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四章 众生皆棋
当时温谅还以为于培东又在玩那套所谓的高屋建瓴、冷眼旁观的政治智慧,正如同他在青化厂一案中所表现的那样,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肯轻易表态。温谅甚至不无恶意的猜想他是不是已经丧失了对江东的控制力,只能放手让青州自生自灭。
自古帝心难测,能得上位者无不是操控局势和人心的个中高手,温谅毕竟层次和级别太低,此时木已成舟,大局笃定,才惊觉此案别有洞天。
时至今日,曾经困扰温谅许久的谜团终有了合理的解释,如果真是吴系发起的进攻,可为什么省报就能无视省委和青州的双重压力,以何等的决心和勇气率先向粮案开炮?为什么当事态越来越严峻的时候,青州方面却不能从省里得到任何的援助和维护,任由许复延冲锋陷阵,举步维艰?
对于培东来说,他先是借青化厂一案警告了吴文跃,要是旋即再起大案,党同伐异之心表露太过,对他的处境非但没有帮助,反而更加有害。就算借此打败了吴文跃又如何,要知朝中省内不知多少眼睛盯着这边,一旦失了人心,随之去位,不过跟吴文跃前后之间。
这一招打草惊蛇,投石问路,温谅曾在青化厂一案陷入僵局时也用过,结果证明确实是用来破局的不二选择。顺义越闹越大,孟伟华必然露了马脚,被中纪委抓到把柄,所以辛春生才苦等不来省里的奥援,心死之下全招了出来。
温谅插话道:“省里来的人?”
温谅细细想来,自从介入青州尔虞我诈的官场争斗之后,许多似是而非的内幕到此刻都有了脉络可寻。
温谅没有答话,以手蘸水在桌面上画了几条交错纵横的线,好一会才答道:“中纪委的人,应该早就到了江东!”
所以顺义这个小地方才成了争斗的重中之重,一子盘活了整个局面!
“那真是遗憾了,三年前我还在政研室,跟着文化局去过一趟。记得孔府门前有副对联很有意思:与国咸休安富尊荣公府第,同天并老文章道德圣人家。刘局,知道有意思在哪里吗?”
温谅和左雨溪相视一笑,既然牵扯到于培东,有些话就不好当着刘天来的面讲,不过既然辛春生开了口,手中又有拖孟伟华下水的死证,青州这边的活应该做完了,剩下的就得看于培东的打算,是要以进为退,还是要赶尽杀绝,都跟温怀明他们的关系不大。
所以温谅才猜测中纪委应该早在暗中调查江东粮食系统的贪腐弊案,于培东必然做了大量配合工作,而吴文跃却被瞒在鼓中。至于中纪委怎么会恰好在这个时候来调查江东,只能说于培东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布局更胜一筹。
房中全是一等一的机变之人,谁也不用开口,答案就已经呼之欲出。
左雨溪探手过去,轻笑道:“打打杀杀有什么好,你已经够坏的了,再坏下去可怎么办呢?”
于培东铁腕经营江东数载,虽然算不上跋扈,却绝对一言九鼎,政令之下莫有违抗,连吴文跃也退避三舍,轻易不敢一较锋芒。却不料此次高层内斗于培东不慎涉水,消息传来,江东震动,曾经被强压下去的矛盾和冲突喷薄欲出,短短几个月内局势竟有了崩盘的可能。
于培东!
温谅说了这个疑虑,左雨溪道:“虽然上面要求稳,但前不久京内处置的高层就是以反腐的名义定罪,于培东此举不能说违背上意。何况这一次由中纪委牵头主办,棍子怎么也打不到他身上来,要不你以为于培东单单为了打击吴文跃就借了中纪委这面大旗?那中纪委也未免太不值钱了!”
以此上下呼应,铁嘴钢牙也得撬出一个洞来,中纪委今晚公然亮相,想必手中的证据足够了了这次粮案。
“指点不敢当,”温怀明饶有深意的望了他一眼,道:“这副对联里的富字无点,章字一竖直通立下,意思是说从来富贵无头,文章自能通天。”
至于顺义粮案,温谅估计应该只是一个偶然!郭昌盛拦车告状之后,消息怎么传到于培东耳中并不重要,对一个省委书记来说,这都是毛毛雨了。显而易见,中纪委对孟伟华的调查并不成功,很可能尚在外围游晃,不得其门而入,顺义之事很可能被他们当作了一个突破口,并不一定要从中拿到什么铁证,因为无人可以断言一个小小的县级粮库可以牵扯到省里去。但正因为县级粮库的目标太小,通过暗中运作搞大声势,并不会让对手察觉到什么异常。加上许复延在青州斗跨了周远庭,都当他抄家上瘾,又在大题小做借案子来铲除异己,从而不会跟中纪委联系到一起。
温怀明摇摇头:“中纪委!”
