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真爱柔软
裴枢默然。锦衣人就是个魔鬼，住在人心里的那种，他用看穿人心的目光去分析每个人，所有人都不能抗拒地站在镜子前。
这么想的时候，忍不住要笑自己小家子气，如女人般计较，然而在情感里，谁又能真正大方？
“我承认我看走眼了。”他笑道。裴枢正得意地扬眉，就听见锦衣人接道，“原来你还是个情圣。”
“想多了吧？”锦衣人终于明白这家伙脑子里的弦，搭到了什么地方，连连摇头。
她忽然住了口。
这动作让穆先生由衷安慰和感激，感激她这时候还能想到他，她越来越体贴细腻，也因此越来越让人心疼。
他有些奇怪，这四周这么逼仄，是怎么容得下三个人的？
“一、二……”景横波数得很慢，眼睛东看西看，期待着马上有人推开身边一处石壁，探出头，对她笑出一口白牙，“嘿，我和你开玩笑的，吓着了没有小波儿？”
他自然明白锦衣人的意思，他一出去，景横波就能明白他刚才一定在井壁隔壁，故意不说话折腾她，非得勃然大怒不可。
他仰头望着井口，从底下看过去，井口拢着最狭窄的天。
“可是你不想让她真正喜欢上你么？”他笑，声音悠缓。
“我不喜欢口水！”
他还是没能跨过那门槛。
裴枢二话不说，抬手就撕包裹的布条，他才不要接受这变态的示好。
再回头看看那通道，窄得和蛇洞似的，可能根本不是给人走的地道，另有他用。
裴枢给这一踢，微微睁开眼睛。正看见他把手递到眼前，仔仔细细看先前那个牙印，当时裴枢下口很用力，现在手背上一个血印子暂时消不掉，他看看右手牙印，再看看光洁的左手手背，表情很不好看地道：“不对称……要不你再咬一口？”
他不得不承认，论起看透人心，此人功力已经炉火纯青。
锦衣人笑容完美。他喜欢完美，喜欢事情按照自己想法进行的完美。
景横波将井底都摸了一遍，沾了一手的青苔和血，越摸越绝望，最后精疲力尽地坐倒在地，靠着井壁，呆呆地望着天，井口穆先生的脸探下来，眼神满是担忧，她看得清晰，天快要亮了，这真是奔忙的一夜，惊心动魄的一夜，令人绝望的一夜。
锦衣人在翻他的衣裳……
“不是，我是说……”裴枢艰难地道，“……男人？”
哭泣声回荡在狭窄的井里，听来越发滞闷，穆先生再也忍耐不住，不顾钢钉危险，跳了下来。
裴枢停住脚步。
他有点苦恼地想，好像被那锦衣人传染了变态了……
不出片刻，明晏安匆匆赶来，神情颇有些气急败坏。未及寒暄开口就问：“先生何以负我！”
裴枢这才放心，一边想着好险好险差点枉死，一边起身道：“看你样子，不打算再为难我了，那么，再会。最好永远别会。”
景横波哭得稀里哗啦，抬头看看，伸手一挥，将钢钉卷开。
黑暗井下，血肉模糊的尸首，很是瘆人，她此刻却完全忘记害怕。
“别哭……别哭……”穆先生抚着她肩头，往日里滔滔口才，到如今都凝噎在咽喉里，化为反反复复这两句。
他抬起手，摸了摸脸上的面具，很多时候，他很想就这么撕下面具，告诉景横波，自己是耶律祁。
锦衣人的笑容，不完美地僵住。
他要的就是不同。
还是主子只善于指导别人，不善于自己发挥？
很多人眼中闪着期待和兴奋，更多的人却是犹疑和不确定。
他真的很想以自己的身份拥她入怀，而不是那个变得越来越莫名其妙的穆先生。
明晏安怒极，转身就走，正想着如何将这个厚脸皮赶走，便听他淡淡道：“要我说，她来让她来，清风过山岗。来不来是一回事，来了之后，能不能站稳，又是一回事。”
裴枢火气直向上冲，一把搡开给自己包扎的侏儒，“滚开。”
一旦让她占据上元宫，锦衣人又没能驱逐她，自己岂不是彻底失败？
