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月下之约
“姑娘你要这市面上所有齐全的胭脂颜色，小的跑遍全城终于给您找到了。”小二满脸殷勤。
“下次我帮你洗。”
她恍惚间觉得这个动作熟悉。熟悉到似乎曾经刻在生命中，但又曾在瞬间抹去。
景横波看出来了，那不速之客自然也看得出来，忽然身子一转，倒溜而回，反手一把抓向景横波。
天弃还没睡，就着灯光在写什么，一眨眼看见面前多一个人，一惊之下手一颤，那薄薄纸条被手肘带起，飞到蜡烛之上烧了。
“这个……兄妹？”绯罗瞟着他神情。
“我的未婚夫，干嘛要让给你冒充丈夫？”景横波款款上前，很自然地挽住了耶律祁的胳膊，“我自己来就好啦。”
耶律祁眼光只在琴身上漂浮，指下弦音叮叮咚咚倒是不见烦躁，“你认为是，便是。”
“你是在怨怪我么……”绯罗身子软软地趴过琴身，耶律祁立即迈开一步，站到了琴尾。
耶律祁眉毛一耸，啪一声踢开了房门！
景横波舒舒服服躺在天弃背上，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天弃轻功好，善于隐匿痕迹，性子又随意，更重要的是，和他单独相处，等于和一个女人在一起，心情自在。
玉珠一样的耳垂，忽然就成了珊瑚珠儿。
景横波想了想，将纸条原样折好，塞在门缝内，出门将门关上，在门轴那里塞了颗小石子。
景横波没想到天弃还有这般童心，哧地一笑，挥手道：“像，像。土地爷爷，你赶紧解决了先，小心你抢人家面具，又在人家背后拉屎，土地本尊夺了你的魂去。”
一大蓬水泼了出来，晶光耀眼，耶律祁下意识向后一退，忽觉有异，一抬头看向屋顶横梁，惊道：“小心！”身形一闪直冲而入。
对面那家伙，忽然对她一笑。
她正要跟上，身边人影一闪，天弃出现，景横波吓了一跳，道：“这么快。”
“炼丹的事情快别提起，不知道这是禁忌？说起来当年神丹失窃，妖道伏诛，崇安死了多少人，不能提，不能提啊……”
面具里透出的眼眸黑若幽夜，暗光一闪。
“我……我……”绯罗垂头抽噎，“……我当时迷了心窍……”
“大王膝下就此一女，爱若珍宝，因为她的大婚，特地向帝歌递表，邀请帝歌权贵观礼。听说这回，国师将会亲临！”
景横波立即想起今天看见的绯罗马车上的标记。
“你……”
“嗯。”
景横波手指忽然一颤。
绯罗似乎也拿他没办法，只好直入正题，道：“今儿在马车里看见你站在路边，还以为看错人，你不是该往禹国去吗？怎么跑到襄国来了？怎么，又和家族闹矛盾了？还是只是不想回家？”她双手交叉，抱住膝盖，笑吟吟仰脸看他，“对了，不会是想着我，才来的吧？”
哗啦一声水响剧烈，听起来砰的一声。
天弃只得再让，如此三番似乎动了真怒，衣袖一挥，景横波忽然觉得四面空气一紧，与此同时那滑如游鱼的家伙身形也一窒，天弃五指如钩已经抓下。
“真的，好舒湖……我要给你洗头，我要给你洗衣服，我要给你盖被子，我要给你生蛾子……”
身后的天弃却似乎以为她嫌冷，想了想，解开身上的黑色短披风，披在她肩上。
不过看久了，景横波也渐渐看出了门道来，天弃的出手，还是要比那后来莫名其妙出现的家伙要高上不少，但他的顾忌更多，他不能发出声音，要顾忌着她，甚至还要护着自己的面具。
天弃这一手功夫真不错。她伸个大拇指表示点赞，探头向下看。
天弃再次弹身躲过，身形如烟浮游而起，贴那家伙背翻过。
“在那个方向，第三个屋脊。”景横波专心指路。
月光下景横波清晰地看见他的耳垂几乎立即就红了。
底下耶律祁的声音，似乎终于受了感染，略略低沉，道：“我能怎么帮你？”
换掉身上衣裳，连常用的内衣都换掉，她第一次使用了以往不屑一顾的大荒女性的束胸布，第一次把自己素来引以为傲的胸给束平。
