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思过崖3
回上思过崖,见申志凡正提饭篮相候,欢然叫道,“师兄。”
尹志平也甚是高兴,“多时不见师弟。”
申志凡揭起篮盖,摆出青菜豆腐、三个剖开咸蛋,又端一碗白米饭递来,道,“咸蛋是伙房偷拿的。师兄在此受苦,夜长风紧,身上定然寒冷,喝酒不喝?”又从篮底拿出个小小葫芦摇了摇,面有得色。
尹志平心想那酒多半也不是好来的。
酒不必喝,咸蛋倒可吃几个,不要拂他一片好意。
尹志平赞道,“这蛋黄腌的刚刚好。”
申志凡欢喜,拍手道,“下次我多带些。”又放低声音道,“师兄知道么,山上出事了。”
尹志平一怔。
申志凡道,“师兄听过万里独行的名头么?那田伯光可是个大恶人,坏事干尽。前几日跑到陕北连作数案,不远不近,只围了终南山转磨磨,显是别有用心。师叔伯们气不过,分头出发,务要剿灭这个恶贼。你师父丘道长更是暴跳如雷,只身先到延安,听说已交上了手。祖师爷闭关多日,目今山上只谭师叔孙师姑留守。师兄你猜怎的?今天山上出现一张字条,上写:田伯光近日拜山。”
尹志平唔了一声。
申志凡一拍大腿,道,“对了,原来那恶贼使的是个调虎离山之计。那倒罢了。奇就就奇在那字条出现的地方。师兄你倒猜猜看?”
尹志平连猜七八次,申志凡都故作神秘大摇其头,最后又是一拍大腿,压低声音道,“别说是师兄你,只怕连祖师爷也猜不到。那字条竟贴在谭师叔后背。以他那样高的功力,居然没能发现,背着字条走了半个终南山,谁都通知到了。”
第二天申志凡又送饭上崖。尹志平见他走路一瘸一拐,且鼻青目肿,忙问端详。申志凡初时只推说不慎摔倒,吃他逼问不过,恼道,“都怪师兄你。昨日那葫芦酒你喝了倒好,偏偏教我归还。我听师兄你话,不料放回葫芦时被火工道人守个正着,指我偷盗。那厮可恶,不问情由着实狠打。”
尹志平暗暗叹气。
申志凡忽又笑道,“所以这次我多拿他几个咸蛋。”一壁摆出六个腌鸡蛋,仔细剥了皮,一一剖开。
尹志平哼一声道,“气一气他,也是好的。”
申志凡看他一眼,道,“我知师兄说的自是反话,下回不敢了。”
尹志平微微一笑。
申志凡笑道,“那个田伯光倒也好玩,我上崖时暗想,要是字条贴火工道人背上,必然有趣。对了师兄,今日若又有字条,你且猜猜,这次贴在哪里?”
“莫非贴在孙师姑后背?”
申志凡惊叹一声。尹志平道,“我猜中了?”
申志凡忽的一笑,摇头道,“我逗师兄玩的。只怕昨夜今晨,全终南山都在猜测,下一张字条会贴哪里?连我也在替田伯光那恶人打算……”
申志凡装饭时一转身,后背赫然一张字条,上书:田伯光来日拜山。
尹志平见了大吃一惊,心跳如鼓,半晌方静。情知这个师兄弟胆小,一路背了字条还懵然不知,不禁替他难过。想了想,道,“你今日莫要下崖了罢。”
申志凡不解。
尹志平道,“六个咸蛋,你想咸死我啊?替我吃一半了,明日再去。”
申志凡笑道,“想必师兄怕了那田伯光,不敢夜间独睡罢?”
红日初升,尹志平先起身,拣了申志凡道袍穿上。申志凡睡眼惺忪道,“你又抢我的。”
“都是好兄弟,甚么你的我的?”
申志凡一笑,“也说的是。”
下崖相送,故意走在后头,不教他看见背上字条。申志凡虚指了云彩笑道,“看见没,今日云上贴有字条:田伯光来也。”
尹志平叹道,“你莫要总是念他,仔细美梦成真。”
想到美梦,抬眼看那云彩,哪里有甚字迹。看得恍惚了,倒似有两柄拂尘摇摇摆摆,神奇同步,不禁心中思念。
送了一程,又送一程,终是放心不下,揭了字条,悄悄跟随。
申志凡下崖回山,进侧门,绕回廊,手里提的是空饭篮,心中也是越来越空。往日此时,重阳宫早课已起,练功的同门师兄弟随处可见,古树名木下剑光闪闪,众道士打拳出腿,黑鞋白袜,生气勃勃。今日却一片死寂。申志凡不禁疑心,难道天上出的是月亮?抬头望时,自是明明白白的日上三竿,巳末辰初。
老君堂、三清殿、祖师堂,伙房、寝居、书院,一般的死气沉沉,伙房灶下兀自一缕炊烟袅袅,看得人更是心慌。申志凡忽的起了个可怕念头,急急奔到水井,探头下望。井里并无预料中的堆积如山尸体,不禁暗暗松了口气。
正待走开,看那水光一动,映了自己一张脸,那脸却在笑。却是古怪。此刻怎还笑得出?苦也苦死了。忽的倒吸一口凉气:那并非自己的脸。急回身看,身后空无一人。再看回井中,水面映的明明两张脸。
那张脸正在慢慢转过来,张口待咬。
申志凡头皮发硬,浑身毛骨悚然,啊也一声跳起,脚不点地狂奔。转弯抹脚,一头与二人撞个满怀,三个都是惊呼,各自倒走。惊魂甫定,再看时,认得是赵志敬志云兄弟,便如得救命稻草,扑住衣袖不肯放开。赵志敬也松一口气,冷笑道,“原来你夜不归宿,偏偏这一夜山上出了大事,你说,你如何脱得干系?必是奸人同党了。”
赵志云便嚷道,“这还了得?”