“老夫关于女王的判断，什么时候错过？老夫要是错了一次，你瞿缇现会在这玳瑁？”
裴枢盯着他，浑身汗毛一根根竖起来——这家伙怎么忽然对他这么好？不会有那方面爱好吧？
要如何才能在强大断袖的威胁下，保住清白？
因为洞太小，出口必然也小，掩在一片青苔里，耶律祁和景横波思路没错，认为井内可能有通道，但都犯了思维定势的错误，总认为要有地道必须能让人进入，太小的洞根本不合理。所以摸索时只估算可容人最起码躬身进入的范围，一时没有想到去按一按那些凸出的，只比腰粗一点的单块石块。
他轻轻叹息，抱紧她，抚着她微微耸动的肩背，井底血腥气浓郁冲鼻，他却只嗅见她泪水的苦涩气味。
隔壁传来呜呜的哭泣声，他挣扎的身躯一震，整个人都僵住了。
这样子也许她还好，对别人着实是折磨。
“哼。”瞿缇给他一个老大白眼。
他根据声音判断，自己和景横波只有一壁之隔，一定有办法推开。
一时间不知是悲是喜，是心疼是澎湃，他知道景横波并不爱哭，她宁可笑着骂人，也不肯流泪哭诉。
他要挣扎，四周却十分紧窄，他完全动弹不得。
他拍拍屁股就走。打过这一场，他也算了解了锦衣人的性子。景横波既然已经完成三道题，还让锦衣人吃了亏，这个骄傲的家伙，就不会就此事再刁难。
她忽然狠狠一掌，拍在井壁上。
锦衣人默默数着数，等着他转身，笑得从容。
……
他忽然懂得了爱情里，那种没有缘由的放松与柔软。
裴枢一脚门槛外，一脚门槛内，久久没动，看得出来，锦衣人的话，已经打入了他的心里。
护卫们哧哧笑——真的想多了！主上只是性子怪异，他的东西，你不能求他，你求了他肯定不给，你不求他非得给你。就好比他和文姑娘……算了算了，别想那个魔王了，想起来头就痛。
锦衣人“哎哟”一声，骂道：“狗似的还咬人！”
不能不心动。
……
“还是那句话。我宁可她恨我一生，也不要她难过一瞬。”裴枢轻蔑地瞥他一眼，“我脑子没问题，是你的心有问题。”
“我这药含有十八种……”锦衣人犹自吹嘘他这药，一抬头正看见裴枢动作，一惊之下什么都来不及，只得把自己拳头往裴枢大张的嘴里一塞。
该如何以死抗争呢……
手指刚刚触及石壁，脚踝忽然被人抓住，那双手如金刚一般，一抓就掐住了他的软筋，一股麻痹贯穿全身，他连声音都发不出了，然后他如麻袋般，被人一路拖了出去……
一壁之隔，她不理穆先生的双手，偏过头去。
现在就出去，景横波大悲大喜之后，难免生气。愧疚之心没了，顶多两人回到原点。
……
少帅眼看自己离那石壁越来越远，愤恨的拳头狠狠地捶打在地面上……
“呜呜呜……”裴枢眼睛瞪得更大了，似乎有话急着要说。
唉，谁叫他这么善良，看不得有缘无分你猜我猜的苦情戏呢……
锦衣人扬起眉毛，像不认识一般看了他许久，眼神微微闪动，半晌笑了。
“曾经有人抱着我大腿向我求这药，我都没给呢。”锦衣人犹自表功。
问得莫名其妙，锦衣人居然听懂了，手也不擦了，唰地向后一退，“你是个断袖？”
裴枢不可思议地半转身，瞪着他，嘎声道：“你偷袭……”话音未落，软软倒下。
井壁连着的通道里，留下了他一路捶下的拳印。
“你们说，女王能把人救出来吗？”
“你现在找景横波。”锦衣人道，“你这辈子就真的没任何机会了。”
“赌就赌，不信这次还输了。”瞿缇看看对面雄城，实在不敢相信女王这种身份，能公然孤身进出。
“别赌了，一赔十，没人买她赢！”
他忽然懂得了恋慕的真正滋味，原来亦如这青荇，飘摇柔软而酸苦。
他甚至能够把握每个人对于每件事的细微反应，从一开始，到最后。
裴枢的嘴被拳头堵住，眼珠子瞪得大大的，“呜呜呜”以示抗议。
“但是，我还是要走。”
他知道这话是对的。
