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噩梦

    睁开眼，李亦鲲惊觉自己已化作一只通身黑羽的乌鸦，正盘旋在高空，俯瞰着熟悉又略显陌生的大地。地面上，一座粗犷又坚实的夯土城堡巍然耸立。围墙内一片宽阔的空地上，有数千穿着古朴服饰的人类在此集会。

    空地中央，一个巨大的土坑令人触目惊心，就像大地的伤口，深邃而神秘。土坑前聚拢着一群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奴隶被连排捆绑跪在地上，身边有许多手持刀戈的士卒看守。

    而在土坑不远处，另一群衣着干净整齐的人有序地跪坐在一个挂满幡旗与骨质饰品的木质祭坛四周交头接耳。

    只见祭坛上一身着白衣，头上、腰间挂满古怪法器的巫祝正在往一口青铜器皿中有序添加各种藤蔓、枝叶、石粉以及还在蠕动的昆虫。

    经过一段时间的碾压、熬煮与简单粗暴的提炼，巫祝面前摆放了一大锅诡异的液体。他表情神秘地口中咿咿呀呀，念念有词，随后捧出半个打磨过的头盖骨，舀起一碗，仰头一饮而尽。

    紧接着他便围着祭坛中央巨大的火堆跳起了舞，舞姿活像一只怪鸟。随着药效的发作，他的动作也越发癫狂。

    渐渐地，巫祝已完全失去重心，倒在地上，但身体却仍在剧烈抽搐，扭动，面目狰狞。

    突然，他一跃而起，对旁边侍从伸手示意，侍从随即捧着手中占卜用的龟背上前，将其架在火上不断熏烤，而巫祝在一旁开始伏地祈祷。

    此时，化成乌鸦的李亦鲲被那锅气味古怪的液体莫名吸引，不自觉地落在了冒着热气的青铜器皿边上。

    周围的人此刻都在屏息凝视祭坛上的动静，乌鸦低下头浅尝了一口，可没想到仅仅这一口，便很快令其头晕目眩，视线模糊。

    短短几个呼吸之间，乌鸦开始感觉周围的事物开始扭曲，时间也快要凝固，一切好像都缓慢了下来。

    恍惚之中，眼前的场景变得阴森恐怖：祭坛中心的篝火变成了渗人的绿色，火苗在不停地翻滚，卷曲，火光映在深蓝色的大地和城墙上，天空却如血染一般猩红，祭坛上空不知何时已阴云密布，乌云被狂风卷成一个广阔的旋涡。

    突然，一只巨大的眼球出现在旋涡的中心，时不时四处滚动，审视着这片土地上渺小人群的一举一动。

    而人群中好像只有巫祝感知到了异象，颤抖着抬头对巨眼膜拜，用古老的语言不知是在对其赞颂，还是在询问。

    他又对天空拜了几下，然后站起身来，徒手从燃着的篝火上拿起被龟背，仔细端详龟背上被烧出的裂纹，过了没多久便对着祭坛下的士卒头领一顿咿呀。

    肃静的场地逐渐变得热闹起来。奴隶们被带到了一排刻着兽纹的巨大青铜鼎前，鼎下早已生起了火，有些人显然已经清楚，占卜的结果出来了，作为人牲的他们会被如何对待，恐惧的哀嚎一时间响成一片。

    很快，奴隶们被士卒按住肩膀在坑边跪成一排，他们颤抖着，哭嚎着，鼻涕眼泪在脸上纵横，两腿之间决堤的排泄物很快就浸湿了地面。

    士卒并没有给他们时间告别世界，利索地手起刀落，一颗颗面目狰狞的人头挨个滚落在地，个个裹满了鲜血混成的泥浆。

    屠杀的花样层出不穷，旁边另一群人牲挨个被长戈刺穿胸膛，挨个平铺到石头砧板上，从上至下一斧子一斧子被竖着剁成两半。

    整个围城之内更加嘈杂起来，哭喊声，哀嚎声，尖叫声，求饶声，呵斥声，呻吟声，肉体被划开的声音，骨头被劈裂的声音，鲜血溅在地上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如炼狱中的旋律灌满每个人的耳朵。

    而士卒们只管轻车熟路地劈砍、再捏着鼻子捡起地上的头颅，一把揪住头发，三五个一簇拎着撂到坑中，统一码放整齐。

    空气中四处弥漫着血腥味、土腥味与屎尿的恶臭，很快巨坑底层就被各种头颅和裂成两半的躯干填满，坑中的泥土早已被鲜血浸透，变成了一片腥臭泥潭。

    此时巫祝命士卒停下，用坑旁的土堆将坑底填埋，又拍打结实，忙活了半晌，这些人才终于松了口气。

    看时机已到，巫祝指引着旁边草房中一队身着白衣的年轻男女有序走向坑边，与崩溃哭喊的人牲截然不同，他们一路低头祈祷，虽极力掩饰脸上的恐惧，但从未敢停滞自己的脚步。

    只见他们缓缓爬进坑中，按照事先排好的阵型跪下，双手交叉于胸前，伏在地上。在众人注视下，任凭周围的士卒一点一点将泥土填入坑中，泼洒在他们身上，埋没了他们的四肢，即便浑身发抖也不敢有任何举动。

