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分房
风隐覆了少年的声音,贺沧笙没有回应。
苏屹迫切地期待贺沧笙听到,这样他就可以借此坦白一切,并得到回应。可情爱中那点儿计较得失的劲儿也蓦然涌了上来,他同时也畏惧得到他不喜欢的答案。
京都附近的山都不高,眼前的路被两块巨石靠拢夹击,最窄处只容一人一骑通过,正是贺沧笙所说的一线天。
苏屹跃马扬鞭,从倾斜压迫的石壁旁奔过。过了这狭窄又豁然开朗,前边儿一眼清泉被冻成不大的冰川,旁侧小路通向住处,就是两人的终点。
马蹄重重地踩踏薄冰,马匹骤然停下,抬蹄嘶鸣。苏屹旋身,看着才跑到近前的贺沧笙,呼吸仍然非常急促。
贺沧笙收鞭勒马,面色如常。
像是并没有听到苏屹在一线天前的喊话。
“殿下,”苏屹沉默片刻,道,“我赢了。”
贺沧笙笑,人还喘着息,肩头微动,道:“你骑术了得。”
她额间出了汗,颊边的颜色看着比平时红润了一点儿。那双眼不仅收了不正经,还晶亮得纯净,在白雪冬阳里看过来,就让苏屹被勾到了。
贺沧笙扫了眼苏屹的马,道:“这马在京都中可算不得是最好的。”
苏屹脸上露了独属于少年人的得意,道:“可我赢了。”
“你厉害。”贺沧笙看他,觉得眼中这鲜活的人似乎融化了寒冰。她禁不住稍微笑出了声,道:“宝马送英雄,有机会给你寻匹好的。”
苏屹闻言却垂眸沉默了一瞬,而后抬了目光,直视着贺沧笙,笑道:“我不是英雄。”
他的失落突如其来,贺沧笙倏然觉得看不下去,于是移开了眼,看着远处的骄阳,道:“那也不妨碍你骑良驹。”她微顿,又隐约露了笑,还是没有看向苏屹,“何况是不是英雄这事儿你一人说了也不算,就算不是,日后也可以是。”
她遥眺了好一会儿,才转回头。
两人对视。
贺沧笙忽地意识到,她最近似乎经常与这少年安静地看着对方。
风撩起发,马蹄声清脆,后边儿追着狂奔了一路的步光终于要到了。贺沧笙翻身下马,也不拴寒夜,反正地方大,可以让它撒撒欢儿。她抬脚往要住的院子里去,没回头地道:“世事总有人评,后人居多,又何必在意呢?”
苏屹下马,寒夜跑到他身侧蹭了蹭脑袋,他顺着撸了把毛。
此刻的贺沧笙显出了一种潇洒,像是真的不在乎什么,还能出言开导他,那消瘦孱弱的身躯里似乎是对任何世事都可以一笑了之的自若。可是苏屹见过她因为心底藏压着重担而痛苦不堪的样子,知道贺沧笙并没有放下。
那种事,怎么放得下。
他跟上贺沧笙,脚下稍微有点儿乱。
他们都揣着秘密,又都知道相互的秘密,如履薄冰,相互试探。对彼此的心疼要溢出来了,又被强行压在舌尖下,什么也不说。
院子傍山依水,里面也简洁,就三间屋子。因有一间是厨房,就只剩下两间可以睡。
贺沧笙自然走进了主屋,谁知后脚苏屹也进来了。并且将房门一关,四处打量着,根本就是一副要住下的意思。
她回身,道:“劳烦你,去睡旁屋。”
苏屹皱眉,道:“那间屋没通地龙,住不得。”
“是么?”贺沧笙不知他何时已经去看查过,更不知这少年何时变得这么娇气了,犹豫少顷,道:“那本王住过去。”
“那是步光的房间。”
“他要守夜,一向睡屋顶。”
“让他休息两日罢,”苏屹挪了一步,挡在门前,“全当养精蓄锐。”
“你”贺沧笙被接连驳堵,愣了半晌,道,“这屋就一张床。”
苏屹抱臂在胸前,往里看了看。
还真是。
连个屏风也没有,就是里边儿靠墙的地方置了卧榻,侧面挂着浅藕色的垂纱。
“我在椅上睡。”他看贺沧笙,微微正了颜色,“康王穷追不舍,殿下既带了我出来,分屋便没了道理,做戏要做全套。”
哦,这会儿倒是不嫌弃也不矫情了,还像是为她着想。
贺沧笙挑眉,一时竟也没了反应。
少年看过来的目光太诚澈,她终是点了头。
晚些时候步光入内,给贺沧笙将桌案清理布置了。虽说是出来,公文书卷却没少带,朝中事还是脱不开身。
“主子,”步光给贺沧笙递去了汤婆子,又回到门边,躬身道,“芙簪已备下了药,属下晚些时候送进来,您切勿太过劳累,有事便唤属下。晚间还是寒冷,这院里两间屋的地龙都已经通好烘上了,但您——”
正喝茶的苏屹猛地咳呛起来,原本站在桌前专心翻阅公文的贺沧笙也蓦然抬了眼。
步光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人已经被苏屹推出了房门。
分房睡这事儿摆明了就是被苏屹故意搅和了的,可贺沧笙也没再深纠。天色渐沉,她在晚膳后批了今日份儿的政务,期间苏屹就在屋里陪着,有书却不看,就盯着她。
贺沧笙倒也习惯了。
沐过浴就打算入寝,这床扫一眼就知道不宽,但睡她一个足够了,挤一挤其实还能再躺下一个苏屹。
再躺下一个苏屹?
