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软肋
苏屹胸前起伏,在这一刻恍然意识到,他面前这条不断自辱和受辱的路似乎没有尽头。
雪下得大,落银湾堂中的几双眼睛都落在他身上。
沉默让气氛凝滞,身后的含柳极低地咳了一声。苏屹听到了,但是没有抬眼,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的地砖,薄唇缓缓翕动。
他的声音有一点暗哑,道:“妾身谢过王妃点拨。”
字字带颤,锋如利刃,从唇齿间深刻心里,留下一个又一个血流不尽的伤口。
主座上的徐诺棠却只当他是十分愿意的,见嬷嬷冲自己轻轻地点了头,便开心道:“你不必一直站着,坐吧。”
苏屹再次谢过,按照丫鬟的指引,在右首的位置上坐下了。雪飘在堂前,少年承受着在安静而沉重的耻辱感,指尖在手心压出了血痕,又在这深刻的痛感中被迫读懂了“忍”这个字。
他表情淡然,礼数不缺,并没有靠着椅背而坐,身型挺阔笔直。堂外落雪上映射出的日光轻点到他身边,从那整齐高束的发到棱角俊逸的脸,再到洁白的长袍,全部利落地削出剪影。
少年身上却毫无后院侍君的气质,就算是在坐在她们女孩儿中间,也愣是破出一股突兀的冷凝来。
让人不自觉地想要多看几眼。
贺沧笙从朝世堂出来时已过了未时,常随们抱着还未处理完毕的公务,往几个人的府上去送。吴保祖没有久留,匆匆告了声罪,赶着到敬辉帝的寝宫伺候去了。
高兴述和周秉旭今日被贺沧笙压了一头,故此都不痛快,出了殿门便行礼告辞。
“雪天路滑,楚王殿下快些回府吧。”高兴述在玉阶下转身,身侧常随为他打着伞,“听闻殿下前几日刚从教坊司买了位能伺候人的男子,想必这会儿也该等急了。”
老头儿消息灵通,这一句让贺沧笙和徐瀚诚都抬不起头。
一个是因为癖好被活生生翻出来,一个则是因为攀上的女婿是个男女通吃的好色\\痞子。
站在门边的另一位阁员,身兼工部尚书的程知良见状尴尬地轻咳一声,由小厮扶下了阶,匆忙和两人道了别,也往宫门口去了。
殿前只剩贺沧笙和徐瀚诚。
长久的静默里,纯白的寒英覆盖堆积,只剩廊下一盆小松青色依旧,成为天地间的唯一颜色。
“殿下,”徐瀚诚的声音已显苍老,他看着檐外雪落下,问道,“小女可安好?”
“诺棠一切都好,”贺沧笙看向他,“老师勿忧。”
徐瀚诚和她对视,半晌叹息一声,道:“臣早前已经说过,臣不再是殿下的老师了。”
贺沧笙的眼中逐渐通红,她十二岁拜师,徐瀚诚悉心教导,她潜心求问,相伴走过八载。可在她对徐瀚诚坦白她女子身份的那一刻,老师就再不愿认她。
可她没有任何抱怨的立场。
徐瀚诚未向皇帝揭发,已是情谊。
贺沧笙压着哽声,道:“是我说错了,大人。”
一声大人,师生前缘尽断。
她咬紧牙关,水光潋在眼中,又逐渐散去了。
“殿下的志向,恕臣无法相助。”徐瀚诚声音低缓,“绪之许会助殿下一臂之力。”
贺沧笙合了合眼,问:“师兄还在京都?”
