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头深草里
叶容钰摸着蔺云脖子两侧,动脉跳动微弱,但至少他还活着。
“小药官,他就拜托给你了。”
药童收了叶容钰几吊钱,一盒香料。见到蔺云并不多问,只上前默默号脉,而后在药箱上铺开一只像卷轴一样的布包,里面整整齐齐排列着大大小小、长短不一的银针。
这药童虽年纪轻职位低,却一脸严谨认真,仿佛在告诉叶容钰他并不是个吃白饭的。他熟练地搓捻几针下去,蔺云闭住的气瞬间通畅了,胸口逐渐恢复了起伏。
药童温声说道,“大人,他虽皮外伤的不重,但应当是被人重击受了些内伤,好在他身体硬朗,性命无碍。”
“那能不能烦请你再开一副方子。”说着叶容钰取下腰间荷包倒出一半碎银,“小医官,不知道够不够?”
“够!那我一会取了药给您送过来。”药童左右顾盼一下,“或是送到别的地方?”
叶容钰两指捏住下巴寻思一阵。
这地方寒暑不避,哪里能养伤,但尚仪局又没有内侍的住所。
皇后向来不近内侍,定是不会在意一个低位宦官的生死。
这个药童并不清楚叶容钰在纠结这个,还以为是怕自己说漏嘴。
“大人放心,您只管说位置,我也只管送药,不会向任何人提及此事。”
“容我想想。”
看出叶容钰犯难,药童又试探问道,“这附近有马厩,旁边整个院子都是空房,平时只有做粗活的宫人去喂马,不如找马厩管事行个方便。”
叶容钰听此眸中一亮。
百兽园的马厩据此不过百米远,走上一段路就能到。药童既收了钱,又见蔺云与自己年纪相仿,渐生恻隐之心。于是他主动将蔺云背在身上,往马厩坊去。
马厩的罗管事在上次马毬会上见过叶容钰,也记得她一直跟着皇后身侧。他难得见一回近侍,果真就给行了个方便,还叫人把马厩旁边的一间房扫了灰尘,在木板地上又铺了一床旧被褥。
“大人,我们这地方条件就是这样了。”
“现在也容不得挑剔,只是我不一定能常来,能不能麻烦管事。”说着叶容钰直接取下荷包塞在罗管事手里,“能不能烦请罗管事派人每日煎一回药,送一回饭过来。”
管事面带笑意捏了捏荷包,“大人您客气了,哪能只送一餐呢,定是三餐都给您配齐了呀。”
管事又将荷包在手上掂了掂,听见里面发出的是碎银声,心道好家伙,真是好家伙,她官高自己一级,又是皇后身边的贵人,给这么多钱怕是要他把死人伺候活。
管事再度放低声音,放低姿态,打量着说道,“要不属下还是专门派两个人来伺候这位大人吧,要不、要不挪到我们后院住也行。”
“不,此事不必声张,还有”
“哦,大人您尽快放一百个心,我们的人也就白天来喂这几匹要淘汰的马,喂完就走,不会多事,更不会乱说。”
“那真是有劳了,您的慈悲我定会牢记在心的。”叶容钰说起话来很柔,似有恳切,“要是他醒了,也烦请您派人来叫我一声。”
罗管事听此连连应是,一路将叶容钰送出苑区。
新莛回头看着管事走远,这才问道,“叶掌籍,你说蔺公公这是怎么了?”
“得罪人了吧。”
“蔺公公不是在郇王身边吗?郇王的人他们都敢动?”
叶容钰笑了笑,这事暂时不方便多说,于是她生硬地将话题扭转出来,“新莛,你以后有没有什么打算?”
“我?”新莛摇了摇头,“就在宫里做活等出宫吧。”
“那你想不想换个地方?”
“换地方?”
“你想不想来尚仪局?我本就这两天想来找你,刚好今天不就见到你了。”
“尚仪局?”
这不是想不想,而是能不能。尚仪局活少,许多活女官们自己就做了,所以宫女的编制也只有二十五人。这点定员还不是看谁有关系谁使了钱才能去。
叶容钰见新莛疑惑于是解释道,“前些日子尚仪局走了一个宫女,所以空出一个位置,胡司仪已经在尚仪局门口贴了告示,准备后天面试录用一人,这件事交给我负责了。”
“您负责这事?”
说起来叶容钰不过只是一个小小的掌籍,新莛惊讶也是正常。
“我们司的两位典籍都被安排准备太子册封仪式去了,腾不开手。”
腾不开手倒不至于,只不过推倒窦尚仪这事叶容钰也是出了不小力。她查了好几个通宵的账册,终于抓到像样的把柄。
现在窦尚仪倒台了,胡司仪把与自己亲近的人都安排去做一些体面活,好在王公贵族面前多露露脸。但也得给叶容钰分上一杯羹,空出的这个宫女名额让叶容钰负责,实则就是给叶容钰安排自己人的机会。
“原来是这样,我当然是乐意去了。”但新莛显然还是不够放心,又问道,“但不还有刘司籍么?她会不会插手这件事?”
