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5章 市侩的贵公子
既然是不治之症,当然不能让那种寒症流传到南直隶应天府来,虽然,不是所有北方地区全有疫病在散播,而且疫病怎么也不可能传到那一群娇滴滴的养在深闺的世家小姐身上,不过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为了龙体安康和京城安危着想,至少今年的秀女是不能再从北方贵女中挑选了。
因此,这次去扬州,外祖父又特特嘱咐了,除了代替他去罗西府吊唁之外,还要在东府住上几日,多跟那边儿打好关系,眼前虽用不着他们,可来日方长,同宗同族的亲戚,那是比什么姻亲什么八拜之交都牢靠的关系,断不能自家先弄生分了。
好吧,何当归觉得没话跟他说了,转身往假山方向走去,柴雨图还在山石后中气十足地叫个不停,“救命救命”的,彭时不理睬她,自己总要去睬一睬吧。
彭时见何当归恼了,就在后面唤了她两声,都不见她回头,方知她是真恼了,于是又叫道:“喂,我有你感兴趣的东西,你看了之后一定不会后悔!”
没错,按照这一次的“匀调法”,扬州罗府的名额非常富裕,摊来摊去,加上手被烧毁的罗白芍,都少一个名额内的送选女。而同宗里面,罗水生一脉摊到的名额更多,匀不出女儿给扬州这边上缴,在罗东府之内,柴小姐柴雨图亲缘又太远了,身份也比何当归好不到哪儿去,罗白前的女儿罗石燕年方四岁,摸不着年龄下限——因此,算来算去,何当归怎么都得去选一回秀女。
于是,洪武十九年又出了新规章,那就是“匀调法”,按片区选,提前一年圈定好选秀女的范围,片区之外的送选名额减半甚至减为零,超过适婚年龄的十六岁以上官女,都可以自行婚配,不必等隔三年的下次选秀。这样,既减轻了官员们的负担,也将送选秀女的“福利”均匀播撒到更多的将选秀视为荣耀的高门府第。
其实,彭时这次也是来扬州公干,揣着长孙殿下的两封密信,来找扬州知府韩扉,参加万十日之后,元月十五的武林大会,再转去北直隶办一件紧要事。本来,在罗东府有了上次同罗白琼的意外事故,这回赴扬,他根本不打算跟扬州的罗家人有任何接触。
按照家中在朝为官子弟的数目和品级来看,那扬州罗家根本就不够看了,连京城罗家的名额,都只有区区两个。而扬州东府加西府,上不成下不就,按照严格划分,一个名额都捞不着,倘若在可以松动的关节上使使力,那么扬州罗家大概就能弄到一个名额。从前,孙湄娘就是打的这一个名额的主意,假如运气不好没弄到,还有个办法,就是找京城罗府,或者孙湄娘的娘家孙府,甚至是远亲罗水生一脉的几房,去“蹭”别人家一个名额。
这种将女儿送上一条未知之路、极有可能是不归之路的苦差事,在某些官员心中,真真就跟吃砒霜一样艰难,此时,要是有哪位亲戚忙不迭带着女儿来讨要名额,那可真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因此,只要有个官宦世家的远亲或姻亲,那送选名额还真不难找。
原因么,就是因为从去年冬天开始,北直隶附近就爆发了大规模的时疫寒症,直到现在仍无救治成功的病例,是一种传播较慢、病势缓和、要不了人命却也不能根治的寒症,而且有坊间传言说,此病染上了就要带一辈子,从根儿里都有病邪了。月前圣上亲自过问时疫,令群太医想对策,可太医院至今仍不能复旨。
