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虎牵丝
“钱是留给你花,袋子我可没说要给你。”
“好,那等我用段时间再还你。”
“怎么?官复原职了还稀罕我一个钱袋?”
叶容钰心道,蔺云这脾性到底是又回来了。但不论说稀罕或是不稀罕,他肯定又会揣摩在心。
“不跟你争了,你不是刚刚有事同我讲,先说吧,省的一会。”
叶容钰差点就要说漏了,忙改口,“省的一会斗起嘴,你又忘干净了。”
“哦对,还不是怪你老打断我。”
蔺云这回倒是自然地凑到叶容钰耳边,“圣上命我把原峆州刺史王高晟的一双儿女给放了,还命我给他们另办文牒,算是让他们改头换面了。”
“啊?竟有此事,难不成王高晟当时所作所为都是圣上授意?”
“也不是没这种可能。”蔺云摇摇头,感叹道,“我算懂了什么叫圣意难测了,圣上总把事分成许多分,每人办一部分,谁也不知全貌。罢了,先吃饭,什么能比吃饭重要。”
王高晟没有叛国,这让叶容钰心里少了好大一个包袱。王高晟对她有恩,哪怕他真罪孽深重,叶容钰宁可怀疑自己,也不大肯在心里责怪他。
叶容钰给蔺云碗里夹了肉,又斟上一杯酒。
“蔺云,你明天有没有要紧事?”
“我才办差回来,好赖让我歇上半日吧。”
“那就好,我明日也不用当值,所以。”叶容钰递上酒,“这一杯谢蔺将军雪中送炭。”
“虽说我平日从不饮酒,看在你敬我的份上,我就勉强尝一口。”
蔺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而后提起酒壶瞧了瞧,“这酒,好喝。”
蔺云似乎很中意,倒掉茶盏中的茶水,改用这大杯,又喝了满满一杯,借着这股上头酒劲,蔺云红着双颊开口道,“容钰,下月初五,芷沅县夜里有傩舞游街,我们一起去吧。就是,晚上可能赶不回来。”
他打着小算盘,赶不回来他们还能找个饭庄酒家一起住下。
“张嘴。”
叶容钰夹着一颗凉果,用手接着喂到蔺云嘴边,“宫里走得近恐为人忌惮,初五酉时前我去城门等你。”
“你总想的周全,我都听你的。”
“给,再尝尝这个招牌酒。”
“好。”
叶容钰不是个会平白无故献殷勤的人,蔺云隐隐察觉她似乎有别的心思,她想灌醉自己,然后呢?
蔺云心里自嘲,残缺之躯有什么主意好打,随她去吧。随即接连对壶而饮,省的她费心。
他从不饮酒,更是没什么酒量可言,不多时便如头顶灌铅趴在案上,眼睛半睁不睁,嘴里吐字也不是很清晰。
“容钰,葡萄酒是好喝哦。”
“是好喝。”
叶容钰一手撑着头,一手指尖划过蔺云眉骨鼻尖再到嘴唇,他如今长开了真是轮廓分明的好看。叶容钰捏住蔺云的手指,在自己指尖摩挲。
“蔺云。”
“嗯?”
蔺云睁不开眼,却还回应着。
“你还能起来吗?”
“嗯。”
蔺云身上似乎是动了动。叶容钰搀扶住蔺云的胳膊,小声在他耳边道,“蔺云你要听我话,来起来。”
“好。”
蔺云身体显然不受控,但还是被叶容钰掺进里间床上。
她留恋他,却有口难开,他们在皇权之下皆如蝼蚁,谁也护不了谁。
她甚至觉得自己没资格开口说喜欢。
“蔺云,容我自私一点。”
叶容钰看着烂泥一滩的人勾唇一笑,她贴在他身边睡下,长安之大,却很难容下他们温存。
次日,叶容钰醒得更早些,她出去抹了把脸,回到窗边桌前趴下。
过了许久,蔺云起身后一脸懵。
他抓上贴在自己背后的那床被子,突然有些怀疑人生。睡梦之际他以为自己被人抱着,原来竟是这东西赐给自己一夜好梦。
“容钰?”蔺云穿上鞋跑至外间。
“容钰,你、你怎么睡在这?”
叶容钰似双眼朦胧,声音慵懒沉闷,“记不得了。”
她抬了下头,又重重将头磕回桌上。
“我这好疼。”叶容钰用手笨拙地指了指太阳穴。
“我给你揉揉。”
蔺云转到叶容钰背后,双手按在她头两侧,叶容钰猛一起身,接着一仰靠在蔺云胸前。
故技重施,依然有效。
“好冷。”叶容钰佯装醉酒未醒,将刚洗过的手扶在蔺云手上。
手很凉,但不妨碍能握住他。
蔺云也下意识将她的手反握住,想给她暖一暖。
“怪我喝太多了,竟让你在这睡了一夜。”
“我去给你找。”
叶容钰将他打断,“不,你别走。”
蔺云仔细看她脸上竟还有酒后未退的红晕,竟真以为她不那么清醒。
他看着人越发向自己怀里瑟缩,嘴里还冒出声“好暖和”。
他神志乱了,开始将她抱住,锢在自己怀中。
叶容钰双臂后背处淤青红痕尚未痊愈,掩在衣衫内的皮肉没有太多完好的地方,她被紧紧拥搂,蔺云身上每一片温和落在她伤处,都会带来一片尖锐的刺痛。
伤痛在身、晦暗在心,但她并不因此回避莹莹,相反,她愈发贪婪。
“蔺云,你能不能再抱紧一点。”
“容钰,你?”