    终于在泥土即将覆盖到面部时，一部分年纪最小的男女崩溃了，他们被呛到剧烈的咳嗽，本能地仰起头贪婪地获取氧气，却立马被下场的士卒死命箍住脖颈，每人往口中灌入一大碗巫祝在祭坛上熬煮出的诡异液体。

    渐渐地，他们的挣扎越来越微弱。而巨坑内的男男女女在片刻的平静后，却又开始癫狂起来。大哭，大叫，大笑，对着天空喃喃自语，在泥坑中翻来覆去。新土此时又开始不停地被填入坑中。终于，巨坑被干净的泥土填平，仿佛一片新开垦的农田。

    剩下的人牲早已哭干了眼泪，喊破了喉咙，耗尽了力气。任由士卒们划开他们的脖颈，将身体头朝下搭在巨鼎边沿，一股股鲜血沿着鼎壁汇入，灌满了两口巨鼎。

    巫祝又命人将这些放干了血的肢体洗净，扔进剩余的几口青铜鼎中，加上水，火烧大，上好的食材只需进行最简单的烹煮。很快事先放好的鼎就全被塞满，甚至渐渐飘出了香气。

    忙碌了大半天，一切终于准备就绪，巫祝携众人伏在几口巨鼎前又是三叩九拜，吟唱一番，然后对着高空用古语再次叽里呱啦。

    片刻后，巨眼再次显现，而不知为何这次它的目光却带着嗔怒，一阵飓风突然袭来，木架搭成的祭坛嘎吱作响。声声惊雷响彻于空中，巫祝双手紧紧捂住耳朵，表情痛苦不堪，脑海里咒语般的轰鸣声要将他整个人震成几瓣。

    他用布满血丝的双眼紧盯身旁一位穿着华贵的老者，还没开口，老者便立马心领神会。转身，顿了一下，他对身边侍从点头示意。

    侍从们面面相觑，迟疑了一会，但很快还是走向了祭坛旁事先准备好的柴堆，十几个人合力将大堆柴火熟练地码放在刚被填平的巨坑上，并浇上油。

    老者接过巫祝递来的头盖骨，仰头将其中液体一饮而尽，视死如归地踏上了柴堆。

    待老者站定，在场所有的人全部围着巨坑跪倒在地，巫祝在一旁又开始疯狂地唱跳，老者只觉得头晕目眩，很快，他的瞳孔开始放大，抬头仰望天空，仿佛看到了无尽的光明，不自主地张开双臂，他好像看到下一秒自己即将变成像先祖一样的玄鸟，自由翱翔于天地间。

    此时巫祝已下令点燃了柴堆，火越烧越旺，老者挥动着翅膀，向天空中耀眼的太阳冲刺，光越来越强，空气越来越热，即将要把自己融化，那不是生命的终点，而是神的恩赐，他马上就要与光明，与神融为一体

    柴堆燃尽，众人望着巨坑上还冒着缕缕青烟的木炭与焦骨，谁也没有离开。这场规模宏大的祭祀仪式应该已经结束了，献祭了这么多的牲畜与奴隶，还牺牲了一位贵族长辈，未来他们的族群必将获得神的恩赐，享受富足安详的生活，征服更广阔的土地，战胜更多敌对的族群，俘获更多的奴隶。好像没有人怀疑这一点。

    然而此时乌鸦的视角中，事情还没有到此为止。

    高空中的乌云还未散去，巨眼中却没了刚才的怒火，仿佛多了些许满意。

    埋葬着无数尸骨的土坑内此时开始钻出一颗颗大小不一，闪着血红色光芒的球体，缓缓地升上天空。最后，从老者的灰烬中，一颗巨大的，闪着金光的明珠冉冉升起，天空中的巨眼立刻笑成了一道诡异的弧线，一个漆黑的大洞随之凭空显现，洞中深邃幽暗看不见底，似乎和乌鸦来时的通道很像，其中产生了极强的吸力，将金色光球瞬间吞入，其他血红色的光球也跟着被风卷残烛般一波带走。随后黑洞很快便开始收缩变小。

    这时乌鸦仿佛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本能地冲向黑洞，它想要回到自己该去的地方。

    怎料它突然的举动一下就惊扰了巫祝与天空中的巨眼，他们警惕地快速打量这只反常的乌鸦，没等乌鸦飞出多远，巫祝便立马反应过来，开始大声呼喊。

    人群中的士卒应声而起，拿起手边的弓箭，纷纷向乌鸦射去。身后不断掠过的箭矢已经擦到它的翅膀，乌鸦拼命闪转腾挪，幸运的是没有被击中要害，很快便已经离黑洞不远了。

    乌鸦抓住最后的希望，拼尽全力冲刺。而这时，上空乍现一只遮天蔽日的巨手，迎面向乌鸦盖了过来，乌鸦紧急扑棱着翅膀却已来不及躲闪，被巨手一把攥住，手掌上石板一样粗糙坚硬的皮肤紧紧挤压着它娇小的身躯，很快，它的眼前陷入了一片黑暗。在意识保留的最后瞬间，它听到了骨头被捏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