大高手一点也不以背后偷袭为耻，随意踢踢裴枢道：“虽然你也有点道理，差点让我感动。但是，我要做的事，不喜欢被破坏。”他随意地笑笑，“我想看看女王陛下到底爱谁，你敢不成全我？”
“上次你赌输了，就随我来了玳瑁，这次再输了，不仅要赔钱，以后也别离开女王了。”
一生情感，似乎只剩一个心愿。
常方捋着胡须，斜睨他一眼。
身后，百姓越聚越多，人人都有一份好奇。上元号称铁城，多少年来统治三县的人物换了一批又一批，也没谁能顺利公然进入上元，甚至还把人质完完整整救出来的。百姓们一开始得了通知的时候，都不大相信，一不信女王真的为一个女官，便孤身亲自入敌营救人；二不信女王孤身入上元，真能在三十万军民之中，在明晏安的滔天敌意和阻碍里，把人救出。
明晏安心中一动，忍不住转身，“先生的意思，将来您还会……”
裴枢所在的地道人是无法通过的，只能躺着过一个人，或者孩子也可过。可锦衣人有侏儒，偏偏他的侏儒一直藏着，景横波和耶律祁都没看见。
心底不知是怜惜是苦涩，怜惜她的背负，苦涩着结局如此令人难以接受，忍不住又想，如果自己死了，她是不是也会这般为自己哭？
“老常，你这样做真的合适么？你的想法是好的，可以让百姓亲眼见证女王的勇毅和爱民，可这么劳师动众，万一女王没能救出人来，甚至自己搞得很狼狈，那便再也下不了台了！”大贤者瞿缇，此刻依旧在担忧。
“你此刻就出去，她会先狂喜，再生气，再平静，最后，她没了愧疚心，保不准还怀疑你故意让她急，毕竟你之前说过要让她后悔的话，以你的性子，做出这种事也有可能，所以在最初的喜悦过后，她并不一定相信你的解释，她对你的情分不会因此增加，甚至可能渐少，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你们回到从前。”
身周没有动静，井壁坚实，回声幽幽，血腥气浓郁，尸首一动不动，青苔泛着潮味，满地血水横积……这里如人间地狱，她的心也似遇上地狱。
哪怕她此刻的依偎，是心里认为他是那个他，他也认了。
“裴枢……”她扶着井壁，轻声唤，“裴枢，裴裴，枢枢，你出来，你出来……”
景横波身影出现在井中。
裴枢盯着那张脸，心中盘算着找一百个男人睡了他的具体操作过程。
他已经忘了好吗？
……黑暗里他震了震，一时有些茫然，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好像之前有和她吵架来着，好像自己是赌气来上元要救人来着，好像在上元遇上之后，又吵了一场来着，当时自己说“有种你别后悔……”
他是随口说的好吗！
眼前忽然一亮，已经出了通道，裴枢转头，果然看见锦衣人那张举世无双第一可恶的脸。
第一反应是心疼，用句他以前觉得肉麻的话来说，他真的觉得哭得他心都疼了，然而那疼痛里，却又隐隐泛上不可置信和狂喜——她是为我哭吗？她真的是为我哭？原来她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讨厌自己，她心里他一直很有地位是吗！
唯死而已。
“尼玛你个裴枢……你还真不出来了……你至于这样吗……你至于用这种方式让我后悔吗……”
裴枢暴怒起来，伸手就去掰那捂住自己嘴的手，虽然他变态地想多听听景横波的哭声，这是景横波第一次为他哭，保不准也是最后一次，但他更明白，这个时候他再不出去，那以后他就得哭一辈子了。
是她……在为他哭吗？
“出得来的，”常方只捋须微笑，“要不要咱们再赌一场？”
她并没有去看那尸首，不用看也知道那死得不能再死，她不要面对那个。