随着蔺云收紧双臂,叶容钰从窒息感中获得了抚慰与快乐,千疮百孔于此间填补,她合上眼落泪双颊。
长帆搁浅,初旭停悬,时光休歇,刹那万年。
屋门突然被人破开。
涉险来尝的梦聒碎在顷刻之间。
“叶容钰,你!”
叶父看着抱在一起的两个人,怒难自抑,一冲而进将刚站起身的叶容钰一巴掌扇倒在地。
“你、你们。”
叶父大喘着粗气,指着叶容钰手上不停颤抖。
“你竟和一个阉官苟且在一处,你看看你放荡的样子,你怎么对得起为父,怎么对得起齐王?”
“齐王?”
叶容钰讪笑一声,随后便听到齐王的说话声,叶容钰瞬间变得惊恐,她抓住蔺云的手腕,“蔺云,你、你快走。”
“我”
“听我的话,别意气用事。”
可脚步声愈发逼近,叶容钰只得将蔺云推到露台上,拉回落地大窗。
“容钰也在这?”齐王打量着屋内,看着案上残羹冷炙,两副筷子,两只茶盏。
“齐王殿下,小女在这种地方贪玩享乐夜不归宿,我正在教训她。”
齐王冷笑一声,“她前段日子哭着求我,要我别再碰她了,当时我就想,她是不是心里有什么人了,现在看,莫不是在和什么人私会。”
叶父看向叶容钰面露厉色。但齐王依旧玩味般说道,“才女么,人见人爱,学士院的人自少不了赋诗吹捧。本王并不小气,由得你们纠缠不清。但你呢,一而再再而三召传不应,真当自己能恃宠而骄吗?”
齐王说完转身便离去。
“殿下。”
叶父上赶着伸手留人,自是连个袖边都抓不住。叶容钰反倒是心里松了口气。
“容钰,你真是,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你知不知道,齐王开恩让为父入刑部做员外郎,你怎么对得起齐王厚爱。”
“什么?你要入刑部?”
“是。”叶父紧紧抓住叶容钰的手腕,“走,你现在就随我去齐王府上请罪。”
“请罪?我何罪之有。”
“你!”
叶父伸手,可叶容钰脸色铁青,俨然一副再动手便要反抗的样子,他打不得了。
“容钰,你怎么就不能以大局为重,你这样会害了为父害了整个叶家。”
“父亲,你也见到齐王了,在他眼里,可曾有对我的半分尊重?”
“你还想怎样?他可是齐王,是当今圣上的儿子。你既然跟了他,就应该以他为重,你与那个面都不敢露的阉宦苟且,不觉得自己下贱吗?”
“你住口。”
此言一出,叶父惊了,但叶容钰毫无愧色,步步逼近。
“齐王强迫不下贱,长公主有满房面首不下贱,偏我就是下贱了。这世道不公,连我父亲这般清高人物,竟也开始媚上欺下了?”
叶容钰说完后哭着跑出去了。
“站住!”
“你知不知道得罪齐王的后果,你不为自己考虑也不为叶家考虑?”
“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混账。”
叶父追着一路,一直追一直骂。
直到叶容钰跨马而上,挥鞭离去。
早寒穿透锦衣,马跑的越快,身上就越冷。
回到学士院,叶容钰察觉到身体有些不舒服,刚换回一身绯色官服,紧接着两眼一黑就晕了过去。
黑暗十分漫长,整个身体的感官在幽暗中逐渐恢复。
“醒啦?”
叶容钰再睁开眼时,自己躺在值房围榻上,薛言子带着王府举荐入宫的医官正在给她手上施针。
“叶尚仪。”
那医官面色一沉,见四周没什么外人,便直开口直言,“你这身体内里太空,宫寒损伤,气滞血瘀,怕是日后没法生儿育女。”
“容钰,你。”
薛言子叹息一气蹲下身,听到医官的话一时有些缓不过来,感喟道,“你小时候身体有多好,连病都很少生,跟头牛一样。”
叶容钰苦笑一下,“是啊。”
“叶尚仪,我定是会给您开方调养,但您自己也得千万当心,不可再过度操劳。”
叶容钰点了点头。
不去操劳都是空话,前朝后宫都是此消彼长的态势,她要么在辗转中消耗掉生机,要么在毫不作为中等着被对手蚕食,她的立场并不允许她找到一个折中点。
薛言子坐回围榻上,“容钰,我知道你在宫里不容易,过上三年也该你能出宫了,不如你辞了官,来给我家娃儿教书,至少图个自在无忧。”
叶容钰笑得有些苍白,“薛言子,你如今当真活的自在无忧吗?”
薛言子一时语塞,眼尾弧度都朝下落了几分。
音容不改,少年气却难复从前。
“是,岳父年纪越来越大,手里也早就没有实权可言,清闲富贵这东西,若无权为支撑,不多时也就尽了。”
“所以可全靠你了。”
“我要是有你这才学,也不至于这样。”说完,他看了看面无血色的叶容钰,“当然了,你若有我这男儿身,也不至于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