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洗颜
那人嘎嘎地笑了，哑声道：“我只是想瞧瞧，冰雪真气，如何渡过这极热之地而已。当然，如果你能冰封这条红河，我岂不省事？”
来的是龙胤，“新郎官”并没有穿喜气洋洋的红袍，也没有帽插金花，他还是那一身白衣，随随便便走了进来。
他手中冰莲花不断飞出，在漩涡之上渡莲而行，衣袂当风，步步生莲。
“你的目的并不一定是要杀了我或者谁，你更多的，是在历练自己。你不愿意替你的敌人拔除敌人，你在等待时机。”
黑暗中有风声，似是那咆哮红河卷掠波浪引起的风。
浅约鸦黄，轻匀螺黛，故教取次梳妆。
红河流淌，漩涡旋转，黑暗还是那么浓腻，宫胤静静立在漩涡之中，对面看不见人影。
那人也惊觉了上当，单拳挥出，“嚓”一声，冰墙碎裂，他的身影消失不见。
“没有。”龙胤答得很简单。
“这不被你看破了吗？还以冰莲刺破了我的脚底。”斗篷人笑声桀桀，似乎并不紧张。
以言语令斗篷人心神浮动，然后，大力一抡，灌满真火药泥的皮囊，如巨石猛砸！
“不过我改变了主意，决定就让他们等着。”他在她耳边轻轻道，“我们先双修，再敬酒。”
宫胤自己的冰雪真气，无法对真火淤泥产生任何作用，但皮囊本身就是由底下真火淤泥培养，自然是最好的灌装物。
他的声音微微沙哑，音调忽远忽近，让人难以辨明藏身何处。
本想回答景横波，让她放心，眼角忽然瞥到，池下对面黑幽幽的崖壁上，似乎有人影一闪。
冰雪真气最怕极热环境，宫胤半空中身形一顿。
“唰。”一响，景横波膝上，装药丸的盒子，忽然弹出一道小小的网，缠上她的手腕，那东西似活物般，一触及肌肤，便死死缠紧。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镜子，镜子里的女子，五官艳丽，皮肤状况却极差。朦胧的铜镜，也能看出肌肤上忽然出现的各种色素和暗黄。
宫胤低着头，因为景横波那句话而默默，并没有看见上面景横波和龙胤的会面。
宫胤身子似乎一斜。
斗篷人一笑。
忽然平静的河水“哗啦”一声，一道红中带黑的火光，直飙而上，还未靠近，四面山壁上潮湿的青苔，忽然全部化成灰白的碎屑，纷纷洒落。
那透明人体在失去紫阑藤后，只剩下了透明的皮囊，抓起来小小一团。被宫胤在池子关闭时，趁黑悄然拿在了手中，他在红河边梭巡，实际上是将袖子里藏着的皮囊，悄悄放入了红河之中，灌满了红河真火淤泥。
隐约一声闷哼，是人受伤后忍耐的声音，药香和火气之中，多了一股淡淡的血气。
比景横波原先的肌肤，还要好上一倍。
宫胤在红河边梭巡，袖子微微垂下，似乎在寻找一处可以渡越的地方，又似乎在思索什么。
看见这样肌肤胜雪毫无瑕疵的景横波，他的眼睛里也不禁露出惊叹之色。像看见一朵被水洗亮的花，正从春风楼头绽放。
他正要飞身而起，忽听脚下咕嘟咕嘟一阵响动，低头就看见紫阑池下，不知何时出现断层，断层之下出现一个个翻滚的漩涡，望去如无数幽深之眼，正将天地凝望。
很难想象，一颗药能有多大效果？
百忙之中他只来得及飞快一扭身。
“如何合作？”
再仔细看，亮的好像不是镜子，是自己的皮肤？
这条人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头也不抬将紫阑藤往上一抛，藤蔓刚刚穿越过巨石的缝隙，轰隆一声，巨石合拢，最底层紫阑池封闭。