“废话。”
现在她后悔不后悔他还想不到，他自己已经后悔上了。
“真不知道你对女王哪来这么大的信心！”瞿缇跌足，“罢，罢，现在说什么都迟了，你老人家招呼都不打一个，便让人去通知百姓，现在人越来越多，这要人万一出不来，看你怎么收场！”
……黑暗中他呼吸急促，张口要答，一只冰冷的手，忽然捂住了他的嘴。
锦衣人让人把裴枢送去休息，自己在前厅喝茶休息，这里是靠近凝雪阁的另一座空着的宫殿，他既然住在凝雪阁，那肯定第一时间内，将凝雪阁每块土地都翻过，一条暗道什么的，转眼就掌握了。
他只想戴着这个面具，有机会靠她近一点，更近一点，直至用耶律祁的穆先生，渐渐覆盖了那个人的穆先生。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锦衣人也不拦，慢条斯理磕着瓜子，直到他快出了门，才不急不忙道：“你去哪？”
明晏安若让她就这么大摇大摆进出一趟，岂不是不战而败？
……
穆先生这个身份，于她，实在没有隐瞒的必要。
不过他还是道：“我宁可她生气，也不要她伤心。再说我和她解释清楚，小波儿不会怪我的。”
“但是你现在不出去，就不同了。”锦衣人悠悠道，“面对噩耗，每个人的情绪，都会有从高峰到低谷的过程，再之后就是一段时期的沉湎。景横波在经受你死亡的打击之后，因为那份愧疚和不安，她会思念你，人对于逝去的东西，都会自然而然抹平遗憾，自动美化。所以在她的思念里，你会越来越完美，越来越忠诚，越来越令人怀念。她对你的感情会更进一步，怨念会越来越少，她一定会宁愿放弃现有所得，只为换你还能活着。那个时候你再出现在她面前，她心中会只剩感激，我会让你出去时看起来很狼狈，以示你这段时间吃了不少苦，她会更加愧疚，加倍温柔，不仅不会算你隐瞒的旧账，甚至会因为这种感激和怜惜的情绪，久而久之，对你产生移情作用……”
“看她有没有本事再进来再说吧，不然你现在也不甘心呐。”锦衣人舒舒服服抱着他的嫩黄枕头躺了下去，“她倒是真的引起我兴趣呢……”
所以百姓忍着寒冷，下了雪也在城外等，与其说等着女王，还不如说等着见证奇迹，等待一个希望。
“世上每件事都有利弊，但如果每件事都按利弊来做，那么每个人都会很冷酷，这世道也就不成世道。”裴枢转头教训他，“我知道你说的对，但那是我喜欢的女人，就算我不能娶她、睡她，一辈子宠她，但只要我在，就有责任爱她、护她，不让任何人、包括我自己，伤她。”
……黑暗里他听着那缓慢数数一声声，只觉得每一声都敲在心上，他少年意气金戈铁马，当初不懂喜欢只爱血染黄沙，到如今明白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却不懂如何去喜欢，直来直去，依旧如使剑一般大开大合，他以为爱也就是那般，狂风暴雨的付出，霸气十足的给予，不容拒绝的恩赐，只要我给，你便接受。
“放屁。”裴枢怒瞪，“你才断袖！”
“我对你好不好？”锦衣人微笑对他道，“用的是我府中秘制的圣药，去腐生肌，你这样的刮骨伤，用了之后基本能恢复原状呢。”
不行！爷全身上下，每个部位，都是留给小波儿的！
明晏安悻悻跨出门槛，想了想，终究摇了摇头。
但望你能爱上，真正那个我。
裴枢觉得他的语气诱惑如魔鬼，他不想听，但步子莫名其妙跨不出去，他微微偏头，眉梢斜飞，“嗯？”
“历经千辛万苦”之后再出去，景横波因为思念和愧疚，只有感激和欢喜，从此待他分外不同，是极有可能的。
锦衣人才不扶，任他砰然倒在自己脚下。
不过话又说回来，文姑娘也不能算正常人啊……
