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硬梅枝
王小满上手对着叶容钰的脑袋一顿乱搓,潦草地表达了一下安慰,等要一屁股做下时,她才瞥见床尾堆着带有血污的衣物。
“伤背上了?”
叶容钰点点头,“放心,已经上药了,都是皮肉伤。”虽如此说,但眼前时不时还会浮现列祖列宗陈列在祠中的牌位。
王小满两指捏着叶容钰的袍袴到院子里,把这些衣服浸了两遍水后拧干晾上,她是真的尽力了,平日里她自己的衣服都是花钱雇尚仪局的宫女给她洗的。
再回到屋里时,王小满已经按捺不住聊八卦的心思,“你看你们这些人才回来多久,宫里就传疯了,说你们一行人跟公主府上养的翰林搞到一起了,长公主差点拿刀挨个劈了你们?”
“啊?”
“真的假的,我觉得不能吧。”
王小满翘着腿,抬起的那只脚不停摇晃着。
她也是个久居深宫的人,对于八卦奇闻有十足的好奇心,只不过她比别人还多几分理智,倒不至于别人说什么便是什么。
“自然是不能,公主养的那几个所谓的翰林代诏”
叶容钰一开始打心底瞧不起这些以姿色媚上的男人,她在长公主府一直做掌灯的活,夜里透过院墙直棂窗,没少看见他们与长公主讨好逢迎,若有香艳之事自也不避旁人。
对她这种刚入宫还没见过世面的人来讲,实在是太刺激了。
“七尺儿郎做面首,亏得能拉下脸,他们不招惹我们都算谢天谢地了。”
王小满懂了,准是有人刻意传的,只不过越传越变味。
“不过我听说你一回来就是掌籍了,挺好,你现在才多大。”
“要十九了。”
“你知道我啥时候才当上掌赞吗?”
叶容钰摇了摇头。正此时,屋外一阵吃力的敲门声。
王小满先一步过去开了房门,是来送饭的尚仪局宫女。
“谢了啊。”
王小满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些铜钱,然后接过托盘回床上坐下。
“来来来,边吃边说。”
“尚仪局吃饭还要花钱?”
“去厨房吃不用,但这是小灶,只有尚仪和各司领头的吃小灶不用钱,我吃那肯定是要花钱的,不过我跟厨房的人都熟,现在收的少了,还都能给我送屋里。”
王小满哐当一声把饭菜放在罗汉床的桌上,鞋子一甩,转身盘起腿,憨坐在床上,一手拿筷子一手拿汤匙,迫不及待准备开饭。
叶容钰打眼一瞧,大小瓷盘五道菜,两碗满满的白饭,于是指着托盘说道,“这也太奢侈了。”
王小满却不以为意,像是过惯了这种日子。
“我一般一个人的话就要两三个,今天不是你回来了嘛,咱庆祝一下。”
“你经常开小灶啊。”
“我不喜欢去厨房跟她们吃,所以就经常找小灶。”
“你家该不会真有金山银山吧。”
“你家没有吗?”
叶容钰几乎噎住,不可思议地看着王小满。
从前在奉江老家她作为县丞之女从没觉得自己寒酸,如今到了长安,这才深刻体悟到不仅是自己,连带家乡那一方依山沿江的偏远县城都是那么贫瘠。
寒酸贫瘠到她一入宫就受了不少耻笑。
“要不我给你做算了。”叶容钰并不是图钱,她就觉得得给家里省,有钱也不能乱花。
“你会做饭?”
“啊?你不会吗?”
王小满摇了摇头,做饭这事从她一出生就注定跟她没多大关系。
“不过你不用给我做,我就要花家里的钱,谁叫他们非送我进宫的,我书都没念过几天,就只会看账本,他们还非给我扔宫里,就为了给家里挣个好名声。”
“就算家里真有金山银山也可以省些,总不能坐吃山空嘛。”叶容钰接道。
王小满说自己有钱那真不是吹。从她祖父一代起,家族的一支散落各处为官,但官运算不上好。另一只接起祖祖辈辈的家业,生意是越做越大,王小满入宫前,先是被过继给堂叔成为“官家小姐”,家里又使了钱,这才得以进宫。
“对了,不是说二十五岁就可以出宫了么,那你怎么到现在都还没出去?”
王小满一听这茬,使劲儿在大腿上拍了一把,连带声音都提高了八度,就像是巴不得院子里的人都能听见似的。
“他们看我不顺眼,就想坑我,填出宫名册的时候就没写我名字。”
一提到这事儿王小满就气不打一处,原本要回家重新过上大掌柜的生活,却被人给截断了这条路。
叶容钰也很吃惊,“竟然还有这种事?人家都是想进宫眼巴巴进不来。”
“切,宫里年年喊缺人,年年又不招。每年岁末清点年满二十五岁自愿出宫的人,光是清点又不放人,太特么欺负人了。”
“为什么呀?”
“新招女史不得给各家一笔钱,放人出去又是一笔。只要不招不放,这钱宫里那群管事不就自己揣兜儿了。”
王小满嘴中吐出一粒碎骨头,不屑一声,“仨瓜俩枣的,姐差那点钱吗?”
叶容钰摇了摇头。
“那你岂不是要等到四五十了!”