“臣已不是殿下的老师,绪之便也不再是你的师兄。”徐瀚诚没有给她留任何退路,“他不喜热闹,住在京都郊外。不过,绪之的性子殿下不是不知道。殿下可去寻他,是否能成,臣便不知了。”
贺沧笙沉默了良久,道:“本王记下了。”
“如此,臣拜别殿下。”徐瀚诚对她行礼,“臣此生心愿皆了,唯独小女牵挂不下。她是被臣从小娇纵坏了的,还望殿下看在臣的面子上,善待小女。”
“徐大人放心,”贺沧笙抬手还了个礼,“纵本王一朝身死,也绝不会让诺棠受分毫伤害。”
徐诺棠是徐瀚诚一直捧在手心的女儿,自小就认识贺沧笙,算得上是兄妹相称。
贺沧笙不会允许人伤害徐诺棠。
泪迷了徐瀚诚的眼,他又拱了拱手,转身离开。
宫人们不敢打扰贺沧笙,她便这么站着。
徐瀚诚对她狠心么,也许吧。
他受诗书礼仪熏导半生,男女之见根深蒂固地存在心中。他不会接受一个女子登基,更不会接受一个女子假扮为男子来谋权。
可是他对大乘忠诚,坚信大乘需要一位真正抗得起江山的人。于是当年他在宫中讲学,看上的不是自小便养在皇后宫中又是皇帝长子的贺峻修,而是自入学堂便一言不发,可交上的文章却字字珠玑的贺沧笙。
那个时候的徐瀚诚虽名声在外,可尚未真正起势,在宫中的一众师傅里算是年轻的。贺峻修喜欢跟着年长又有权的,可贺沧笙剑走偏锋,只认徐瀚诚。
于是拜师礼成,徐瀚诚成了贺沧笙的启蒙人。
“心存志向,失志为昏[1]。”少时的贺沧笙读了这句,提笔默记了许多遍。
徐瀚诚问她可已存远志,她点头,说已存了登上皇位的志向。徐瀚诚听了只说好,因他也觉得贺沧笙比贺峻修更适合当皇帝。
可如果贺沧笙是女子,那么一切就都不作数了。
他不再见贺沧笙,也拒绝再教她。
可是他把徐诺棠嫁给了她。
贺沧笙知道是为什么。
徐诺棠是来自她老师的最后馈赠,是能帮她瞒住女子身份的最有力的证明,是表明楚王身后站着一半内阁和朝廷的强力证据。也徐瀚诚用来压住她心底邪性的最后底牌,她的正直爱民徐瀚诚看到了,可她的阴毒狠辣徐瀚诚也看到了。
徐瀚诚将徐诺棠交给贺沧笙,牺牲了女儿的婚配,以此来恳求贺沧笙的善。
对皇帝善,对贺峻修善,对群臣善,对那些挡她前路的人善。
对天下人善。
大雪很快掩埋了徐瀚诚离去时留下的脚印,贺沧笙安静地看着,直站到日收西方。
京都中的商户大多都在申时三刻点灯,贺沧笙打马奔过万家烟火,那些光点和疾风一起掠向她的身后,留下的只有马蹄声响。
入了府后不能再跑,寒夜不痛快,贺沧笙下来后安抚地摸了摸马首,然后把缰绳扔给步光。
她入了书房,抬起双臂,芙簪便立刻在背后替她拿掉了大氅,又递来了描着白鹤的汤婆子。
芙簪仔细地掸了氅衣上覆的冰雪,递给一边儿的丫鬟,让拿去烘干熏香。
“殿下,”她贺沧笙道,“苏合香现在王妃院中。”
贺沧笙闻言倏然抬起了眼,问道:“谁准他进去的?”
“望羲庭的人说,是因为昨日两位侍君忽然到访,误了拜见王妃。”芙簪压低声音,“所以今日是苏合香自己去的,含柳给带的路。”
贺沧笙呼吸微重,深色更加阴鸷,问:“一直呆到此刻?”
