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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棹渡寒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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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蔺云慌张出逃,猛将门关上,屋内却传来幽幽的话音。

    “蔺云,你不用担心我。”

    “你回宫忙去吧。”

    “不碍事。”

    “听话,我没事。”

    蔺云明白,真要宽慰一个人就对事情闭口不提。留她在自己的一方宅院中安静容身便好。

    “好,我晚些回来,你一定要等我。”

    蔺云在门口等了许久,听到屋里飘出一声“好”,他这才能放心离开。

    因翰林学士院离夹城很近,蔺云走夹城回宫后便顺道想去里面找内侍打探打探情况。

    学士院门口一角,女子的残衣还有那独一无二的拴在绶带上印信玉章,全都被人扔在地上。

    看这样子,怕是已经被不少人踩踏过了。

    蔺云将这些捡起收入袖中,眼里不禁闪出一丝凌厉。

    怎的这些位高权重的男人,竟还能将一个女子公然折辱成这样。这学士院来来往往这么多人,各个都是在看笑话?亏他们自称是饱读圣贤之书,对待一个女官竟这样冷漠刻薄。

    他握紧了拳,舒了一口气后又松开,转身回了内侍省值房。值房中只有他与秋浦两人,秋浦如今是奚官局的一位小管事,平时闲来就会在值房里给蔺云做一些杂活。

    见蔺云带着一身压抑与愤怒,秋浦没敢上前多问,只站在一旁悄悄观察。

    蔺云将蟹钳把玩捏在指尖,用指腹触碰挤压着蟹钳的尖锐,这事若是他能替就好了。

    思索之时,钱暄正从外朝回来,进了蔺云的值房。

    “钱将军。”

    钱暄递给秋浦一个眼神,让他先退下,而后说道,“蔺云,我准备明日与哥舒将军再去东川。”

    “啊?可是因为吐蕃又有异动?”

    钱暄摇了摇头,“是山南道有动静,我与哥舒元悄悄回东川,打算暗中给山南节度使后方一个牵制。”

    “我定会守口如瓶。”

    “我把神策军兵符留给你,万一宫里出了什么事,你还能急调五千神策军。”

    “那卑职这几日就去与几位将军对接。”

    “好。”钱暄顿了一下,又开口问道,“对了,叶司言她”

    “您听说了?”

    钱暄点了点头。他不仅听说叶容钰出了事,还听说她事后衣冠不整跑了半座宫城。

    钱暄也认为这事是冲着皇后来的,只不过他没说出口。

    蔺云有些惊讶,“这怕不是有人故意在传。”

    “是,不过等风头过去就好,宫里人什么事没见过,传一阵便罢了。”

    蔺云点了点头,只心想着,反正宫里不干净的多了去了,她这才算什么。况且,明眼人都能清楚,她这茬又怪不得她,但愿她能早点想开些,别太介意了,日子总归都得过下去。

    -

    叶容钰把自己泡在热水中,洗掉了身上的黏腻。然后她拿起了蔺云留给她的衣服,一套榴花色打底的圆领袍,纹样花哨,翻领里料为绿色,长衫中单还夹带着淡淡的皂荚香气。

    她独自去了东市东北侧的江边上,坐在秋草丛中,一腿蜷起一腿随意平放,嘴里还叼了一根长长的草。

    岸边林立的商铺,人群来来往往。叶容钰想将自己的魂魄抽出,去感受这些行人游子会不会有更甚于自己的悲喜。

    深不见底的池水就在眼前,多看上几眼都会有同池鱼共沉的冲动。

    对这一汪寒潭,她开始想到自己的老爹、去世的母亲,还有代替母亲照顾自己的姨娘,家中的弟弟妹妹。她远赴长安奔前程,可却在争斗中没能保护好自己,叶容钰感觉很愧疚。

    这种愧疚还比不得受了箭伤流上一胳膊的血。

    她理性上明白,现在求死已经不划算了,但却会忍不住想如果就这么跳进去,在寒潭刺骨的水流中了结掉是不是更快意。

    “公子所愁何事?”这声音如石上清泉一般悦耳。

    “嗯?”

