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1章 回忆中的少女
朱允炆听到王美人的名字，立即垂头陷入了沉思，等再抬起头时，他的怒气完全消失了。
“不敢欺瞒殿下，三清针法传世一百年，医书上有载，它可以拔除寒气。”
医师熬好了热腾腾的汤药，进来捧给张美人的嬷嬷。朱允炆长眸缓缓眯起，轻声问医师：“她的胎象如何，还能保得住吗？”
一股火冒上来，朱允炆双手握成拳，力道之大，竟然握断了拇指上的老玉扳指。处于暴怒边缘的他，面上反而浮现出一抹奇异的笑。他笑着说：“将一干负责操办宴会的人，全部绑了来见本宫。”
医师哆哆嗦嗦地作揖过头顶，说：“小人暂时用汤药镇住张美人的宫寒之症，是因为小人听闻第一神医罗脉通正在东宫做客。只要请他用三清针法为张美人治疗，此胎可保无虞。”
柴雨图悄悄拿眼溜朱允炆的脸，后者仍只是出神，仿佛正在回忆着什么。
蔷薇一愣，屋里的柴雨图也一愣，朱允炆从青涩的回忆中抽身，丢下手中的调羹，起身去了东雨阁。柴雨图甚至没来及行礼送他，就眼睁睁地看着他笔直的身影走远。她扶着门框站立，心中酝酿着一个又一个毒计。
中年人为难地道出真相：“殿下容禀，小臣在检查菜馔的过程中，有个丫鬟躲在厨房外鬼鬼祟祟地偷看，被小臣抓个正着。刑讯拷问之后，才知她是王美人的侍婢，被银子买通了，在宴会上清宁郡主的菜中下毒。小臣正要问出她的主使之人是谁，她却咬破牙后的毒囊，毒发身亡了！”
蔷薇高傲地笑了：“张美人来请殿下？不好意思，殿下和柴美人已经歇下了，哪儿都不会去。你回去告诉张美人，请她明日再找殿下说她十万火急的事。”
这番对话，房中的柴雨图和朱允炆听得分明，柴雨图暗暗皱眉。因为她的得宠，致令底下的丫鬟也趾高气扬起来，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越是蒸蒸日上的关键时刻，越该表现的谦逊恭敬才是。蔷薇的话落在长孙殿下耳中，不知心中做何感想？
“此话怎讲？”朱允炆皱眉。
这时，房中的张美人受到惊扰，触动了胎气，捂着她的小腹，在床上痛苦地哀嚎起来。
太监又求告了两声，让蔷薇进去通禀一声，蔷薇坚决不允，太监突然语出惊人地喊道：“医师说张美人有喜脉了！张美人求见殿下，难道你敢阻拦吗？”
朱允炆大步冲出去，要亲眼看一看何当归是生是死。太监打着两排宫灯，快走到后院的时候，一个八字胡的白胖中年人小跑过来，喘着气禀告说：“殿下，出事了！宴会的菜馔撤去后，有个太监偷吃了盘中一块鸭肉，就突然七窍流血而亡了！”
“站住，说你呢！你是那个院里的下人，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你就乱闯！”说话的是柴雨图的贴身婢女蔷薇。
回话的是一个稚嫩的太监声：“姑姑好，奴才是东雨阁的小潞子，奉了张美人之命，来请长孙殿下过去一趟，十万火急。”
朱允炆默默地吃下那双玉手夹来的每一样菜，思绪一飘，眼前却不受控制地浮现了另一个少女的脸庞。
“喂，小文子，我请你吃排叉，给，拿着！”
朱允炆在她对面坐下，吃了一筷青笋，用了半碗小米粥，心绪渐渐平复下来，找到了合情合理的答案——他们姓朱的男人，身体里都留着好战和野望的血液，又距离那个象征无上权力的位置仅一步之遥，任谁都想押下筹码博一回。
朱允炆烦心地挥挥手说：“罢了，别的姑且放在一边。彭时，本宫知道你也会用三清针法，快去给张美人施针，保住她的胎。”
“……殿下！殿下？您还好吧？”柴雨图奇怪地呼唤着眼神涣散的长孙殿下，将一只描花小碗推到他面前，“您再用半碗粥吧？”
“来人！”
张美人难得见朱允炆一次，挣扎着从床上起来，她的嬷嬷连忙扶住她，大惊小怪地叫道：“医师才说了您的胎息虚弱，让您卧床静养，您这会儿又何必苦撑着起来？长孙殿下仁厚，怎会跟您计较这点礼数？”
朱允炆埋着头，静静盯着那碗粥，一口一口，慢慢地饮下。他专注的神情令柴雨图感到不安，仿佛是有什么事情脱出了她的控制，在她看不见的角落滋生着野草。刚想起一个话题，打破这诡异的沉默，门外突然响起了争吵声。
朱允炆来到东雨阁，一进门就听见张美人哼哼唧唧的哭声，心生不悦，掀眉问：“怎么了，不是说有喜了？你哭什么？”
朱允炆脚步一顿，锋利的眸光扫向中年人，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有毒的鸭肉，来自哪一张桌子？今晚的宴会是谁操办的？”
“你说茶里无毒？”朱允炆拧眉瞪着面前的医师，命令道，“那你饮一杯给本宫看。”
“你吃东西怎么比女人还秀气呀？就跟我家小姐似的，一个汤圆四口还咬不完！”
