学生的信息,那么学校呢?校长是不是因为这件事为难您了呢?”
被冷落的记忆在脑海里翻滚起来,我只觉得自己的伤口被这个人毫不留情地撕开,目的是供人们观赏,而他还美其名曰“探寻真相”。我霎那间觉得自己失去了一切面对这个世界的勇气,于是我把头埋在膝间,啜泣着对他说:“走开……”
“你不要难过……”他假惺惺地抚摸起我的后背,劝导道:“如果遭遇了什么让你委屈的事,你就都说出来吧。”
“走开……”我不断地摇头:“求求你了……”
“我们真的会替你……”
他的话说到一半便被徐向屿愤怒的声音打断:“你们是谁?”
我从膝间抬头,徐向屿见我哭泣,原本就紧皱的眉头蹙得更深。他把门口的人赶出门外,而后一把拽起坐在我身边的人,恼怒地质问道:“谁叫你进的病房?”
他的体格高大,那人被他拽起来后有些发懵,愣了片刻才解释道:“抱歉,我只是想采访一下周老师……”
他话说到一半,徐向屿却突然打了他一拳,怒吼道:“他都已经这样了你们还不放过他!”
因为徐向屿总是以温和乖顺的一面待我,所以当他突然动手时,不仅那个人显得有些诧异,连我也猛地怔住,只觉得此刻的徐向屿有些陌生。
那个人捂住被他打的地方,用莫名其妙的语气说:“你怎么不讲道理?”
“跟你们需要讲道理?”徐向屿咬牙切齿地说着,把他往门口押去。他不甘心地想从徐向屿手里挣开,辩解道:“你听我解释啊,我是想了解周老师受了什么委屈……”
“你还有脸问他受了什么委屈?”徐向屿听完他的话后显得更为愤怒,抬手又打了他一拳:“都是因为你们!”
那个人慌忙挡住徐向屿的攻击,之前被赶出去的另一个人又返回来想帮他制止徐向屿,但徐向屿的力气似乎很大,面对两个人也没有呈现劣势。
“你真是不可理喻!我就是找他问几句话,你至于吗?”那个人突然反手打向徐向屿,指着我愤愤不平道:“现在大家以为他是个猥亵犯,我帮他正名有什么错?”
“你就是个混蛋!”徐向屿胡乱擦一把自己嘴角的血,彻底和他扭打在一起。
我愣愣地望着为我而对别人大打出手的徐向屿,心被自责感密密麻麻地啃食——我不需要他为我做到这种地步,一切都是我的错。
我捂住耳朵,害怕听到他们争执的声音。我果然不应该活到现在,如果我那天晚上就死掉的话,徐向屿也不会难过地哭泣,更不会被别人打伤。我不想再让他因为我而受到伤害,可是我总是无能为力。
为什么连让自己去死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呢?我烦躁地皱起眉头,用力去按压自己手腕上的伤口,可是我的力气小得可怜,哪怕伤口开裂也没有流出很多血。我望向身侧的窗户,忽然意识到如果我从这里跳下去,那么会死得很干脆。
想到这里后我的身体迸出一股力气,支撑我下床后往窗户的方向走了两步,但站立起来后我很快就感到两眼发黑,腿上的力气也即刻泄去,我觉得一阵阵晕眩,恍惚间跌倒在地上。
我还未反应过来自己发生了什么事,便听到徐向屿惊惶地喊道:“哥!你没事吧!”
他飞快跑过来扶住我,我原本用手撑着地面,他立刻让我靠到他怀里,护住我的手腕颤声说:“不是说不要用力吗?想去卫生间就跟我说啊……”
短暂的倚靠让我模糊的视线再次清晰起来,我看到徐向屿脸上被打出的伤,顿时泣不成声。我不断摇头,用力想挣开他的搀扶:“放开我……”
他仍然抓着我,虽然力气不大,但也不容置疑:“你先别下床,再休息几天……”
“我叫你放开我!”我嘶吼道。
徐向屿被我撕心裂肺的喊声吓得一僵,我便趁他怔住的时间用尽全力甩开他的手,继续向窗户爬去。
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只要从这里跳下去,一切都会结束……我盯着窗户执着地向前攀爬,直到最后一丝力气也彻底耗尽,我气喘吁吁地瘫倒在地。绝望感在我的身体中蔓延,我为自己无法赴死而无助地号啕大哭起来。
我哭得神志不清时,迷迷糊糊地感到有人拥抱住我,我靠在他胸口,他的声音隔着胸膛落入我耳中,愈发低沉温柔:“你想去干什么?”
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从我朦胧的意识中冒出来,但我很快想清楚他不是贺舒泽。
想到这一点后,我放心地回抱住他,抓住他的衣服后我感到几分安心。他是徐向屿,是一直都会帮助我的徐向屿,我从他胸口抬头,正对上他有些发怔的双眼。
“向屿……”我望着他恳求道:“你帮帮我好不好……扶我到窗户旁边……”
他摇摇头,嘴角发颤地对我笑笑:“不可以,你现在需要休息。”
“为什么?”我把他的衣服抓紧了些,委屈地哭泣道:“你为什么……这个时候不帮我了啊?我真的不想活了,你就帮帮我……求求你了……”
他眼中的情绪在我的哭声中柔软起来,他抚摸着我的后背柔声安慰道:“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不会的……求求你……向屿……帮帮我吧……”我无力地喃喃。
他没再回应我,恍惚间我感到他把我抱回床上。我的视线在泪水的浸泡下一片模糊,但在他给我盖被子时,我还是看到从他脸上的伤口中流下的血。
迷糊的意识被他脸上刺眼的血迹灼烧一瞬,我猛地一颤,徐向屿立刻担忧道:“怎么了?伤口很痛吗?”
“痛……被打得好痛……”被陈思言父亲殴打后自己浑身淤青的景象从脑袋里冒出来,我又回忆起当时的痛感,惧怕得蜷缩起来:“不想活下去了,好可怕……”
“哥……哥,有我在呢,不会有人打你的。”他趴到床边,哄孩子一样抚摸着我的头发:“你不要怕,安心睡觉吧。”
我看着他脸上的伤,依然哭得不能自已:“不要……你会被打……”
“不会的,我……我不会再打架了,我会听你的话。”他按住我还欲挣扎的手,耐心哄道:“所以你也听我的话,好好休息。”
护士进来后见我闹得久久无法平静,便拿来一管药剂准备给我注射。我蜷缩得更紧,朦朦胧胧间听到他们的对话。
“他可以睡着的,可不可以不打针?”
“还要包扎伤口呢,再折腾下去该裂得更深了。”
徐向屿的声音消失了。我在静默的环境中被恐惧感吞噬,冰冷的针尖刺透我肌肉时带来的痛感,手腕上伤口撕裂的痛感,胸口难以言喻的痛感都加倍作用在我身体上。这时我才发现原来自己浑身上下都在疼,我难过得想要哭喊,可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发出一丝声音,只有眼泪还在源源不断地溢出。
意识弥留之际,我感到一只温暖的手握上我的手,并非简单的相握,那只手认真而谨慎地与我十指相扣,每个指缝中散发的温度都抚慰起我此时感受到的疼痛。
我想道谢,但疲惫感在这时排山倒海地袭来,我的意识很快就彻底消逝。我在医院里的最后一点记忆便停留在那只手给我带来的温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