    叶容钰被打断了思绪,当她猛地回头,只见一女子婷婷袅袅,广袖随风如雾,怀里抱着一只琵琶。

    叶容钰竟一时羞赧,不知所措的别过头来。

    昏昏沉沉一天的叶容钰这才发现自己身着一袭男装,而且这款式颜色确实像个长安纨绔。

    “就让奴家为公子献曲一首吧。”那女子低眉盈盈道。

    叶容钰不知如何作答,她一摸怀中,刚好还有银钱,于是全都掏了出来扔给那女子,并用低哑的声音轻轻说了句,“不必了。”

    谁知那女子接了钱塞进荷包后,竟走到叶容钰身侧,从袖中伸出纤手,叶容钰往一侧躲却没来得及,那女子已然触碰到了叶容钰的胸口。

    两个人都尴尬了一下。

    “姑公子。”那女子先开了口,“你一个人来这做什么?”

    “不做什么,就是走到这了。”叶容钰太久没喝水了,清了清嗓声音还是很沙哑。

    “这里午后可是寻花问柳的地方。”

    经此提醒,叶容钰这才环顾了江畔,才子佳人相伴相依,也难怪有烟花娘子会主动跟自己搭讪。

    这女子手扶着叶容钰的肩,发现她帽子还有些潮气,于是她扶着叶容钰的手腕,将叶容钰的手抬起。

    “你头发还湿着,随我去月亭中,我给你擦一擦吧。”

    “不必了,我这就准备回去。”

    叶容钰抽回手,她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女子。

    “头发湿着,一会天晚吹了江风容易生病。”

    她看着叶容钰神情木然,眼神言语总是迟几拍子,于是擅自取下叶容钰头上的幞头,看到叶容钰额头上的伤痕时,她手上停顿了片刻。

    但她还是解开了叶容钰潮湿的发髻,将叶容钰的长发抖了抖,而后掏出自己的手帕擦拭一番,又从腰间取出一小瓶丹桂油倒在手间涂匀后擦在叶容钰的头发上。

    这淡淡的味道很好闻,叶容钰忍不住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好闻吗?”

    叶容钰点了点头。

    “那我既然也收了你的钱,这个就送给你了。”那女子将小小的瓷瓶塞在叶容钰手里,又用袖子擦了擦幞头,将幞头上的水气沾到袖子后重新给叶容钰戴上。

    待她刚准备转身离去的时候,却被突然起身的叶容钰拽住了袖子,险些踉跄一下。

    叶容钰知道自己因失神有些错乱了,忙扶住她,赔了个不是,而后问道,“这位姐姐,你那你那有避子汤吗?我我想买上一些。”

    说着叶容钰低下了头,生怕被人看到眼底的慌张。

    那女子愣了一下,似乎猜到了什么,而后拉着叶容钰的手腕去了江边月亭,亭子有三层,第二层有许多柜子,抽屉上挂着各种各样的锁。

    她打开一个格,里面挂着衣物披帛,下面放着花簪首饰,还有一堆瓶瓶罐罐,最里侧则有一个个捆好的药包。

    “给,回去煎好,服两次就行了。”

    叶容钰接过药包,正准备掏钱时,手却被按住。

    “公子,比起活下去这些都算不得什么,不然我们这些烟花柳巷的人早都死干净了,另外,药性寒凉,天逐渐冷了,多吃点温补的东西。”

    说完,她先一步下了楼,叶容钰从站在亭栏处,看着她走向江边的身影。叶容钰嘴角勾出一点点浅笑,只可惜忘了问她叫什么。

    星垂天幕,月挂琼楼。

    蔺云在角楼鼓声落了之后才出宫,一到家门前却看见了从未有过的烟火气息。

    蔺云将双手拿着的东西背在身后,遮遮掩掩,他把步子放得很轻,一路走到后院,生怕将叶容钰惊扰了。

    叶容钰在厨房里,厨房的门窗大开,蔺云斜着身子看了看。

    她看上去已经好多了,眼下正穿着自己的衣服,身后长发只用一根丝绳绑的松散随意。她在厨房中忙活着,厨房窗子前还有一篓子鸡蛋,一筐新鲜的菜,菜根上还带着湿润的泥土。

    院子里支起一个炉子,炉上有一只砂锅,散发着药味。

    这种感觉让蔺云觉得怪怪的。

    他忍不住大步走到厨房窗前,将窗户向外又拉了一下,探头过去叫了一声,“容钰。”

    叶容钰听到声音望向窗外,手上握的勺也从菜汤中抽了出来。

    “你回来了。”叶容钰看了看灶上的东西,有些不好意思,“我以为你今日会宿在宫中,所以做饭的时候没考虑你。”

    “不、不我晚上并不经常吃饭。”蔺云停顿了一下,滞涩地问了一声,“容钰,你好些了吗?”