这个王美人是四叔送给他的女人，进东宫两年多都安安分分，原来，是在这儿打着埋伏吗？朱允炆朱唇一勾，眼前浮现了四叔朱棣正气凛然的英伟面容。
黑漆漆的院子里又走进一个人，是彭渐的兄长彭时，他一身戎装，衣袍的下摆上沾着点点血迹，都是别人的血。他沉声分析道：“燕王如今根本不在京中，如果是他掌管的御林军逼宫，他肯定会亲自坐镇指挥。”
“小文子，你快看快看！那边来了一群官差，他们都在看你呢——呜哇！手里还拿着画像，正在比对你的脸！喂，你、你该不会是江洋大盗吧？”
“殿下，多用些这碗冬菇虾仁，婢妾特别花心思做了这道菜呢。您昨夜睡眠中咳了两声，医师说冬菇对您的身体很有益。”柴雨图笑吟吟地舀给他一盅晶莹诱人的虾仁。
医师跪伏在地上，哆嗦着手捧起了桌上的冷茶，仰头一口饮尽，证明他所言不虚。朱允炆顿时心生疑窦，茶水中没有毒？可刚才他亲眼所见，何当归喝了一口茶就倒下，罗川朴还断定她身中剧毒，命不久矣。难道说，他们是串谋的？
“没错。”彭时的黑眸在夜空中愈显明亮，风吹散了他的声音，他放低声音说，“只要郡主肯帮忙，不光张美人的胎，连围宫之困也可迎刃而解！”
至于四叔内心和外表是否一致，朱允炆也是花了很多年才研究出来的。他那位在皇储夺嫡中一直保持低调，在二叔秦王、三叔晋王和十七叔宁王的较量中始终处于中立，自始至终维护皇权的好四叔朱棣，也是一个胸怀帝王之志的人。
“不！不是燕王干的！”
“清宁郡主……”
“你怎么一直捂着你的腰，是胃疼吗？在这儿等着，我给你买小米粥去，我家小姐说了，胃疼时喝小米粥比吃药管用！”
“小文子，我是来跟你辞行的，我要回扬州去找小姐了……”
朱允炆周身迸出寒气，扬手打翻了嬷嬷捧的药碗，滚滚药汁浇了她一手一身，疼得她杀猪一样嚎起来。朱允炆笑问医师：“那你还给她煎药作甚？”
嬷嬷说：“两个月前，柴美人带着一道冰镇西瓜银耳盅来拜访张美人，张美人一时贪凉吃着喜欢，柴美人就叫厨房每日都做了端过来，张美人不察之下，连吃了两个月的冰盘。柴美人的险恶用心，简直昭然若揭呀！”
中年人露出犹豫的神情，吞吞吐吐地回答道：“那道水晶板鸭是清宁郡主桌上的菜……被吃去了不少块，应该是郡主本人食用的。此外，小臣让人用银针试过了宴上其他的菜，证实都安全，有毒的只是那盘鸭肉。”
彭渐满面焦急地摆手说：“不行，殿下，现在咱们什么都做不了了！”
“果真？”
彭时还剑入鞘，埋首回禀道：“殿下恕罪，我不是大夫，而且我的针灸术粗陋，实在不足以救人。不过我听说，清宁郡主如今亦做客东宫，殿下何不请她来救张美人？”
那少女的姿容比起他的侍妾差远了，生着一张圆圆的苹果脸，两腮带着点太阳晒起的晕红，鼻头微微上翘，嘴唇总是嘟嘟着，一张一合地抱怨这、教训那。当时她还不知道他的身份，以为他只是卖画的潦倒书生，还周济了他两吊铜钱。
朱允炆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哗啦啦的铜钱声响，一双圆圆的杏子眼滴溜溜地望着他，一串刚炸好的排叉金黄可爱，颤巍巍举到他的鼻子上。
嬷嬷扶着张美人坐好，才回身磕头禀道：“医师诊断说，张美人长期食用寒凉食物，以致宫寒不宜有孕，现在好容易怀上了，想保住也难。求殿下给张美人做主，她是被人故意害成这样的！”
朱允炆背转过身，唤来今夜当值的东宫小臣彭渐，吩咐道：“你即刻进宫，追回我的前一道旨意，再把罗老神医好生请回来。”
朱允炆拧眉，慢慢问：“什么意思？”
朱允炆遣散下人，独自来到府西花厅的暖阁，柴美人的住处。这时已是三更时分，柴美人更换了象牙绸月牙纹寝衣，坐在一桌颜色鲜亮的小菜前，烛影摇红，将她衬托得分外娇媚，笑靥怯弱不胜。
“三千御林军出动？”朱允炆后退两步，连连摇头并发出冷笑，“我的好四叔，皇爷爷的好儿子！”
朱允炆抓住了话中重点，皱眉问：“胎息虚弱，怎么回事？”
张美人一直哭，朱允炆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她立刻就断了哭声，怯怯地观察朱允炆的反应。
“来人！引本宫去后院！”
“放开肚皮尽量吃，吃完还有！”
彭渐呈上一封书信，讲出了目前最严峻的形势：“宫中来信说，今晚皇上昏迷之后，三千御林军突然闯入宫禁，换下了值守的禁卫军，包围了极德宫，将皇上软禁了！连我太公罗脉通也被困在里面出不来了。咱们的人冒死送出这封信，之后就断了讯息，恐怕凶多吉少！”
医师弓腰答道：“张美人有孕已两月余，可胎息却非常脆弱，照这样下去，这一胎保不到第五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