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暗流
贺沧笙闻言身型一顿,倏地抬了眸。
原来这才是贺峻修今晚的来意,庆贺新岁是假,试探她与苏屹之间的事才是真。
然而不知为何,贺沧笙并不想让苏屹掺进这一局。
“不瞒皇兄,姓苏的那位实则沉闷无趣,远比不得我府上其他人有意思。”她对贺峻修道,“不如我叫旁人来,皇兄是要远观还是听歌赏舞,今儿晚上在楚王府,定是有求必应。”
“瞧瞧,”贺峻修闻言大笑,“时才还说府中都是粗鄙姿色呢,这会儿提了心尖儿上的人,倒又都愿意推出来了,当真是将这位苏相公捧在手心儿里!”
贺沧笙会心地抿了薄唇,像是为难羞赧。
“既是有求必应,那本王今日便无礼些,还偏要点名见见那位苏相公了。”贺峻修收了笑,已然认了真,“你放心,这人得你如此宠爱,本王又怎会逾矩?不过就是看看罢了,怀歌休要这么护食。”
贺沧笙脸上身上还都维持着一副慵懒的做派,其实垂眸时眼中都是厉色。
看样子今晚这茬儿是过不去了。
她敲在小扇骨上的指尖稍微乱了节奏,最终道:“如此,本王让人过来。”
望羲庭离得近,苏屹来得也快,一入堂就闻到酒的醇烈,然后便见贺沧笙一身墨色,懒散地斜靠在椅中。她手中折扇打开了,露出扇面上血色的红梅,轻轻摇晃。
康王贺峻修就坐在一边,苏屹却连眼风也没给一个。
他只看着贺沧笙,目光从紧扣的风领到上挑间略带慵懒的眼角,再到因为饮了酒而微微泛红的双颊和浅色的双唇。
病还没好呢,还喝酒?
苏屹缓缓收回目光,心里忽然带了点不悦,但还是单膝着地,先给贺沧笙请了安。末了顿了顿,又低沉地道:“今日迎新岁,祝殿下平安福泽,心想事成肆意自在。”
少年一身白袍,干净俊朗,乌发高束,声音很清澈,却在讲最后这几句讨喜的话时微微垂了眸。
其实这种话放在平时绝对不是苏屹能主动说的,他自己也以为对着贺沧笙说这话会做作难捱,却不想也顺口得很。
贺沧笙听着,面上不动声色,手却蓦然握紧在折扇了。
这几日她收贺词贺礼无数,唯独这一句“肆意自在”,最让她动容。
“你也平安如意,无拘潇洒。”她说着,缓缓坐直了身,对苏屹比了个手势,又道:“其实今晚并非本王唤你过来,而是皇兄一定要见一见,且去见过康王。”
苏屹微滞,随后转过身,也没抬眼,很守规矩地道:“参见康王殿下。”
贺沧笙看着少年面上一派坦诚,不知道的还以为这真是他第一次见康王的面,戏做得不错。
“这便是怀歌放在心尖儿上的那位苏侍君?”贺峻修语气调侃,“抬头让本王瞧瞧。”
苏屹沉默着,不知为何没有动作。
贺峻修盯着他,不禁冷了脸色。这个小子早先在他府中时便难以管束,今日却主动跪下给贺沧笙行礼,还讲了贺辞,却对自己的话充耳不闻。
别是放出去两天,就忘了原主儿是谁了吧?
“呦,这是恃宠而骄到连本王的话也不作答了?”贺峻修这么想着,不由得沉下声音,“怀歌,你这后宅里少规矩啊。”
贺沧笙眼含春色,似是真饮得有些多了,道:“是松散了些。”而后略微露了笑,对苏屹道:“还不起身,让皇兄从头到脚地看全了。”
这表面上让康王得其所愿,其实根本是免了苏屹的礼。
苏屹应声起身,就在贺沧笙身侧站了。
贺峻修上下打量了两眼,竟觉得这人似乎和自己府中的时候有些不一样了。
戾气收了挺多,气色倒真的不错,站立时比以前气势更甚。
敢情这人在楚王府的日子过得挺滋润啊!