锦衣人却似乎看他很顺眼的样子，态度很好地吩咐人扶他起来，给他包扎，两个超级小矮子跑了过来，其中一个看他的神情畏畏缩缩的，裴枢这才明白，原来先前在井壁地道里按住他的，是两个侏儒。其中一个挨了他一拳，才会这么顾忌他。
那手不肯放，他一拳就打了出去，对方似乎也没想到，他手上重伤还能打出这么暴烈的一拳，砰一声这一拳正中肚腹，风声急响，那人似乎被打飞出去，另一个负责按住他手的人，急忙出手援救同伴，裴枢没了牵制，大喜之下急忙翻身，便要去推自己身后石壁。
他快步过去，一把将她揽在怀里。
自欺欺人，终究是因为不愿面对，然而不愿面对也得面对，她曾经有做懦夫的权力，那时候不知人间风雨，然而现在她避无可避。
裴枢听成“你不要我也要你”，顿觉眼前一黑——啊，是个断袖！
然而当那个人横插一脚，这面具似乎就变得难撕起来。他怕撕下面具，她从此就完全当他是耶律祁，永远无法真正走近。
她看出穆先生眼神里的牵挂，心中一堵，大力拍井壁，“裴枢！尼玛你什么意思？你搞我啊？诈死吓我啊？好吧你是吓到姐一点点了，但是你就没想过，玩过火了怎么收场吗？我数一二三，你敢再不出来，我就和你绝交，真的永远绝交，你就算回去我也绝不理你，我说到做到，我数了，我数了啊，一……”
“二点九点一……二点九点二……二点九点三……”越数越慢，直到，“……二点九点九……二点九点九一……”
他挣扎得更激烈，可那该死的手也捂得更紧，甚至有另一双手，按住了他的身子，避免他发出动静。
明晏安脸色红了又白，怒道：“小王为先生提供了无数便利，又信了先生，昨夜令所有卫士都不许靠近凝雪阁附近，连凝雪阁被毁，都无人前来干扰。结果先生却没能拿下他们！”
“你说得很对。”裴枢终于道。
这回真气晕过去了。
裴枢被一路拖出了通道。
……
怎能令她鹊巢鸠占？怎么能把希望全部寄托在一个毫无利害关系的外人身上？
他唇角一勾，几分感兴趣的笑容，心想那几个人确实有意思，玩够了也可以送份礼补偿补偿。
要如何放开这个怀抱，如何再做回近在咫尺远在天涯的朋友？
“也是，那咱们就赌她能不能完整出来？”
“……呜呜呜我真的后悔了……我不该和你吵架……我不该用那样粗暴的方式对你……我好歹该先哄着你和你说明白……我后悔了……我承认我后悔了你赢了……只要你别用这样的方式惩罚我……”
终究，舍不得。
无论如何，哪怕全城上阵，也要把景横波，阻挡在上元城墙之外！
她哭声渐低，开始喃喃咒骂，那是她情绪调整过来的标志，他心中微微感叹，感叹她出奇的坚韧，正因了这坚韧和明艳，他们都爱她。
只有当他还是穆先生，她才有时会因为疑惑和混淆，下意识地对他亲近。
然而此刻隔着井壁，听她这般绵长地数数，金刚般的心，忽然就软成了这井壁上的青苔，携着清新和生命的气息，微微潮润，按上去，便能盈出一汪水来。
锦衣人眼底神情微微赞赏，觉得裴枢这人看似暴躁，实则细心，关键时刻冷静决断，勇悍十足，不愧为名将。
上元王宫。
……他开始试图用腿去踢那压住他的人，又怒瞪那只手，可惜手生根一样不肯动弹，腿倒是踢出去了，很快碰到石壁，踢得他脚趾剧痛，转瞬又有人压上来。
裴枢眼一翻。
护卫们目瞪口呆——这这这……这还是咱们那个话不爱和愚蠢人类多说的主子？
粗糙的石壁立即划破了她的手，她浑然不觉，猛地双手抱头，开始呜呜哭泣。
裴枢眼一闭，张嘴，齿关向下狠狠一咬！
含着香气的泪水在自己肩头干透，撕开面具后要如何拥有？
他把拳头向外抽，生怕裴枢还要莫名其妙自杀，顺手拿过桌上抹布往他嘴里一塞，又赶紧命人拿布巾擦手，“口水！恶心死了恶心死了！”