在想什么!
贺沧笙此刻是真心庆幸身侧有这垂纱,她藏在后面,觉得自己双颊滚烫,使劲儿抿着唇,才能忍住不知哪里来的笑意。
床上放了两个枕头,被子却只有一床。贺沧笙缓了缓,确定自己神色已恢复如常,才拎了个枕头,起身给苏屹送过去。
外堂里苏屹早就给自己摆好了几把椅子,上面还铺好了被子枕头。
哪儿来的被子枕头?
“你这些是”贺沧笙一时凝噎。
“嗯?”苏屹抬起头,主动自个儿回答道,“旁边屋里的,那边儿不是也有张床么。”
他说得理所当然,一双眼浸润了烛光,似乎一切都是理所应当。他的面相其实非常好看,一旦不像先前那么淡漠狠戾,就看着纯净又英气,很能打动人。
而贺沧笙此时被他这么望着,就在被打动的边缘上。可把什么都拎得清楚的楚王心性坚定,没被他蛊惑,“嘶”了一声,眨了眨眼,问:“那步光用什么?”
“他用不着,”苏屹眨眼,伸手向上指了指,“他守夜睡屋顶。”
贺沧笙狭眸危险地半眯。
不是两个时辰前还说让人家睡屋里么!
这事儿是苏屹擅自做主,可落在步光耳中,就是他代贺沧笙传命,又是敏感的时候,贺沧笙不太能反悔将这少年赶去旁屋。她重重地呼吸了几下,转身就要回去。
苏屹却抢步上来拽住了她手中的枕头。
贺沧笙没防备,任由苏屹把枕头扽走,又把本放在椅上的那个推开,将两个枕头换了位置。
这一套贺沧笙是真没看懂,都是用来枕的,根本没区别。苏屹似是知道她的疑惑,拍了下新枕,回首对她端正地笑道:“这个软。”
什么软,他就是要枕贺沧笙床上的。
贺沧笙挑眉,半晌也想出来怎么应,也不知这少年是怎么能把如此暧昧的举动做得如此流畅。她拢了袖,最终把此事归结于年龄差距,轻咳一声转过身,俯身吹熄了案上烛。
她上\\床后放下垂纱,苏屹在外边儿道了声“殿下,好眠。”贺沧笙应了一下,两人就都没再说话。
但都没立刻睡着。
贺沧笙只觉得苏屹奇怪,也觉得认识了苏屹的自己奇怪。她不是傻子,可这事儿
若苏屹真是断袖,那自然是不对的。若他不是。
那就更不对了。
苏屹躺的位置与贺沧笙的床平行,一扭脸就能看到贺沧笙侧躺在帘后的影。斜月盈窗,照得垂纱透彻,那轻柔的料子根本遮不住人,也挡不住苏屹的意动,他想着今日的赛马,又想到自己喊的那句话,还有贺沧笙这个人。他根本不需要遮羞布,一切都在这样的观望下变得更温暖更浓稠。
无风也起浪,少年毕竟血气方刚。
他猛地翻过身,扯着被子狠狠地盖在腰上。
两人都睁眼到子夜,翌日清晨却都起了大早,分别洗漱,早膳时也是面对面的安静。
这是一种循环。
他们总是在白日里发生一些说不清的事儿,当然大多都是苏屹挑起来的,然后夜晚各自消化,最终在早上相对无言。而等这尴尬的时辰一过,就又恢复如常。
贺沧笙不清闲,又将桌上的卷宗看了看,就要往外走。
“本王去会位老友,”她穿上氅衣,“你且随意。”
苏屹站起身,伸手为她理平了衣领,道:“我与殿下一同去吧。”
贺沧笙拎着小折扇,人已到了屋外,半回首道:“山间冬景甚美,你可以去跑马。”
这就是不让他跟着。
苏屹便不再说话,看着贺沧笙上马离去了。这人奔出去的时候都没回头,让他在原地咬了好一会儿牙。
酸。
从这院子再往南去一段,就是温绪之的草堂。
温绪之青衫松垮,黑发长垂,正站在积雪中修剪院中枯枝。他听见脚步声,察觉院门口进来了人,便看了过去。
“师妹。”他放下剪子,拱手行了文人礼,道,“辞旧迎新,新岁如意。”
“罪过,原该我先向师兄道贺。”贺沧笙停在门边还礼,笑道,“给师兄庆新岁,祝愿康乐平安,万事顺意。”
“承你吉言。”温绪之微笑,抬手请人入内。今日没有下雪,前院儿的石桌石凳都是已经打扫好的,两人就在此处坐了。温绪之端出茶时杯中还袅着雾,在山色雪景中尤为舒心。
温绪之听贺沧笙讲了在此处小住的因果,面色不变,只道了句“也好。”
贺沧笙明白他不多说的原因,指尖点了点风领,道:“我此次前来,是要回答师兄上次所问之事。”
温绪之从容微笑,道:“师妹请说。”
“我会重新做回女子,”贺沧笙道,“在我当上皇帝之后。”
她今日没有文邹邹地作诗填辞打哑谜,就这样一针见血地坦诚来见。
温绪之神色不变,问:“这是师妹想要的吗?”
贺沧笙不知为何,竟在此刻想到了苏屹。她眼中浮现出了一点绯红色,真挚地道:“我要重新做回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