景横波愣在那里，这才回想起刚才耶律祁的动作，他冲进来之前眼睛好像看的是横梁，伸手好像是为了抄住什么东西？
带着颤音的哭泣在静夜里幽咽，音调的起承转合似乎都经过了修饰和锤炼，似幽怨似呻|吟，听得人浑身也似要发麻发颤，景横波搓搓胳膊，看看身边天弃，他一动不动，眼神光芒闪烁。
片刻后两人赶到，趴在屋脊上向下看，下面荒草凄凄，野狐社鼠不断出没，果然是已经废弃的大宅，从底下建筑的样式来看，是个老祠堂。是大家族供奉在内院的那种，想必家族搬迁，这祠堂也就废弃了。
声音虽然不算响，却清晰。景横波暗叫不好，刚想起来闪身，已经被身后天弃拎起，纳入怀中，飘身退后。
绯罗一怔，慢慢转眼看他，随即眼神爆射出狂喜。
“哥哥。”绯罗一开口的称呼，再次雷到景横波。
门外忽然有声音，是耶律祁的声气，微带不安：“横波，你没事吧？”
“又或者是知道这襄国即将有大变动，想搅一搅浑水？”灯光下绯罗唇角弯起如花，眼底却无笑意。
“你不是不愿被人知道你的身世么？”耶律祁的笑不像是笑。
“你帮我，我自有回报。”绯罗决然道，“只要我解除此刻危机，灭掉雍希正，坐稳襄国女相位置，甚至可以更进一步，到时候，我便可以帮你和宫胤对抗，拿回你一直被宫胤压制的权力！”
看起来像是个约会邀请。景横波注意到纸条边角有个图案，金色，眼熟，她将纸条翻来覆去地看，无意中照上折射的阳光，看见那图案映在墙壁上的影子，依稀是朵花。
“出去！”
景横波对绯罗和耶律祁的关系一向很有兴趣——她明明记得还没进入大荒时，耶律祁潜入宫胤帐篷刺杀，撞上绯罗时奇异的神情，以及绯罗那句“哥哥”。
作为一个化妆达人，学习如何化出另一张脸，也是必备技能。何况她到了大荒后，和阿善也学过一阵子易容。
祠堂中忽有琴声传来。
这人看似凉薄的性子，唇却不算薄，睡着时那种似笑非笑的弧度没了，平直轻抿，竟生出几分明朗可爱，只是微微上挑的眼角，掩不住的桃花色。
耶律祁默然，烛光下面色微白，半晌道：“你身为养女，不愿依附家族，有了更好的机会想要脱离，原本无可厚非。只是你这求得原谅的话，大可不必和我说，或者该和询如说才对。”
“我也因你成家族罪人。”耶律祁淡淡道，“不过能看你步步青云，飞黄腾达，以孤女之身，成襄国女相，也算是一件颇安慰的事。”
景横波也没在意，她进客栈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求洗澡，受伤生病在路上奔波，好多天没洗澡，她觉得自己都快发霉了。
景横波毫不犹豫操起身边的沉重的舀水木勺，狠狠砸在他脑袋上。
“那关她什么事？”
屋瓦下绯罗正伸手，对耶律祁招了招手，“哥哥，你如何不走近来？”
她没有毒发的时候，应付简单的瞬移还是可以的，耶律祁不能总晕在她那里，等会紫蕊拥雪进来抬水，不知道会误会什么。
因为他停了下来，天弃自然也要往下落寻找地方隐蔽身形，他落下的时候，景横波忽然感觉到天弃脚底一震。
景横波大怒——你丫的得寸进尺？
耶律祁的手指还在抓握，慢慢靠向她的手，她立即站起身，准备走。
景横波顺手又给了他些赏钱，笑道：“我夫君不爱我买这些，小哥记得给我保密哦。”
下头的对话氛围，却已经和先前不同了。
“回来了呗。你不知道啊，和婉公主即将下嫁副相雍希正了！”
“雍希正何等出身？本就比那个寡妇身份高，如今和公主联姻，代表大王也对他很是欣赏，按例，和公主联姻会有一级封赏，他已经是副相了，再封一级是什么？那寡妇怎么能不急？”
“哈哈哈不是说大王对寡妇很有些那个吗？不会舍得动她的位置吧？”
她的化妆盒以及所有东西，都留在了玉照宫，现在只能用这市面上的东西。