宫胤目中寒芒一闪。
冰莲花轻薄如纸，落在漩涡上，不被漩涡卷去，他的足尖，随即轻轻点在莲花上，一悠一荡，已经越过了那个漩涡。
下一个漩涡盘旋等待，而第二朵冰莲花已经盘旋飞出。
从底下往上看，便见铁青崖壁，幽紫阑池，黑暗空间里，雪白修长身影，似一柄冰剑，裂天猛刺而下。
宫胤却根本不看前方，只盯着那红河，唇角微微讥诮，“你一直藏身在紫阑池中，故意让我看见这底下水眼，我以冰莲渡过漩涡，你也踩着我的冰莲一路相跟。埋伏在这红河之前，是想要借我的力，拿到红河底的东西呢，还是想要给我一把力，推我葬身红河？”
宫胤一翻动那东西，就禁不住“咦”了一声，他发现在不同的光线和角度下，看那透明人体，形貌似有不同。
十丈高崖，一飞而下。
看似平静，实则震惊。
“哧”一声，他垂落的发被燎去一截，一线火光顺着发丝往上一蹿，在他脖子上留下一道伤痕。
一霎间被烘干。
肌肤正以肉眼能感觉到的速度，在变白，像海潮漫过了沙滩，天光淘洗了黑暗，一片晶莹碎琼之色。那片雪白海潮所经之处，色素不见，暗沉不见，黄斑不见，最后连毛孔，都令人感觉到正在慢慢收拢，直至了无痕迹。
“我的花轿呢？”景横波托着下巴，懒懒地瞧着他，“喜娘呢？观礼的客人呢？接亲的人呢？”
眼看他要坠入红河，这红河是冰雪真气的克星，一旦坠落，立即和那斗篷一般命运。
“我更想知道的是，你是谁？”宫胤抬起目光，盯住那一团模糊的黑影，那影子一直横亘在他和景横波的道路上，幽魂一样飘忽不定，今日才算当面撞上。
宫胤面无表情，似乎毫无发现般，只专注着看底下的漩涡。因为上头巨石的下沉，地下河水位上涨，但离紫阑池的位置还是很远，而且崖壁直上直下，近乎九十度。
景横波偷来的药草不少，龙胤将那些丹药各自练出了几颗，却小气地只给了她一颗洗颜丹。
那人无声笑了笑，对他能推断出这个，似乎在意料之中。
他在看那个寄生紫阑藤的透明人体，那东西在他的眼里，就是一个类似人形，但形貌丑怪，一看就知道不算人类的怪物。
斗篷人急而不乱，单手一抄，竟然在不能视物的黑暗中，抄住了宫胤操纵皮囊的那根长长的茎。
幽绿漩涡之上，冰雪莲花晶莹闪亮。
不明白对这样的怪物下手，景横波为何会有那么大的反应，宫胤伸手将那东西拽起。
那些漩涡呈现不同的色彩，但都幽光闪烁，显见成分特殊，空气中弥漫着特殊的香气和药气，令人身心舒爽。
宫胤身形已经飞到红河上方。
与此同时，牵连着那寄生人体的根茎状东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茁壮成长，茎体更加饱满圆润，一股淡红的液体顺茎体向上流动，那些被他扯碎的躯体，竟然在慢慢复原。
宫胤身子已经闪电般倒退，退回了漩涡之中的冰雪莲花之上，手一招，那些漩涡中浮沉的冰莲花飞起，在半空中打碎，重新幻化凝结，化为一座薄薄的冰墙，正挡在那片红河之前。
是天地间一抹最美的风姿。
有无数的根茎藤蔓在那片红色液体之中飘摇，冰莲花落上便被绞碎，或者被那热气蒸化。
更关键的是，底下漩涡不断，互相牵连，大漩涡里生小漩涡，连块可供落脚的石头都没有，又看不出深度，可谓下崖难，立足更难。
黑暗中有人呼吸一紧。一股幽幽的风潜近，就在宫胤背后。
粘腻沉滞的黑暗中，似有细微声响，有灼灼的光芒，在幽幽地亮。