上元城外，原本和三县有一道互不干扰的隔离带，从昨晚开始，那里开始慢慢聚集了很多人，在寒风中瑟瑟颤抖，翘首望着前方雄城。
“……二点一、二点二、二点三……”她越数越慢。
这么说的时候他一怔，忽然发现自己原本痛得钻心的手臂，现在已经没那么痛了，臂上清凉微痒，他立即察觉这是极为难得的疗伤圣药。
她对穆先生有一份似有若无的莫名情感，而不是对耶律祁。
“我有答应你要拿下他们么？”锦衣人施施然道，“我只说，我感兴趣会出手而已。”他指指门外，毫无客人自觉地道，“我要补觉，快点走路。另外提醒你一下，你现在还有点机会，再不去，就一点机会都没了。”
是她在哭吗？
人群最前头，几个老头子也在窃窃私议。
“哎哎，不要这样任性。”锦衣人亲自上前按住他，不过随即又笑道，“我就欣赏你这任性，你不要我也给你。”
裴枢很不甘心，他还有很多事没做，他还要报仇还要杀人还要打天下还要娶景横波，他刚刚死里逃生非常贪恋生命，可对于有些人来说，有些事比生命更重要，比如绝不能以男作女，绝不能接受这样的侮辱！
裴枢再看看身边，还是间灯火通明的殿室，锦衣人和护卫们都在，一个个神情自如，根本不把刚才的事当回事。
他刚才落下的时候，井里已经布了一层网，落网刹那他看见一个人被从井壁上一个洞里扔下来，落在了钢钉上，随即那网一收，他被拖进了井壁的洞里，被俩侏儒按住。
人群也在窃窃私语。
锦衣人瞥他一眼，“别说得好像你是我情人一样。”
“你脑子原来有问题……”
……黑暗中有人霍然睁开眼睛。
井上穆先生实在不忍听，对她伸出双手，示意她赶紧上来，如果不是她太懒，钢钉没收，跳下去没地方站的话，他早想下去把她拎起来了。
裴枢哼一声，抬腿就走，他才不要和这个没心没肺的怪物多说话。
“裴枢……”景横波把井壁一寸寸摸过去，声音从未如此柔和，“我知道你没死，我知道你骗我，你一定想看我急对不对？嗯嗯我承认，我真的急了……你舍得我急吗？回答我一声好不好？”
然而这份亲近，说到底不过是借着人家光，含着对她的欺瞒，才得以拥有，他又情何以堪。
还有，他什么时候变成情感大师了？说得头头是道，听起来也确实很厉害，可这么厉害，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搞定文姑娘？
景横波此时心中并无风花雪月，只有无穷的悲苦和悔恨，这个时候谁的肩膀对她来说都是渴望的依靠，她立即往他身上一趴，拿了他的衣裳当抹布，眼泪哗啦啦浸了他满肩，一边哭一边砰砰捶着拳头，“这个混账！这个脾气没救的怪胎！一把年纪了不长情商！赌什么气闹什么情绪！充什么英雄逞什么能？不知道天大地大性命最大吗？他这是存心让我不能好好过日子啊啊啊啊……”
“小枢枢……”粗糙的井壁磨伤了景横波的手指，她似浑然不觉，语气多了几分诱惑，“出来啊，别闹了，你出来，咱们什么都好说，你伐开心，要抱抱也可以，怎么样，想不想？”
因为锦衣人掠过来，从后面给了他后脑勺一记。
手指已经触及面具边缘，慢慢顿住。
“得了吧，能自己安安全全出来，我就要五体投地了，救人？当三十万军民是死人吗？当明晏安是死人吗？”
她在他怀中微微颤动，是一朵雨后瑟瑟的花，他珍惜她此刻的无助柔软，只恨自己不是矗立在她心头的树，为她遮尽这人间风雨。
情感的出路，似乎也这样，越走，越狭窄。
锦衣人哪里理他，急急地赶紧擦手洗手，裴枢挣扎了好半晌，终于呸地一口吐掉抹布，一边呸呸呸吐着脏水，一边盯着满脸嫌弃的锦衣人，半晌道：“你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