景横波心中有事，也没在意，嘿嘿一笑轻声道：“嘿，是我。”
“哥哥……”绯罗忽然好似情难自抑，猛地扑入耶律祁怀中，紧紧抱住了他，“帮帮我……帮帮我……”
“这下襄国的女子们要疯狂了……”
为了掩人耳目，一行人是分开时段投宿的，景横波和天弃以及紫蕊拥雪一批，七杀分成两批，耶律祁单独一人，最后进客栈。
历来拥有帝歌户贴者可随意出入六国八部境内，所以景横波一行人进城没有任何困难，有了钱一切好办事，当晚在城内最大一家客栈投宿。
天弃乖乖地蹲了下来，景横波爬到他背上，天弃站起身的时候，双手下意识对她腿弯一抄。将她兜住。
这澡洗不成了，她瞧瞧耶律祁还晕着，赶紧从澡桶里出来，胡乱擦干身子穿上衣服，想了想，拎起耶律祁，身形一闪。
“或者也可以这么说。”耶律祁也笑，指下一曲渐成音。凤求凰。
她忽然猛地一头扎进了水底。
景横波看着他浅淡月光里的半边脸，想着他不会看见了一只红衣女鬼吧？
看来目的地就在那了。
天弃一僵。
景横波翻翻白眼，没好气地道：“那快点解决了来。”
她忽然发现最近耶律祁也瘦了。下巴似乎更尖了些，眼下有淡淡的青黑，他的睫毛不是那种长而卷的，却极其浓密乌黑，密密如扇，眼下一圈弧度因此显出平日不能有的柔和。
一戳之下觉得他手臂坚硬，却很温暖。
景横波皱起眉，觉得这话很有些不对劲。综合这两人对话信息，绯罗原本该是孤女出身，被耶律祁父母收养，所以她喊他哥哥，却没有血缘关系，保不准两人还有段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日子。然后绯罗长大了，不甘于在大家族里做个默默无闻的养女，攀龙附凤，想要脱离家族。但她的脱离肯定不太光彩，比如去做人家小妾什么的，耶律那种大家族肯定不允许。由此便有了冲突，然后想必耶律祁当时袒护了绯罗，但结局惨烈。当然这结局不用绯罗承担，她最后确实飞黄腾达了。
景横波闪上墙头，正看见耶律祁身子已经往那群建筑下落去。
景横波在上头悄悄竖中指，假哭也需要技术，能真诚点吗？
景横波一怔，回头去看，一眼正看见天弃有点别扭地翘着个兰花指，忍不住一笑。
不多久，小二殷勤地将她要的东西送了上来，一个大盒子里装满了胭脂水粉，面泥和一些羊毫笔之类的东西，还有一个大盒子装了些衣物。
羊毫笔染黑加粗加重眉毛，面泥改变鼻子轮廓，极细的羊筋线埋入眼角拉长眼尾，不同色的胭脂重新塑造脸部轮廓，深色脂粉改变脸部和脖子肌肤颜色，再重新上粉定妆。
景横波听着，撇撇嘴——女人最大的本事，就是一厢情愿。
不过一霎之后她便清醒，用指尖去戳天弃的手腕，这死人妖，今天是怎么了。
镜子里的女子，一身蓝衣，不亮眼也不寒酸。不胖也不苗条，不算太美但也不丑，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是个平常的，走在街上也很难让人回头的女性。
“哦？”
景横波一个推门的动作立即变成了关门，因为声音就在门外。
琴声来得突然，乍然一声如银瓶破，惊乱这夜的寂静，顿时院子里狐鼠四窜，野草飞动。
高超的化妆术，有时候也有易容的效果，以光影的使用和视觉的错觉，营造不同的颜容效果。
耶律祁站在琴前，伸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琴弦。
今夜月色朦胧，如钩月牙氤氲青光淡淡，映得院子中幽草深深，飞动的鸟兽掠动草丛刷拉拉声响，反倒衬得这夜越发凄凉，而琴声幽咽，更添三分鬼气。
“我和询如家姐，都将你视为妹妹，从未将你当做养女看待，所以当年你那样哭求我们，我们也都拼了命帮你……”耶律祁声音渐低，“万恨询如当年因你而身遭噩运，万幸她一直都不知道是你害了她。”