又似乎在聆听什么。
在脚底将要踏上漩涡之前的最后一霎。
斗篷人目光一闪。
红河的翻滚咆哮，渐渐静了下来，化为一泊平静的河水，看上去似是可以经过了。
那是一根长长的茎状物，一直通联到底下。
斗篷人竖起耳朵，凝神倾听，很想知道宫胤嘴里会说出什么来。
这一段区域足足有数丈宽，但好在没有漩涡，不需冰莲借力，他也可以飞渡。
景横波坐在镜前，正为自己的“大婚”，进行最后的梳妆。
景横波忽然希望此刻，宫胤就在身边，亲眼看见她这样的变化。
宫胤微微冷笑，他早料到对方会有这一手，一抬手，一柄冰剑飞射，就要割断那茎。
宫胤只低头看了一刻，然后，直接坠落。
宫胤慢慢将那皮囊拖了回来，幽黑的眸光笼罩着对面，面色呆板，明显戴了面具的男子。
紫阑藤本身有一定的致幻成分，这寄生了紫阑藤的躯体，因此给人造成错觉也是有可能的。
然后他使计逼斗篷人现身，一招之下两人掉换位置，将斗篷人逼到河边，自己则回到漩涡中心，他回到自己冰莲花的时候，手里还牵着那皮囊身下牵绊的那根茎。
空气中药香更浓，黑暗浓重，粘腻不化，除了那点雪白微光，对面都看不见人影。
消失的还有身体上原本就有的各种印迹，雪妆玉娃，天然琢成。
已经被剥除紫阑藤的透明人体，现在支离破碎，软趴趴似一坨软胶，但宫胤并没能将那东西完全拎起，因为在那东西身下，还有什么东西牵扯着。
漩涡惊浪，真火逼人，斗篷人身子向下一仰，斗篷掉落红河之中，瞬间化为烟气消失。显露他身形柔韧修长。
宫胤忽然道：“……也该死了！”
“最后。”宫胤淡淡道，“你一直……”
他眉宇间有厌倦之色，“出来吧。”
“让我来猜猜你。”宫胤根本不期待他回答，淡淡地道，“这紫阑池下地底红河，虽然冰雪真气的人过不去，但如果真能过去，拿出这红河之下的地心热石，可以抵御修炼冰雪真气导致的寒气郁结，所以，你和我，武功出自同源。”
“嚓。”一声，他身后，最近一朵漂浮在漩涡中的冰雪莲花，忽然涨大了一倍，尖锐的冰棱花瓣怒放舒展，似无数短剑乍现寒光。
栽倒的那一刻，他才看见，那背后砸下来的东西，赫然竟是培养紫阑藤的那个透明的人体。
一股劲风扑向宫胤背后。
从头到尾，他竟没有试图缓冲或借力，下冲的速度越来越快，而在崖底，一个巨大的漩涡正幽幽盘旋，似一张幽深大口，待要将他吞噬。
“花轿停在二门外，喜娘挂在树上，大概已经冷了，接亲的人可能在哪条河里，当然我不会让你去找。观礼的客人当然有，我和他们说了，千万不要走开，新娘马上要来拜堂敬酒。”龙胤唇角一抹淡而冷的笑意，手一招。
斗篷人吁一口气，借助长茎之力，从容爬起，拍拍袍子，在冰块上自如地盘膝坐下，笑吟吟看着宫胤。
于是一道朦胧的身影，便映在了冰墙之上，修长，鬼魅般柔软，着一件黑色的斗篷。
“咔嚓。”一声，梳妆台的座位上，忽然伸出两根铁条，将景横波双腿紧紧困住。
宫胤已经离开红河，和他对面而立，相距三丈，斗篷人全部注意力都在对面的宫胤身上，而且他知道红河里淤泥真火，任何冰系真气无法掌控，因此并没有想到，袭击会从身后来。
时间走回到三日之前，紫阑池突然关闭那一刻。
冰剑停住。
熟悉机关的人都知道，这种封断巨石，是藏宝之地的最后一关，人力根本开不了。
宫胤目光一闪，此时他听见上头景横波的呼叫声，抬头看去，双龙巨石已经将要合口。