“本王还以为是什么绝色,”贺峻修装着是第一次见苏屹,惊诧又挖苦道,“不想就是位普通少年,怀歌的口味真是让本王捉摸不透啊。”
“皇兄恕臣弟自赏狂妄,对所谓绝色提不起兴趣。”贺沧笙微笑道,“就觉得英姿俊阔才是真有意思。”
她折扇轻摇,口中浑话,扇上红梅映得人愈发娇憨。苏屹站一边儿,闻言额角蓦地跳了两下,忽然有点想笑。
这揽镜自顾夜不眠的话,竟和他对贺沧笙的评价如出一辙。
是啊。
自己已经妖媚纤细成了这个样子,还要什么美色相伴!
贺峻修被噎得哽言,默了俄顷,道:“那就别让这位英姿俊阔的站着了,也入席吧。”
苏屹作为侍君,是没有资格与两位皇子同桌用膳的,按理应当另在一旁开小案。芙簪本已着人在准备,却被贺沧笙拦下了。
“加把椅子,就坐这儿。”她用折扇点了点身侧的空位,对贺峻修诚恳地道,“我心疼我的人,皇兄通融一下吧?”
这话一出,苏屹和贺峻修都是一愣。
苏屹被贺沧笙伸指捏住了宽袖,还在想“我何时是你的人了”,就已经被拉着坐了下来,夹在两位皇子之间。
贺峻修则是暗自咬牙,想不到他来吃顿饭,还落得和男宠平起平坐,同桌用膳。若是旁人他还能忍,偏偏还是他手下这个都成了奴隶还不安分的倔脾气小子苏屹,叫他如何能顺气,非要扳回一城。
“苏相公,”贺峻修推了空酒杯,拿眼角看人,“劳烦了。”
苏屹一僵,犹豫片刻后想去拿酒壶,谁知手臂伸到一半,却被一柄横出的小折扇拦住了。
“慢着,”贺沧笙慢悠悠地收回手,双眼只看向贺峻修,“其实皇兄说我护食也是没错的,我的人,只能给我添酒。”
说着长指端起了自己的酒杯,伸到了苏屹面前。苏屹回过头看过去,正好和贺沧笙对上视线。楚王的眼神深邃,像是含着某种特别的含义。
酒水倾洒,却仿若缓慢无比。苏屹看着贺沧笙,分不清这人就是在与贺峻修较劲还是真的要护着自己。
说来也奇怪,给人倒酒这般为奴为仆的举动,他断然是恨于来做的。可此时真就为楚王做了,却也觉得没那么别扭。
其实动作还是别扭的。
人却不是。
贺沧笙撤回已满了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她不知道,在她仰头的时候,苏屹便紧盯住了她的脖颈。可惜那直遮到下颚的风领丝毫不曾乱,角度也不合适,没看出什么端倪。
贺沧笙放了杯,转手从苏屹手中拎起了酒壶,面露笑意,眉梢眼角妖娆得不得了。
“我的酒,自是我的侍君来倒,”她隔着桌案,从容地倾过身体,“皇兄的酒么,就由臣弟来。”
说着,便为贺峻修斟满了珐琅杯。
苏屹面上不变,在桌下的双手却蓦然攥紧成拳。
若说是两位皇子彼此间较劲,贺沧笙大可只让他给自己倒酒,而后指使旁的下人给康王使唤,可她非得自己来。这分明是自降身份,将自己和他放在同等地位上。
堂堂楚王如此做,就是为了让他不用自损尊严给康王斟酒?
他知贺沧笙从不为难他,却没想到在康王面前也是如此。
苏屹心下震惊,贺沧笙却已自若地坐回到椅上,目光扫过他时无波无澜,似是时才的事再寻常不过,毫不在意。
贺峻修得了便宜,调笑了几声,才端了杯。
宴还是要继续,贺峻修杯不停,贺沧笙自是得作陪。两人酒兴正浓,贺峻修便提起了她几日前奏疏被敬辉皇帝驳回的事,就是定了主意要膈应人。
“你明知此事父皇早在三年前便又决断,怎还是触了禁忌?”他借着醉意口无遮拦,“本以为你入了朝世堂能有所长进,不想还是不得圣心,那玄疆早就是要被舍弃的,那般贫瘠的氓土,曾经的二十万玄疆军今如土崩瓦解,这样的地方,你保它做什么?”