景横波只专心地踮脚地看耶律祁消失的方向，心急地催促，“快点快点。”
她手指慢慢顿住，若有所思。
景横波也惊得眉头一跳，低头看屋瓦——就在这瓦下，有人！
景横波目光落在耶律祁脸上，心中一动。
“你……”绯罗指着她，脸色微微苍白，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眼中杀机一闪。
天弃又让，这家伙又扑向景横波，伸手去摸她脸，天弃闪电般掠来，那家伙手指擦景横波脸颊而过，一翻身卧倒，一抬手，又锲而不舍地抓天弃的面具。
那一霎她什么都来不及想，急忙瞬移一下，保证自己不被跌死。
紫蕊来送饭的时候，她吹灭了灯，盖着被子背对紫蕊躺在床上，说睡会再吃。她三餐一向不定时，紫蕊怕打扰她睡眠，也就没有勉强。
“她……”耶律祁立即要开口。
七短一长，听起来像蛐蛐叫，但这种天气，哪来的蛐蛐？
景横波一惊——那钢钉伤到他了？不太可能啊？
身下的背似乎也一僵。
耶律祁怔住。
呃，误会，误会。
耶律祁笑而不语，神情明显是催促的。
天弃落地，这是一处偏街，附近有个小小的土地龛，他偏头看了看黑暗中的土地龛，忽然捂住了肚子，道：“我肚子好像有点痛……”
景横波暗叫不好，看打架看得太入神，忘记底下有人，刚才钢钉发出声音，一定被听见了。
第二反应就是抬头，对似笑非笑看着她的耶律祁，和目瞪口呆看着她的绯罗一笑。
天弃一溜小跑往土地龛后面去了，片刻，拿了个泥制面具探出头来，道：“这土地龛里还供着土地面具呢，你瞧我像不像个土地爷爷？”
然而此刻，终于听他主动提起。
天弃没说话，一身黑衣飘飘，脸上还扣着那个土地爷爷面具。
晶莹的指甲微光闪闪，没有了指甲油，特别干净修齐。只是因为毒伤未去，指甲半月处微微发紫。
屋檐上景横波和天弃，还在僵硬地立着。
耶律祁正站在院中，负手而立，并没有进入祠堂。
天弃的目光在她手指上掠过，随即点点头，轻轻俯下身，手指在屋瓦上拂过。
天弃立即游身避过，一转身翻转出诡异的弧度，手忽然就从那人脚底伸出，握住他脚踝向外一甩。
天弃嘿嘿一笑，将面具扣在自己脸上，缩回头去。
景横波拍拍他的背，示意这家伙赶紧蹲下来，她要爬上去。
胸部束平，腰部垫粗，衣裳腰带往下挪挪。顿时看起来是个上身偏长，身材平平还没怎么发育的女子。女人的胸和腰，本就是营造总体曲线的关键，一旦没了，相差极大。
耶律祁忽然微微倾身，捏住她下巴，笑道：“我弹错了一个音，你至于惊吓成这样？”他顿了顿，颇有几分感慨地道，“绯罗，你还是这种惊吓模样，让我看起来，最真实，最……亲切。”
这一刻屋中热气缭绕如烟，淡白的烟气里木桶鲜红，而她发如黑缎脸色如雪，满脸淋漓的水光，晶莹的水珠泻过红唇，流下雪白修长颈项，在线条优美的肩头微微闪光，再在一线锁骨里浅浅停留，终究载不住，一滴滴再往下……
随即她就失笑——天弃那张脸？算了吧。
这么多年，她无数次试图和他谈起旧事，唤起他对当年的绵软回忆，好填平当年那些分离和决绝所划裂的巨大鸿沟，然而也许是当初受伤太重，又或者当年的寒气早已彻骨，他微笑、游离、回避、避重就轻，如一缕烟气浮游来去，总让她抓握不着。
这家伙定力倒好……
回到自己房内，唤小二上来把水和死蛇都收拾出去，顺手赏了小二半吊铜钱，道：“劳烦小哥，给我买些东西回来。”
她被抱在天弃怀里，他的双臂揽着她的腰，彼此的热力隐隐透出来，一时她脑中有些混乱。
正在这时景横波哗啦一声从水底抬头，闭着眼睛，一脸水迹淋漓。
那人如纸片般被甩出去，毫无声息，因风荡如柳絮，刚刚被甩出屋顶范围，他脚尖顺势在一旁一棵大树上一勾，呼地一声又翻了回来，掌风一拂，还是拂向天弃的面具。