斗篷人原本站在红河之边的一个漩涡上，脚踩着自己弄出来的冰，他不敢再脚踏宫胤的冰莲花，以免再在脚心穿个洞。
一朵冰雪般若莲花。
“什么意思？”景横波竖起眉毛。
那人却忽然道：“你若现在杀了我！景横波就永远成为了别人的妻子！”
那人没有说话，似乎在笑，笑这是一个无聊的问题。
……
那红黑火光一闪即逝，但随即，又有一道火光蹿起，比刚才的更亮更烈，似火神之舌，舔向宫胤靴底。
但他却在这一段红河之前停住。
话音刚落，忽然一大蓬火红的液体，当头向斗篷人扑下。
景横波怔怔地抬起手，看见手背上原本就有的一点红痣，慢慢消失。
“嘭”一声巨响，那东西擦他的腰而过，狠狠砸上了他身下的漩涡，水波一阵动荡，冰块起伏，他身子不稳，向后仰栽。
不过梳妆台前并无喜娘，也无华丽的凤冠霞帔和首饰盒，只有一个盒子，放着一颗红色药丸。
明白了原因，才能解开景横波的心结，他微微放心，正要起身，忽然头顶震动，抬头一看，崖壁两侧，双龙巨石正在缓缓合拢。
然后她忽然觉得镜子亮了亮。
巨石一合，光线骤暗，那条似真似幻的人影，也便看不见了。
身后，那些冰莲花都不化，在每个漩涡之中浮沉，黑暗中幽光一闪一闪。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她有点希冀地抬起眼，随即便垂下眼睫。
他衣袂倒扬而起，在风中掠出刚直的一线。
宫胤纵身而起。
“我想过红河，只能全力以冰雪真气冰封红河。”宫胤面无表情地道，“但这般对抗，必将耗尽我全部真力，到时候你是坐享其成，夺取这商国真正至宝之地也好，还是趁我力竭，杀了我也好，总归都是你赢。”
如果说一开始是美玉蒙尘，现在就是云开月出，更增华彩，是清泉里的玉，牛奶里的瓷，白缎上的雪，白得晶莹丰洁，令这幽暗宫殿，都似在灿然生光。
“你不是一个人，有相当多的帮手，很可能他们的打扮都和你一样，以便混淆视听。”
指间忽生雪白冰棱，冰棱迅速组合，层层叠叠，成无数繁复茂密花瓣。
“要想渡过这红河，先得灭了红河的真火。要想灭了真火，需要拿出河心里的火精石。拿出火精石之后，还要有三天，这真火的伤害才会降到咱们可以不惧，顺利通过的程度。宫胤啊宫胤，你说，你是等三天之后再出来，眼睁睁看着景横波成为他人|妻呢，还是冒一场险和我合作，早日脱困，护住你的景横波的贞洁？”
斗篷人眼眸微微一眯，斜起一边唇角，笑了。
宫胤一撒手。
“嗯？”他连鼻音，都显森然。
“把你的般若雪，和你的帝歌，给我。”
宫胤袖底，手指忽然无声无息地一弹。
龙胤双手扶着妆台，平静地一笑，向她俯下身来。
他已经恢复了镇定，深邃眼神里，三分自得，三分讥诮。
就着热水，将丹药服下。一股灼热的气息从小腹处涌起，瞬间流窜至全身。
“你对宗门、江湖和朝中都非常熟悉，所以，你的身份，应该是三者兼具。”
行到那片地下河的最中心，是一片翻滚的岩浆状的东西，奔腾咆哮，其色艳红。
黑暗中有人低低一笑，唏嘘道：“还是瞒不过你啊……”
黑暗中，隐约似有轻微响动，那些一路动荡闪烁的雪白冰莲，摇荡得似乎更剧烈了些。
那些雪白冰莲似眼白，幽幽地眨着。
宫胤的软肋，永远只有一个景横波。有些人妄图挟制他这个那个，真是白费功夫。
斗篷人眸底似有诧异之色，不承认也不否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