许久未见,彭时还是跟印象中一样讨厌,真不知道像他这样的人怎么能在官场上混,他对那些穿官衣官帽的人,难道也是这样清是清,浊是浊的态度?呵,肯定不会的,同朱允炆在一起念书时,彭时肯定也有狗腿的一面。他不是不会摆好脸色给人看,只是,要看对方值不值得。
对于选秀女一事,是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比如罗白琼,其母过去就一直想让她去参选秀女,混个皇帝嫔妃当当,奈何如今圣体羸弱,年齿渐长,当他的嫔妃实在不怎么保险。更叫人着急的是,虽然圣上身体老迈,但他活多久才驾崩,也是说不准的事儿,不少跟孙湄娘一样望女成凤的世族之贵,心中想的,是等新皇登基后再送女儿去选秀,可生生死死的事情,谁能给个准信儿呢,他们可不敢同旁人讲,自己心中巴望着老皇帝朱元璋快快仙游。一直等着,又怕把女儿拖老了。
何当归回头斜睨他一眼,彭时到底在搞什么鬼?他大致了解她的针法精妙神奇,莫非,他的目的同柏炀柏差不多,也是想学她的云岐针法?他究竟揣着什么底牌来到扬州,这么有自信地跟她讨价还价……边思边走,不理他,这人好讨厌,城府再加算计,讨厌同这种人打交道。既然他要说的那件事他弟弟彭渐也知道,那么,只要投信京城彭府去问彭渐,也是一样的。
“嗯?”彭时先是不解其意,然后解了其意,他则先是恼火,而后发怒,斥道,“谁要你的银子,卖那种药挣来的银子,我嫌脏。”
何当归继续误会着,惑然问:“你同柴表姐不熟?好吧……我明白了。”逢场作戏么,彭时这个人渣,恶棍,淫贼。
选秀女之所以被认为是“乙之砒霜”,就是因为那个名额是只加不减的,也就说,当地有头有脸的人家可以花钱买名额,可是已经自有名额的官宦人家,比如扬州知府韩扉韩家,比如家中几个子弟做小品级京官的扬州孙家,再比如廖青儿穿越到的京城廖家,统统都有名额。不管是几个名额,都得按照数目“上缴”出去,一个都不能少。
“二百两!”何当归豪爽地比出了两根指头,比完正面又比反面。
同时,彭渐说,他从东宫那边儿听来个信儿,说是今年的秀女大选,不再让北方的世族之贵女参选,据说,全数的秀女,都从南部地区挑,重点从淮安、扬州、苏州、松江、常州、镇江等地甄选。
说起来较难,行起来也轻松,因为有的人真的愿意被“蹭”,有不少父母,是不情愿将女儿送去参选秀女的。除了小部分是为女儿本身考虑之外,多数人都是怕女儿运气太好,一步登天做到天子嫔妃的高位,哪天再运气转差,从高位上落下来,那首当其冲被砸到的,可不就是她的母族吗?
再像孟瑄家里,一口气落得十个名额,家中女儿根本不够用,连孟氏宗亲里也挖不出十个小姐来,那就得上书表奏,圣上御览之后再转给礼部批审,等相关官员调查确定属实后,才可视情形酌减。总而言之,送选秀女乃是一种硬性指标,只要家中有人是官身,吃着朝廷俸禄,那就是绝对逃不掉的。
吃酒?当然不行了,她那一位怀疑她身边每个男人的醋坛子未来夫君大人孟瑄,还正懒懒散散躺在她的绣床上嗷嗷待哺呢,而她还忙着找法子治孟瑄的剑伤,或许还要潜出府去求教于高绝,问那种寒毒的解法……总之,她是没空同彭时这家伙打交道,于是,她绕过对方,告诉他:“抱歉,我现在又不想听了,大表兄你还是去别处吃酒菜吧。”
可是临行前,外祖父罗杜松将他叫过去说,日前收到扬州家书,说西府的熊老夫人没了,举府哀恸,以其弟罗杜衡为最。外祖父说,他本应亲自前往吊唁,可一则近日圣上龙体欠安,太医院有严令,无复旨不得离京,无故不得缺勤,他是一天都抽不开身。二则,上回携外孙去罗东府,是本着交流亲戚感情去的,结果感情交流到一半儿,双方老一辈人正兀自暖烘烘的时候,就传来了外孙时儿与东府二小姐的噩耗,一番闹腾下来,感情比不交流之前更糟。