王小满深深叹了口气,她是一个万事不上心的人,神经大条,不拘小节。长这么大,这是为数不多让她愤懑的事。
“唉,小屁孩儿,你现在才十九就当掌籍了,万一你没两年飞黄腾达了,你就想个办法放我出去吧,到时候我可以管你叫姐。”
“啊?”
笑出来会扯开外伤,不笑出来又会憋出内伤,叶容钰不得已轻咳两声缓了缓,“我的小满姐,你也是掌赞,咱俩一个线上,而且我还没你有资历,你怎么没想自己混上去啊。”
“我是因为没能出宫,家里拿钱给内侍省砸出来的掌赞,我自己能行我早上了,我功课又不好,坐也坐不住,我拿啥往上混。”
叶容钰这才知道,宫里竟然还有这种生意买卖。
“能花钱买职位,为什么不能花钱出去呢?”
“因为每年出宫的名单是由各司报至尚宫局局,再由尚宫上报至内侍省,内侍省监盖印后呈给皇后再扣一道印,那可不是花钱就能办成的。”
“我明白了。”
“不过我也没报太大希望,所以你别有压力,我就是这段时间憋坏了跟你唠嗑抱怨一下。”
翌日。
叶容钰拿着凭信去尚仪局衙署去面见了窦尚仪,她在六尚之中算得上身居高位,要处理繁杂的宫务,但她又极为温和,亲自带着叶容钰来尚仪局各处转了一转,问寒问暖、无微不至。
又过了小半月,内给事钱暄由纯宗亲自提为少监,暂代内侍省监汪贞夏掌内侍省印,叶容钰的官凭才算办成。
尚仪局,掌管礼仪书乐,宾客朝拜。算是六尚里业务范围最广的,当值衙署除尚仪局外,司宾司、司赞司可去命妇院,司籍司更是可去史馆、翰林院,这两地直通中朝。
除开六尚之首尚宫局速来与长公主一系更为亲近,皇后将叶容钰安排至尚仪局想必自有别的打算。
叶容钰自知并非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时候,于是常避开众人,早出晚归埋心于经籍,蛰伏近半年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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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侍省,大唐内侍机构。
正堂的大门紧闭,死寂如一口巨大的棺材。
屋内一周罗幕垂落遮窗蔽户,虚摆了一只炭盆却不生火,整个屋内晦暗且寒凉。
名动一时的权宦汪贞夏坐在正位,拇指一动发出一声清脆的响,他转动着大拇指连带着上面的碧色玉扳指,似乎一切事都周旋在他的指尖。
蔺云则蜷跪在地,未听发令,莫说动弹,就连鼻息他都要小心控制着。
一坐一跪,高低悬殊、微妙难测,皆掩于堂内。
“郇王那边如何了?”
“都还好。”
汪贞夏恶哼一声,蔺云背脊随之一颤。
“蔺云,我听说你在郇王那得脸,万一他真有朝一日继承大统,义父说不定还要指望你保全后半生呢。”汪贞夏捻搓着枯枝般的手指,不断打量着跪在眼前的人,拿捏一个不足二十岁的小宦官,恩威并施,何其容易。
蔺云不敢言语,只是重磕一次头。
“不过你放心,虽然你蠢笨,但念在你踏实勤谨的份儿上,齐王继位,为父也会保你一命。”
“属下多谢汪将军。”
因汪贞夏为本朝权宦,兼任神策军护军中尉,掌神策军两万余,所以大家都尊称上一句将军。蔺云可不敢自称是这位权宦的“义子”。
“郇王那边,你要时刻盯紧,最近皇后可派人去了王府?”
“回汪将军,未曾有人去。”
汪贞夏起身逼近至蔺云头顶。
“蔺云,你跟我可得说实话,莫要存别的心思。”
“属下不敢。”
“谁让你开口的,我还没说完。”
他将脚顶在蔺云肩上不断施力,四十余岁的习武宦官,力道了得。不仅是压迫,更是一种试探。
“郇王也好,皇后也罢,说什么你照做就是,但这些你都得对我如实汇报。”
“另外,圣上派我去东川节度为监军枢密,盯着哥舒晦,明日就要动身,韩千斗武艺更好,入宫也更久,你别和他比,更不能心生嫉妒,知道了吗。”
“属下不敢。”
“行了,若有急事可写书信给江贺,让他寄给我,你回去吧。”
随着汪贞夏收回脚,蔺云如释重负,他不敢拍落肩上灰土,叩首后像一只落荒鸡仔退出正堂。
像自己这样的“义子”,汪贞夏有三个。韩千斗最得他心,纯宗皇帝登基前就将他送至齐王李瑨身边。
至于蔺云,他是成为郇王身边的执刀内侍才被汪贞夏看在了眼里。他本想一心伺候好郇王,可汪贞夏却偏要以权以威相要挟,让他把郇王身边的事情都要一一报给他。
蔺云在宫内也有十一载春秋。
宫里也好,朝中也罢,最忌人如墙头草般左右摇摆。但一边是势单力薄却待自己不薄的圣上幼子,一边是权倾朝野手段毒辣的权宦汪贞夏。
这两股人像是一道夹缝,将蔺云挤在其中,他摸着胸口,一时不知该如何拿捏那道尺度。
寒风打透锦袍,蔺云脖颈两侧起了鸡皮,却依旧装作不冷的模样。
任何一点畏缩与窘蹙他都不想被来来往往的宫人们瞧出来。