    叶容钰眼尾虽挂着沉郁,但还是浅浅笑了一下,“我没事了。”

    蔺云又向厨房里伸了伸脖子,锅里有一锅煮沸的菜汤,案板留有有切碎的菜渣,另一边灶上有个锅像是在蒸东西,蔺云好像问到了葱油香味。

    至少她能吃得下饭,这也是件天大的好事,蔺云不敢再多说多问,于是坐在台阶上,一边帮叶容钰看着炉中的药,一边发呆。

    叶容钰从厨房里端出一只矮桌出来,两碗浓芡菜汤,一碗蛋羹。叶容钰挨着蔺云坐下,将汤匙放在碗中递了过去。

    她靠得很近,蔺云能闻到她淡淡的发香。

    蔺云接下碗,疑惑道,“容钰,你下午还出去了?”

    叶容钰稍稍点头,一想到下午的经历竟然轻轻噗嗤一笑,心中暖流冲涌。

    “今天我去了江边。”

    “啊?”

    蔺云手一抖,险些将汤撒出来,“容钰,你可千万别想不开。”

    叶容钰目光仍有些迟钝,呆呆看着地上砖缝,摇了摇头道,“我遇到一个青楼女子,她告诉我,比起活下去这些都不算什么。”

    “那你怎么想?”

    “我觉得她说的对。”

    听此,蔺云总算松下一口气,“你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

    叶容钰歪着头问,“怎么?你是怕我寻死吗?”

    “是。”

    “当年秋浦与我一起受了刑,等他能下地的时候就一个人跑到了江边”

    蔺云没继续说下去,当时本就虚弱的秋浦纵身一跃,还好被巡逻的金吾给救了上来。而他好的还不如秋浦利索,一路追赶过去腿上全都是流淌的鲜血。

    没有人会可怜他这满裤子都是血的阉童,甚至街边的人还嘲笑他像是个来了例假的妇人。

    “放心吧,该死的是他们,我才不会去死呢。”

    “就是嘛,身上的伤总是会长好的,至于名节,或许民间会看重,但在宫里,你看看长公主她们,谁在乎这些。”

    叶容钰这会笑了一下,眼里深邃中带着一些凶恶,转而又收敛了神情,那人可是位高权重的齐王,除了接纳她别无他法,这仇恨到底是报不得了。

    自吞一口酸涩后,叶容钰恢复了浅笑,她看向蔺云问道,“你还想吃些什么?我去给你做。”

    “这不是有吃的么。”

    “你又不吃鸡蛋。”

    蔺云却很小声的说了句,“蛋羹还是吃的。”

    蛋羹再放点香油葱花,蔺云倒觉得算是美味,尤其是做粗活的那些年,能吃到蛋羹也十分难得。只不过说完他才意识到,自己竟不顾她心情又这么舔着脸蹭饭。

    但叶容钰对他向来没什么弯弯绕绕,更不会觉得自己受了伤,万事就得靠他来照顾,只是打笑说道,“我以为你是吃不得鸡蛋,吃了会长红疹子。”

    “那倒没有,我只是不吃煮蛋。”

    “为什么?”

    “因为”

    蔺云放下手上的空碗,抠起手,生硬地回答道,“我小时候受刑,刀匠塞了一整个剥了皮的鸡蛋在我嘴里。”

    “这其实你不回答我也行的。”没想到一个鸡蛋还能有什么不得了的背景故事。

    蔺云摇了摇头,他想装出释怀的样子,“容钰,我在宫里除了秋浦是自小相识,也就只有你一个朋友,或许跟你这样大大方方说出来,我就能早些释怀呢。”

    说起来,秋浦自打寻死一回后就能把这些当成谈笑一般的跟人去聊。

    “当时的宫闱丞见我筋骨强健,特意嘱咐了刀匠要照顾好我,所以那人拿蛋黄喂了我三日,顿顿管饱,却又一滴水都不给我喝,到行刑的时候他怕我咬着舌头,就先戳了下我的肚子,我吃痛一张嘴,他就趁机往我嘴里塞了个整鸡蛋。”

    叶容钰只觉得喉中有些噎,甚至能感觉到胸闷,“那你最后是怎么咽下去的?”

    “当时疼昏过去了,等夜里醒来的时候用手抠出来的。”

    所以这辈子蔺云都不可能再去吃煮鸡蛋的。

    “那你当时是不是很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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