月光下耶律祁银黑色衣袂飘拂，身影迷离似要融入这夜的淡淡雾气中。
将耶律祁扔在床上，她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一时走不动，坐在他床边歇息。
他一时不知是继续看还是掉转目光，心忽然砰然跳起，一声声极重。脚下想向后退，却又似乎动弹不得，空气中氤氲馥郁香气，非花非木，似有似无，让人转侧之间嗅着，便觉满目烂漫，心深处似有花开放。
下面就是等天黑。
他微微一颤，赶紧将她放开，两人面对面呆立了一会儿，景横波换了个方向，再次悄悄蹲在了洞口边。
不是天弃！
“我们也走吧，进城。”景横波吩咐。
有几分刚才的惊吓，也有几分对此刻的茫然。
“怎么是她？不是听说她在帝歌么？”
一只手忽然压在了她手背上，阻止了她的进一步动作，景横波一怔回头，身后的天弃正好凑身过来按住她，她的唇，正正擦着他耳垂。
天弃似乎笑了笑，紧了紧手肘，飞身而起。
天弃微微让开身子，仰起头，风从青色屋檐那头掠来，散开他鬓边乌黑长发，露一抹线条流畅的颈项。
“哥哥……”绯罗一把推翻了琴，扑入耶律祁怀中，“当年我辜负了你的信任，反出家族，是我不对，你……你原谅我好不好……”
还没等她逃开，那家伙伸手，轻轻巧巧，将她一推。
他抱住景横波向后飞闪，手指一拂景横波身上短黑披风落下，正落在被扒开的洞口上。
“梆。”一声闷响，正低头伸手抄东西的耶律祁不防顶头一击，“呃”地一声便倒在她澡桶前。
反正敲一下也死不了人，晕个把时辰也该醒了。
但景横波却心中一跳，直觉不好。
天弃看了她一眼。
“孤身一人？”耶律祁一笑，“好热闹的孤身一人。”
……
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很好看。
景横波睁开微微发红的眼，就看见耶律祁少年一样无措的表情。
景横波身子忽然一僵。
再仔细一看，图案似乎是半朵金色的木槿花。
景横波片刻失神，随即笑了，拍拍天弃的背，道：“这就对了，这样我就坐稳了，刚才你不管我，害我拼命勒住你脖子好累。”
景横波唰一下掉下去。
“不要。”
再一看昏黄灯光下绯罗脸上那小女孩一般亲昵天真的神情，她忍不住抖了抖。
景横波怔一怔，这一幕依旧要人命的熟悉，以至于她心肺间几乎立即就痛了起来，忍不住一皱眉。
“叮。”一声微响，景横波看见天弃面具上出现一道细微的裂缝。
一路过来时景横波也发现了异常，城墙在加固，道路在清扫，面对主要通衢大道的房屋在粉墙，还有府丁在给路边树木刷白漆和挂红绸，颇有几分新鲜喜气。看样子这位即将大婚的公主很受宠，婚事很受看重。
襄国首府崇安，靠近襄国东部边界，是襄国第二大城池，也是襄国最为富饶的城。
弹琴的果然是绯罗，但现在琴已经被推到一边，绯罗抬起双脚，缩在琴凳上，姿态宛如一个小女孩，爱娇地看着耶律祁。
正想冲过去看，只听得底下一声厉喝：“谁！”
“不行吗？”绯罗腻声道，“算算咱们有多久没有好好说话了？在帝歌，明明那么近，你总是避着我，任我孤身一人在异乡，你好忍心。”
正要拉开门，门外忽然响起几声怪响。
景横波这个念头还没闪过，头顶“呼”地一声响，风声卷过，天弃已经出手。
景横波打个响指，对自己还没丢下的技术表示满意。
景横波放下手中银子，慢慢抬起头来，一眼瞄过车下耶律祁，他神情如常。
只是换成耶律祁可不一定，青梅竹马，佳人在怀，旧事唏嘘，梨花带雨，景横波有点忧愁，这要等下发生限制级画面，自己是冒险掀开挡洞口的黑布看呢还是只是听听就算呢……
门外耶律祁等了等，没听见回音，这回真的有几分不安，抬手敲门，也无人应。
“啊？怎么可能！宫国师尊贵无伦，深居简出，连女王大典都未必参加的人，怎么这次会给大王这么大面子？”