“是。”芙簪点头,“从丑时直到此刻。”
贺沧笙闻言竟微微变了脸色,抬了声道:“胡闹。”
“落银湾有阮安守着,殿下勿忧。”芙簪间贺沧笙面色不悦,立刻回话,“大约只是王妃见时辰晚了,便留了二人用膳,定是无事的。”
贺沧笙看了芙簪一眼,手中还罩着汤婆子,抬脚便往屋外去,就这样大步行入雪中。芙簪急忙跟上,来不及撑伞,便赶着将狐裘给人披上了。
等贺沧笙赶到落银湾的时候,堂中桌上果真已布好了晚膳。徐诺棠和苏屹皆已入座,正各自侧身拭手,看着相安无事。
贺沧笙飞快地将院子和屋里都看了个仔细,随后出声唤人:“诺棠。”
落银湾内的人闻声立刻转身,纷纷跪地。贺沧笙只扫了一眼,凤眸微挑,目光最终只落在徐诺棠身上。
徐诺棠站起了身,却没有行礼,扬脸和贺沧笙对视。她笑起来,道:“笙哥哥!”
王府里谁都知道,王妃与殿下是青梅竹马的情谊,又因年纪小,所以见了殿下是从来不用拘礼的。所以在场的对此都见惯不怪,规矩地低垂着目光。
没人注意到,苏屹虽单膝点地,却早就无声地抬起了目光。
他看着贺沧笙直奔徐诺棠,看着两人一高一低地近距离对视,看着徐诺棠喊“笙哥哥”。
这三个字清晰入耳,他也不知为何,竟打了个寒战。
贺沧笙却只顾与徐诺棠说话,也不着急让其他人先起身。她伸手捋顺了徐诺棠鬓边摇晃的垂珠,指尖从卧兔柔软的毛上蹭过去,轻声问:“冷吗?”
“不冷。”徐诺棠长睫扑扇。
贺沧笙微微皱眉,将手中尚热的汤婆子递了过去。徐诺棠接过来的时候碰到她的手指,竟发现触手冰凉。
“笙哥哥不是捂了汤婆子吗,”徐诺棠惊异地抬眼,将汤婆子往贺沧笙那边儿推,“怎手还是冰凉的,脸色也不好看?”
苏屹闻言,目光立即悄然落在了贺沧笙身上。
她显然是没有从昨晚那不知怎么来的病里恢复过来,脸色还是苍白的。肌肤被颈上风领那一圈红狐皮毛一衬,愈加薄透,好似玉色,绝妙里更显病意。
苏屹又想起了这人昨夜那一瞬里的失态。
就像是一种极具反差的认知,他看到了楚王脆弱无助的样子,此时再看她关心照料旁人,就算是徐诺棠这么个小丫头,也觉得不甚和谐。
他撑着膝头,毫不掩饰地看着贺沧笙。那边儿乖觉的丫鬟已飞快地备好了另一只暖手呈了过去,贺沧笙转身接了,目光掠过苏屹。
“你也在?”贺沧笙似乎是才看见苏屹,指尖在掌中暖炉上稍微滑动,面上稳凝,已经丝毫不见了昨夜的惊乱。她皱了眉头,语气冰冷地问:“来做什么?”
这问题让苏屹一愣。
人先滞在原地,事后也没反应过来在愣什么。
“回殿下,”含柳跪在他身后,见他沉默,当即回答道,“我们侍君惦记着昨日耽误了来见王妃,今儿赶着来行礼请安的。”
贺沧笙低低地“嗯”了一声。
她隔着桌案看向苏屹,少年虽拘着礼,但下颚高昂,肩背舒展挺直,加之面相俊美,竟在这寒冬的黄昏中显出了颇为自洽的桀骜。
贺沧笙唇线轻抿。
心道这人大概是说不出“来请安行礼”这样的话,才如此沉默。
行了,她女扮男装不需人陪,苏屹冷漠峻傲并非断袖,何必相互为难呢。
戏就做到这里吧。
“你且起身吧,礼既已到,日后无事便不用再来。”她从苏屹脸上挪开目光,带着徐诺棠在桌边坐下了,对着苏屹原本坐的地方扬了扬下巴,对一旁的嬷嬷道:“撤了食具,今日的晚膳苏侍君自回自己屋里用。”
苏屹站在原地,安静地看着下人收了他的位置,而后在贺沧笙的默许下给主位加了碗筷。
“你自回望羲庭去,”贺沧笙凤眸冷清地看向苏屹,“今晚本王住王妃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