“放心吧,无妨。”
叶容钰笑了一下,胡司仪代管整个尚仪局的情况下,当然是会提防着各司的领事,免得自己刚到手的管事权被人撬走。
尤其是刘司籍可是先前窦尚仪真真正正的亲信,别看她先前把手下的人管得很严,等大树一倒,刘司籍为了避祸常常以身体不适为由不管事了。
“新莛,你只需后天之前把自己的大致情况、入宫后都做过哪些活写一写,再找你现在的管事署个名,然后把这信交到尚仪局即可。”
新莛咧嘴一笑,连抬脚迈出去的步子都像是蹦起来一样。
与新莛交代完此事,叶容钰又去了承香殿,汇报了蔺云受伤一事。不出所料,郭皇后也只是点了点头,猜到可能是探子身份暴露,便也没多做表态。
夜晚。
蔺云慢慢苏醒时,他感觉自己身下温软舒适,原本冰凉僵硬的身体也逐渐回温。
随着嗅觉、听觉逐渐打开,蔺云闻到一股苦涩的药味,炉火上的药汤顶起小泡,烟气直冲房上脱皮的木梁。
蔺云睁开眼,扭动脖子看了下周围,四周光影温和,但他内心还停留在出事时的惊恐。
“哟,您醒了?”
“你是谁?”
“我就是管马厩的宦官,有个女官大人托我们管事派人照顾你。”
“女官?”
“是啊,我们管事说她有来头,她交代的事要小心着点伺候。”
“那女官可是姓叶?”
“可能是吧,反正穿着八品官服,个子高、脸秀气,嗯,有点好看嘞。”
“那便是她没错了。”
蔺云本是有些赌气,他还记得叶容钰那句“你骂谁呢?”还有那声“对”。
这事他原计划是打算记恨一辈子,除非她先来服软,否则他绝不可能再搭理她,就算是为公务也不行。但既然被她救下,那这事
“你是她什么人啊?”
“啊?”
“不然她救你做什么呢?”那干瘦干瘦的宦官挑了挑眉。
她为什么救自己,那当然是想看自己这惨样了,她能在心里乐死,虽然也不全然是为看笑话,毕竟仅这样想的话,有点玷污她本就微薄的善心。
蔺云想说他们是朋友是伙伴,但突然觉得这般落魄的自己有些不配,前路不定,说出来万一拖她后腿。
“我们只是从前共过事。”
“嗐,就这?”那宦官摇了摇头,然后轻飘飘来了句,“那就是她人好,你命好呗。”
蔺云并不想承认叶容钰人好,他们在一起斗嘴时,叶容钰比起常年做个小管事的宦官没少半分刻薄。蔺云半天憋出三个字,“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啊,落难被人救了,这还不叫命好?”
“嗯,是真命好。”
蔺云绷紧嘴角,吃痛撑起身,肩膀从被里出来时,蔺云突然意识到自己衣服换了,他猛然拍着胸口问那宦官,“我的衣服?”
“奥,我替你换的,都是宦官谁不懂谁。”
虽然仍有些不好意思,但总归松下一口气。蔺云猜到伤后恐有难言的尴尬处,要是被叶容钰看到,真是很难想象她会怎么揶揄自己,亦或是不多言语,直接嫌弃到连朋友也没得做了。
被人轻视虽然对他这种人来讲习以为常了,可他实在不想被她轻视了去。
“真是麻烦您了。”
“客气。”
正这么说着,屋门被推开了。
“你醒啦?”
叶容钰看蔺云已经能坐起身,高兴地小跑两步蹲在他身前,举着手上的灯对着蔺云脸看。
“你这气色好多了嘛,脸也红润了。”
“你看什么看啊。”
蔺云不想被瞧出落魄,随即低下头,虚挡了一下叶容钰的手腕。
叶容钰嘁了一声,又举着灯检查了下蔺云的被褥,心道,果然使了钱就是管用。被褥也换成新的了,药也给煮了,还有内侍在这一直看护。
直到被打量的蔺云周身不自在,叶容钰才回头问宦官,“这药熬了第几遍了?”
“第三遍,等再开一会就能喝了。”
叶容钰点了点头,从桌上拿过一把蒲扇放在地上,盘腿就是一坐。
“怎么样?你有没有好些?”
蔺云点了点头。
“那你。”叶容钰露出坏笑,但并不邪魅。
蔺云也能瞬间就懂,“借你吉言,果真是暴露了,这下你满意了吧。”
“什么叫我满意,你当我跟你一样见不得人好。”叶容钰挪了挪身子,凑得更近了些,压低了声音问,“到底怎么回事?秋浦呢?”
负责看护蔺云的人见他们聊着,总觉得自己不得劲,于是咳了两声,站起身来,“大人,药给您熬好盛出来了,我去马厩再给马拍会儿屁股,待会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