哦？绯罗约耶律祁？她今天看见耶律祁了？那么有没有注意到自己？
她忽然觉得不对，身边好像多了一个人，她慢慢抬头，就看见一人忽然趴在了她身边，一双微微眯起，似有酒意的眸子，正将她上下打量。
琴声转急，似在催促。砰一声祠堂门忽然被风吹开。耶律祁抬眼看去，一霎神情复杂难言。
她立即起身，瞬移到楼下天弃的房间里。
耶律祁扑了进来，直冲向她的澡桶，低头伸手——
景横波还真就小睡了一会，夜深的时候精神奕奕地睁开眼睛。
……
只是现在谁也无心听曲。天弃目光闪动，景横波完全听不懂，就觉得吱吱呀呀甚烦。影响她偷听。
绯罗也不尴尬，趁势做个伸懒腰姿势，掠掠鬓发，娇媚一笑，“你呀……性子越来越阴沉。”
“死性！”景横波骂，一低头脸色一变，“啊蛇！”
她又练了练嗓子，七杀教了她一种压缩咽喉改变声音的技巧，七杀有很多实用或不实用的小技能，她打算一路上慢慢学。
算算时辰差不多了，她仔细听隔壁的隔壁的动静，忽然听见门轴吱嘎一响。
一闪之后她到了隔壁的隔壁耶律祁的房间。
看不出来，这家伙有时候真的和女人一样细腻呢。
“应该的，应该的。”小二欢天喜地退了出去。景横波打开盒子看看，开始化妆。
“话可不能这么说，这种露水情缘，在大人物眼里算得什么，咱们大王向来贵人心性，迷恋什么都是一阵子，当年迷道士迷炼丹是一阵子，后来迷寡妇迷绯罗想必也是一阵子，绯罗在帝歌呆那么久，就是个信号哪……”
“忍心”两字自红唇吐得轻轻，不似埋怨倒似邀请。
景横波这才发现有几块屋瓦是碎的，如果她直接去掀，肯定会发出响动。
她这才看见不知何时，耶律祁掌心里一条死蛇！
耶律祁似乎对路途很熟悉，直奔城郊而去，远远望去在一大片连绵屋舍前停下，那些屋舍高檐轩梁，青瓦金铃，看上去是一处大户府邸，只是屋瓦上杂草丛生，多有破败，又似乎主人已经搬离。
她没听见，埋头在水底的人是听不见外头声音的。
“怎么了？”她立即问。
她体内的余毒时不时发作，发作时全身无力，不过此刻精神还好，想来不会出问题。
有时候某种体征太明显，会形成个人鲜明特征，一旦不再显眼，也会令人产生换人的错觉。
片刻，有一张纸条从门缝里塞了进来，景横波想了想，将纸条拉到手中。
碰着身边一块碎瓦，咔嚓一声。
她没去追，回头看看耶律祁还没醒，打开了手中的纸条。
绯罗脸色白了白，颤声道：“我也对不起询如姐姐……”
绯罗不耐地站起身，重重跺了跺脚，“哥哥，我们不必再绕弯子了。我今天刚回襄国，就来找你，你也知道肯定是有急事。闲话少说，如今你暂居劣势，我也面对危机，你来帮我好不好？”
“哥哥……”她立即动情地，慢慢将脸贴在他的掌心，“你知道吗，其实没有你，这么多年，我内心总是凄惶的……”
两人在屋瓦上打得翻翻滚滚，景横波看得目瞪口呆——两人都怕惊动底下，都出手留有余地，都只将轻身功夫发挥到极致，看似打得惊天动地，却一丝声音不出，一片瓦块不惊，连旧瓦缝隙里几根枯草，都没有折断。月光下只见黑影青影翻覆似云，捉对成毬，看久了，恍惚让人以为那不过是两团纠缠冲突的烟气。
祠堂很高，灯光昏暗，洞口被黑色布一遮，看起来和屋瓦也没什么区别。她眯着眼睛，一时没看出来。
不过这如常就是不正常，因为正常情况他唇角常有三分笑意。此刻这笑意不见了。
是这蛇当时从横梁上掉下来，正落向她头顶，他冲进来是为了救人？
耶律祁盯着她，唇角慢慢勾起。
她一接纸条，对方就像完成了任务，接着有极轻的脚步声掠过。景横波等脚步声消失，才拉开门，只看见一个匆匆进入天井的背影，看上去和所有的堂倌一样。
耶律祁并没有进屋，他侧耳听着琴声，眉头微微蹙起，月色斜在他颊上，几分凉意几分白。