房中一片寂静,直到服务员小心翼翼的敲门声响起,才让众人回过神来。温怀明不欲再深谈下去,先道了声“进来”,然后对左雨溪道:“这道‘八仙过海闹罗汉’来头可是不小,是衍圣公府上喜寿宴的第一道菜,选鱼翅、海参、鲍鱼、鱼骨、鱼肚、虾、芦笋、火腿为‘八仙’,将鸡脯肉剁成泥,在碗底做成罗汉钱状,称为‘罗汉’。制成后放在圆瓷罐里,摆成八方,中间放罗汉鸡,撒上火腿片、姜片及汆好的青菜叶,再将烧开的鸡汤浇上即成,古时这道菜一上就开锣唱戏,是最喜庆不过……”
左雨溪眼睛一亮,思路瞬间活络起来,道:“不错!”
也只能是于培东!
几分钟后,温怀明走了回来,对刘天来道:“许书记让咱们立刻回顺义,今晚连人带卷宗全部移交……”
刘天来终于死了继续讨论顺义的心,苦笑道:“我大老粗一个,懂什么对联文章的,请温秘书长指点一二。”
单从顺义就可以想见,此次江东粮食系统必然被一扫而空,影响之大,牵连之广,后果实难预料。吴文跃受此沉重打击,虽不至于一蹶不振,但绝对要雌伏许久,可对于培东来说,这样的结果就一定好吗?
政治无非是一个强者上弱者下的游戏,一旦失去对江东的控制力,对本就在努力修复跟高层关系的于培东来说更是雪上加霜。要知道此时国内政局涤荡,总书记全会之后多次巡视讲话,无非是为了安定人心,稳住大局,要是这个关节于培东治下的江东重地再起波澜,无疑给他的政治生命划上了句话。
结果许温不负所望,硬是于不可能中打掉了这个堡垒,给了吴系一个沉重打击。吴文跃由此察觉步子有点快,对于培东也不无忌惮,态度收敛许多,可于培东枭雄心性,明面上看偃旗息鼓,两人相安无事,却暗中布局,推动顺义粮案一步步走进他预定的轨道,直至今日一剑封喉。
可如今看来,一切却都在人家的掌控之中。
刘天来被他言语之中的机锋搞的怕了,皱着眉头苦苦思索个中深意,感觉似乎抓到点什么,却又不是那么清晰,一时倒噤了声。
这顿饭各怀心思,自然吃的不够尽兴。准备结束时,温怀明的电话响起,他看了眼号码,对三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自去一边接了电话。
刘天来又是一愣:“没去过!”
见风使舵是官场生存的必备法则,眼见于培东前程黯淡,往吴文跃身边靠拢的人逐渐多了起来,省里的话语权也在向政府一边倾斜,可于培东身处嫌地,又投鼠忌器,只能步步退让,形势已然不妙。恰好青化厂案发,许左两系合力,对吴系干将周远庭发动猛烈进攻,成为这盘死局的一招活棋。所以才有了之后于培东的高调表态,对温怀明大加褒扬,对许复延鼎立支持,所图不过围魏救赵,先缓一缓吴文跃蚕食的脚步和胃口。
温谅哈哈大笑:“那就再坏给你看!”
刘天来明白了温怀明话里的意思,对这位秘书长的认识更深了一层。谁能想到在顺义粮案中雷厉风行、锋芒毕露的他,骨子里其实是何等的谨慎和小心?
温怀明笑道:“衍圣公不是什么玩意,就是孔子孔圣人!”
三人再次愕然,久久无声!
这倒也是,左雨溪毕竟久在官场浸淫,这一层看的更透,中纪委不仅要遮风,还得帮于培东挡雨,至于幕后二者有什么交易,温谅不想知道,也没资格知道。
“哦,我知道,天老大,孔老二嘛……可顺义这档子事……”刘天来突然闭上了嘴,不错,正是天老大,孔老二,在江东这一亩三分地上,于培东老大,吴文跃老二,如今老大跟老二起了冲突,神仙打架,作为他们这样的小喽啰,此时此刻除了吃菜看戏还能怎么办?
温怀明转眼讨论起了美食,左雨溪不置可否,淡淡的听着,刘天来却没这样的好性子,刚被温谅一番话惊的嘴都合不拢,脑袋一时没转过来弯,迷糊道:“秘书长,这个衍圣公是什么玩意?”
温怀明见刘天来终于冷静下来,他转移话题的功力不在温谅之下,笑道:“刘局去过孔府吗?”
温怀明和刘天来急匆匆离去,左雨溪起身坐到温谅身边,轻声道:“你怎么看?”
疏通了前因后果,温谅感叹道:“无论是把握时机,操控布局,还是层层推进,步步为营,所有人都是棋盘上的一颗小棋子,这等手段我只能高山仰止,心向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