他没有看到,苏屹低垂着的双眼中陡然现出了狠厉的光。
“你就是要爱民爱才,”贺峻修见贺沧笙不答话,不禁面露嘲讽,“也不在这时候。”
“我能如何,”贺沧笙垂眸,指尖点了点酒杯,示意苏屹添酒,“不过是心急莽撞了。”
贺峻修冷笑,道:“何止是莽撞这般简单?玄疆王满门身死,玄疆中的那些蝼蚁又算什么?”
“算作是人。”贺沧笙低声,却没有退步。
她平时与贺峻修浅谈时一向是浑水摸鱼,今晚也不知是怎么了,固执己见,丝毫没有让步。贺峻修被驳,觉得无奈也觉得生气,却见贺沧笙略微失落的样子,心下立刻幸灾乐祸,也觉得没必要闹僵,又是相互倒酒捧杯。
贺沧笙身上其实不舒服,贺峻修带来的酒又烈,每一次滑辣的液体下喉,胃和小腹中就是一阵痉挛,此时已是强撑。她将折扇暂放在膝头,姿态随意,仰头饮酒时也不用大袖遮掩,就这么仰颈一杯杯地灌。
苏屹侧目,清晰地看到贺沧笙在饮酒时的动作。她垂在桌下的那只手蓦然抓紧了椅子边沿,力气之大,指节都已泛白。
这是在狠命地压抑某种痛苦。
酒杯落回桌上,那手才缓缓松开了。
苏屹看向贺沧笙,见人的双颊上确是桃花色,看着与醉酒无二,可人分明还是清醒的。他仔细看了少顷,便发现贺沧笙总是在贺峻修没看着的时候闭眸缓神,长眉微拧,嘴唇都已经泛了白。
有哪个喝酒能将双唇喝得失了血色?分明就是身体不适,病痛发作。
贺峻修还要在饮,贺沧笙便向苏屹略微颔首,等着他手中的酒壶。谁知少年抬手盖住了她的杯,深深地看着她,道:“殿下,不可再饮了。”
这一句声音不大,却让在场所有人听得清楚。
贺沧笙有些不可置信地抬眸,看向苏屹。而少年则认真地回看过去,明亮的眸中都是深沉。
贺沧笙不动声色,其实在脑中快速地捋了捋近来的这几日。
从那一晚苏屹撞见她生病以来,言行就和之前有了些区别,总是盯着她是否披裘氅捂暖手不说,有时她伏案理事,竟还主动开口让她早点歇着。
今晚当着康王,他真正该效忠的主子,还拦她饮酒。
莫名其妙。
她这儿没出声,还望着苏屹,贺峻修已先坐不住了,看向苏屹的眼睛里已经带上了狠色。
他的奴隶,却在这儿对着楚王谄媚。
“本王一语中的啊,”他面露恶意,对贺沧笙道,“苏侍君真是恃宠而骄,要爬到你头上了。”
贺沧笙镇定自若,缓缓将目光从苏屹脸上挪开,慵散地笑道:“他恃本王的宠,无妨,”说着还真放了杯,“本王就听他的,真饮不得了。”
她顿了顿,又像是丝毫不识眼色一般对贺峻修道:“这酒烈,皇兄也停杯吧。”
贺峻修将杯子磕放在桌上,心底翻涌的恶毒挡也挡不住。
席上静默片刻,两人碍着面子相互陪着笑,又吃了会儿菜,贺峻修就忽地站起了身。
他似是因为醉酒而脚步不稳,才起身便一手按上了苏屹的肩。苏屹立即跟着站,伸手想扶着康王站好,可贺峻修却像是讹上了人,非得撑着苏屹的手臂才站得住,在原地胡乱踉跄了好一通。
“皇兄当心,”贺沧笙看了半晌,最后也扶桌起了身,关切道,“真是饮得多了。”
她的脚步也乱得很,本要过去帮忙,却被桌椅绊住。苏屹松开康王,回身扶了她一把,期间仔细地拢着自己的袖,垂眸时却见贺沧笙眼含深意。
贺沧笙狭眸半眯,微微仰颈,对他口型道:“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