彭时立刻明白,何当归一定是误会了他同柴雨图的关系,于是昂头哼道:“我今天是第二次见她,我跟她不熟,我的心上人更加不是她。”
彭时两步追上来拦住她,压低声音说:“今晚我去找你,你准备好一桌酒菜……”声音转至更低,“等我去找你。”
不算小型秀选、民间举荐和东厂民间挑选,正式的秀女大选是每三年一次,每次录选的名额,从五十人到八十人之间上下浮动,前后历时约二十天,从本地的筛选、甄选、精选,再到送京后的初选、复选和梅花选。
一层层选录,除了为皇帝充实后宫,选纳佳丽做后妃,复选和梅花选中筛下来的女子,也都已经是百里挑一的精品,多数时候都能被指婚,赐给皇室子弟执箕帚。而京城的第一轮初选中打下来的女子,也要碰运气决定其去留,有些直接打道回府,有些是入宫做宫女,还有一些运气尚佳,会被指给京官儿做夫人。以上种种,全都是相关操作人员大笔一挥的事。
“匀调法”并非死硬的规章,根据礼部和户部的人口及婚嫁统计,“匀调法”每年都在变,于是到了今年,洪武三十一年,在大选的重点片区淮安、扬州、苏州、松江、常州、镇江各地,像罗府这样的本地数一数二的人家,统统都增加了名额,甚至连一向“庶女止步”的条款都松动了。
何当归不自在地闪避开一个角度,究竟什么机密,将话讲得如此暧昧。
彭时瞪眼,她明白什么了?顿一顿,他问:“你给我什么好处?我同你讲了那件事?”
何当归连转两圈眼轮,许久未见,彭时怎么变得这么市侩了,张口闭口地要好处,他一个金玉满堂高官新贵之家的大公子,能从自己这开铺子卖药的小商人手中讨走什么好处?他大老远跑一回扬州,难不成只为了赚自己这点跑路费?好吧,出钱就出钱,谁让她真的被他勾起好奇心了呢。
“……”
就这样,彭时接到了外祖父的指派任务,正在他心有烦堵,预备起程的时候,弟弟彭渐又找来,不是为了给他这位兄长送行,而是带了各色京城吃食,让他捎给东府三小姐何当归。
而且送选秀女的名额,也是根据家中男丁的官职来敲定,而不是看门第高低,毕竟,在本地上门户再鲜亮,到了皇城中,到了人家皇家眼中,都是不值一哂。
本来在两个月前,敲定下的来年选秀还是一场全国大选,所以根本光顾不到罗东府,孟瑄彼时也未曾料想到,有一天身份堪称微贱的何当归,也能有幸分到一个选秀名额。
像廖青儿家,其父兄都在朝为官,品级都不算小,家里共有三个名额,却只得一个女儿,除了“上缴”这个女儿之外,还要从同宗、最好是同姓亲戚中挑两名嫡女一同“上缴”。
这些都是洪武十四年之前执行的选秀规章,后来因为负担太大,硬性名额太多,导致不少官宦府第都怨声载道,联名上书请求整改。这种硬派任务每三年就来一回,有的家中小姐适婚年龄到了,也要干等着选秀的日子,有的是家里女儿不够,每次都为凑齐名额而发愁到华发徒生。其实,按照这样选法,谁家的女儿都不可能够,三年一回,现生也来不及呀。
彭时只道她还在生气,当下也不去追她,想过一两日再找合适场合搭讪她。女人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动物,一句话就能得罪她,好小心眼的何当归。想叫他为方才脱口而出的话致歉,那是当然没门儿,不过……彭时漆黑的瞳掠过异彩,倒映了头顶天空中的一行白鹭,勾唇思道,许久不见,她真是长成个大姑娘了,这样子的她,一定比从前更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