屋瓦下绯罗抬头，“什么声音！”
声音很轻，但静夜里很清晰。
天弃身子一顿，随即似被击中，身子一个倒仰，落入屋后树丛。
绯罗听他口气松动，大喜抬头，急忙道：“很简单。杀了雍希正便可。不过他向来躲得好，轻易绝不肯出门，凡出入必有护卫数百，杀手很难得逞。但他成亲总不能不出面，公主下嫁，按例宫中会有大型宴会，你陪我出席，到时候我留在众人视线中，你找个机会帮我解决了他，顺便咱们还可以栽个赃，栽在纪一凡身上，他喜欢和婉公主很久，但又碍于和雍希正的朋友关系，以及辈分原因，自愿退让，他是除雍希正外，襄国朝廷最有实力竞争大相的人选，正好一箭双雕，把他也斩草除根！”
景横波仰头看着他，忽觉这一刻，还戴着土地爷爷可笑面具的天弃，风神超绝。
七杀抢先进了客栈，景横波进客栈时，看见他们故意在自己房间前徘徊，提醒她他们的位置，景横波好像没看见他们一样错身而过，听见尔陆正和其余几个叽叽咕咕地道：“襄国女人多，有钱女人也多……”
耶律祁手指似乎动了动，她以为他醒了，回头看他，却见他没睁开眼睛，只是手指还在一抓一握，似乎还沉浸在刚才为她抓蛇那一刻里。
那忽然出现的家伙平平飞起，衣袍散舞，身子诡异地在空中一扭，伸手来夺天弃的面具。
她伸出手指，笑着点了点他，又指了指下面屋瓦，示意：那你来解决。
绯罗脸色微微尴尬，道：“这不是没机会嘛，是你一直避着我。如今可不同了，襄国是我的地盘，我还有办法帮你获得关于宫胤的一个要紧秘密……”
“子时月下老祠堂，旧雨归来莫相忘。”
那家伙只来得及衣袖一甩，射出一枚钢钉，正冲着天弃面门，然后闭目等死。
耶律祁闲闲拨弦，头也不抬，“半夜相召，就为了和我说闲话？”
“谁知道呢，也许大人物静极思动，想来离帝歌最近的襄国玩玩？”
景横波表示这个姿势很能挤压胸部，遗憾的是绯罗先天太不足了。
蛇头已经被拗断，头部尖尖，是毒蛇。
片刻后，耶律祁终于抬步，进入了祠堂。景横波听着琴声方位，悄悄爬动，想要掀开身边的瓦偷窥。
热水送了来，她谢绝了紫蕊和拥雪的帮忙要求，自己迈入澡桶，乌黑的长发如云一般在清水中散开时，她忽然有些恍惚。
半个时辰后镜子里出现的是一位健康金蜜色肌肤，浓眉细长眼，鼻子高尖，乍一看有点异域风情的女子。
马车驶离。她也就没听见那几个人转到车后整理东西的人，最后的谈话。
不等听出她声音，一脸惊讶的天弃回答，她已经上前挽住他胳膊，“陪我去一个地方。”
屋内真有红衣女鬼……哦不女子。
天弃大惊，立即闪身扑来，那家伙嘻嘻一笑，抓向景横波的手一缩，又去抓天弃面具。
倒是耶律祁所谓的家族罪人颇费疑猜，如果是家族罪人，又怎么会让他代表耶律家族出来做这个左国师？不过话说回来，似乎之前在帝歌，耶律家族虽然有大宅，但耶律家族的人很少参与到朝政中来，很多时候是耶律祁在孤军奋战，耶律家族更多是在本国禹国发展，这么瞧来，倒真有点赎罪味道……
“宫胤，洗头很舒服的。”
天弃带着景横波，在黑夜的屋脊上飞驰，前面是耶律祁飘飘荡荡的身影。
耶律祁一笑，“哦？你现在不就是襄国女相？那我被宫胤压制的时候，也没见你帮过我嘛。”
站定之后她第一反应就是肚子里大骂：姐回头一定扒了这家伙的皮！
手掌拂过之处，腾起一股烟尘，屋瓦不见了。
“哦？好计。”耶律祁慢慢地道，“那么，我该以什么身份陪你出席呢？当然，我本来身份自然是不行的。”
景横波转开眼光，沉睡的耶律祁不同平日幽美，近乎明丽，可是男人的皮相就这么回事，和女人也差不多，越美，越有毒。
“那么……未婚夫？”绯罗立即道出自己真正的想法。
天弃有一会儿才掠过来，风里长发微微散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