赵志敬提了申志凡衣袖,又道,“这不是你道袍罢?好,你和他做的好事,铁证如山,还有何话说?”
赵志云道,“这腌臜厮,丢给田伯光便是。”
二人冷笑而去,不许他厮跟。申志凡哪敢落单?只得胆战心惊跟随了,离的近了挨他弟兄拳打脚踢,远了,脖颈后似有凉风吹拂,隐隐听闻阴声哂笑,啪一声肩头拍落一只手掌,回看却又无人。
转弯处,却见前头二赵也没了影。
正惶急间,身后一臂忽然抓住,一路拖进别院花厅。看了,认得是师叔谭处端。
谭处端斥道,“没头没脑瞎走个甚?不知那恶人只在左近?”
申志凡欢天喜地,跪地行个大礼。见花厅里道姑众多,领头一人正是孙不二,便也上前施礼。原来陕西颇有道观,田伯光北上作祟,那些道姑们便南来避险,暂住重阳宫别院。申志凡看了,都是些年纪小的,总有三二十人,紧紧围在孙不二身前身后,倚作靠山。
看那前厅地上已躺了六七个道士,不知死活。
孙不二问外面情形,申志凡一一说了,提到赵志敬赵志云时,孙不二转头看了谭处端,赞道,“志敬志云两个孩儿甚好,不避艰险,在外面巡视,拯救同门,勇气可嘉。”
谭处端也点头道,“三代弟子中,数赵志敬有出息,剑法好、胆量亦自不凡。”
门前响动,循声看去,只见二赵抬了一个道士,跌跌撞撞进来。谭处端上前查看。却见赵志敬满头是汗,面色紫胀甚是难看。正想垂问,忽见他飞来个眼色,偷偷朝那被抬着的道人努嘴。
谭处端与孙不二对视,二人会意,情知这抬进来的道人有异。也不说破,提了剑一左一右上前围住。看时,果见那人眼生,面相凶恶的紧。
谭处端叫一声,“田伯光看剑!”抽剑便刺。却听赵志敬大叫,“师叔小心。”不禁一怔。看那抬着的恶道并无异动。一旁的赵志云却忽的出手,连点谭处端右肋期门章门两穴,随即飞身跃开,哈哈大笑。
孙不二吃了一惊,叫道,“志云,你作甚么?”
那人伸手去脸上一抹,抹下些胶泥面糊,再看时,哪里是赵志云了?
赵志敬发恼顿足,恨声道,“师叔师姑容禀,这恶人先拿我兄弟,又点我穴道,逼迫我如此行事。我若不从,志云便当即没命,实是可恼啊可恨!”
那田伯光指了地上假道人,笑道,“好教各位真人宽心,只此人便是山下华阳镇杀猪卖肉的郑屠,给我请上山来观礼,适才若不是我出手及时,此刻已是真人剑下之鬼,各位与他乡里乡亲,当面不识也就罢了,还要行凶刺杀,果真礼数周到的紧。田某佩服。”
孙不二给谭处端解穴,连拍数下,全无效验。
田伯光又道,“便是王真人亲自解救,也须两个时辰行气活血。清净散人莫要添乱,徒惹烦恼。”
孙不二怒道,“你这凶徒,来我终南山上撒野,意欲何为?”
“你倒猜猜看?”田伯光笑道,“仙姑这是明知故问了。在下倒颇有自知之明,不敢打诳。想我田某何等恶徒,江湖上臭名昭著,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正派人士别说与我交手,就是被我多看一眼,也是有辱了清白。全真教是正派中的正派,所以我田伯光也不必宽衣解带,只消伸手碰到哪位仙姑一根汗毛,就算玷污了她。是也不是?
“所以,你们万万不能跟我动手,谁动手谁名声扫地。你们也不能被我脏手摸到,摸到谁谁这辈子也就完了。所以今日我不用兵刃,就用一双手跟众仙姑玩玩。咱们来个老鹰捉小鸡吧。嘿嘿,说鸡不带吧,田某粗口了,见笑,各位仙姑快快捂上耳朵罢。”
三二十个小道姑早吓得花容失色,紧紧躲到孙不二身后。
却听赵志敬冷冷说道,“淫贼,此间男人还没死光,岂能容你猖狂?”
田伯光大感讶异,上下打量了,道,“你还站得住么?”
赵志敬手指道姑中间,叫道,“申志凡你给我滚出来,躲在里头睡大觉么?”
申志凡摇摇晃晃走出来,脸上红红白白,手提长剑,不住发抖。
田伯光笑道,“重阳宫最后一个男人,好,好。”
忽听一个声音道,“也未必罢?”
急忙转头循声看去,赫然吃了一惊。只见地上那六七个道人中有一人悠悠立起,伸个懒腰,道,“本想偷袭你一下,又想众位师姑跟前好没面子,还是爬起来斗斗罢。”
申志凡又惊又喜,叫道,“尹师哥,你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